我穿成紅樓賈環(huán)那天,正被趙姨娘掐著胳膊罵沒出息。 后來我六元及第,離京赴任揚州。
鹽商宴上初見薛寶釵,她眼底有驚艷,卻仍守著閨秀本分。 我助林如海整頓鹽務(wù),
回京述職時已是天子新貴。 榮國府夜宴,寶釵袖中滑落我當年題詩的扇子。
她垂眸:“環(huán)三爺如今位高權(quán)重,還識得舊物么?
” 我接過扇子輕撫題詩處:“揚州初見,我便知金玉良緣是假,木石前盟難成。” 窗外,
瀟湘館的琴聲停了。---冰冷、尖利的指甲,像淬了毒的鉤子,狠狠嵌進我胳膊的皮肉里。
“沒出息的東西!爛泥扶不上墻!我趙彩霞怎么生出你這么個廢物點心來!
”唾沫星子混著一股廉價脂粉的濃烈甜腥氣,劈頭蓋臉地噴過來。我猛地睜開眼,
視線對上近在咫尺的一張臉。這張臉,敷著厚厚的粉,
卻掩不住眼角的細紋和因刻薄而緊繃的嘴角。珠釵歪斜,
幾縷油膩的鬢發(fā)散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趙姨娘。腦子里嗡的一聲,
無數(shù)不屬于我的記憶碎片——屈辱的、陰暗的、帶著濃重霉味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
轟然沖垮了我的意識堤岸。賈環(huán)!
那個在《紅樓夢》里猥瑣、嫉妒、永遠活在寶玉陰影下的庶子賈環(huán)!
胳膊上的劇痛和耳邊的咒罵無比真實。我成了他。成了這個在賈府夾縫里掙扎求生,
連親生母親都視作恥辱的賈環(huán)?!澳铩焙韲蹈蓾l(fā)緊,我本能地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
聲音虛弱得像蚊蚋?!皠e叫我娘!”趙姨娘的手指掐得更深,指甲幾乎要陷進肉里,
她眼里的怨毒幾乎凝成實質(zhì),“看看你!看看寶玉!人家是鳳凰蛋,
是老太太、太太心尖尖上的肉!你呢?你就是那茅坑里的臭石頭!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我……”她越說越激動,另一只手揚起來,作勢要打。就在那巴掌即將落下的一瞬,
我猛地側(cè)頭避過,同時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的胳膊從那鐵鉗般的指爪中掙脫出來。
動作太大,牽扯著身下這張硬得硌人的窄床吱嘎作響。我喘著粗氣,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目光迅速掃過這間逼仄、昏暗的屋子。墻角堆著幾卷落滿灰塵的舊書,
一張掉了漆的桌子歪斜著,唯一的一扇小窗糊著發(fā)黃的窗紙,透進些微慘淡的光。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劣質(zhì)脂粉的混合氣息。這里是賈環(huán)的屋子,
在賈府東北角最偏僻的角落,一個被遺忘的角落。趙姨娘被我突然的掙脫弄得一愣,
隨即那刻薄扭曲的臉上涌起更大的怒火:“反了你了!小畜生,還敢躲?
看我不……”“母親息怒。”我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努力模仿著記憶里賈環(huán)唯唯諾諾的腔調(diào),但眼神卻不再閃躲,
而是直直地看向她那雙燃燒著怨毒火焰的眼睛。我知道,在這個吃人的地方,示弱是常態(tài),
但毫無底線的懦弱只會招來變本加厲的踐踏。我需要一點改變,哪怕只是一點姿態(tài)。
我的目光掃過墻角那幾卷蒙塵的書,“兒子……兒子昨夜溫書,睡得遲了些。
”這個借口蒼白無力,甚至有些可笑?!皽貢??”趙姨娘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話,
尖厲地嗤笑一聲,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我臉上,“就你?也配說溫書?別污了圣賢的名頭!
你那豬腦子,識得幾個大字?裝模作樣給誰看?有這閑工夫,不如去太太跟前好好巴結(jié)巴結(jié),
學(xué)學(xué)怎么討口飯吃!”刻毒的話語像鞭子抽在心上。我垂下眼瞼,
掩住眼底翻涌的冷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母親教訓(xùn)得是?!蔽业吐晳?yīng)道,
手指在粗糙的薄被下暗暗攥緊。賈府,這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深潭,
底下是吃人的規(guī)矩和森嚴的等級。一個庶子,
尤其是一個被所有人輕視、被親生母親鄙棄的庶子,想要活下去,想要改變什么,
唯一可能的出路,只有那一條——科舉。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在這等級森嚴的封建王朝,科舉是庶民乃至庶子唯一能撬動命運的杠桿。而我的腦子里,
裝著遠超這個時代的龐大知識庫。八股?經(jīng)義?策論?
那些令無數(shù)讀書人皓首窮經(jīng)、視為畏途的東西,在我眼中,
不過是需要背誦、理解和熟練運用的工具罷了?!昂?!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
”趙姨娘見我服軟,又狠狠剜了我一眼,大概是覺得再罵也無趣,終于扭著腰肢,
帶著那股濃郁的廉價脂粉氣摔門而去。破舊的木門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重重合上,
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聲音。狹小的空間里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靜,
只留下胳膊上幾道深紅的指痕和揮之不去的脂粉甜腥氣。我緩緩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深深吸了一口氣??諝饫锏拿刮端坪醵紟е嗟?、屬于賈環(huán)過往的絕望氣息??婆e。
只有科舉。這個念頭像黑暗中燃起的一點星火,雖微弱,卻無比清晰堅定地照亮了前路。
我掀開身上那床散發(fā)著陳腐氣味的薄被,赤腳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步步走到墻角。
那幾卷書,是前身賈環(huán)不知從哪里淘換來的舊書,
或許是他短暫萌生又被現(xiàn)實無情碾碎的某個渺茫念頭留下的唯一痕跡。我蹲下身,
拂去厚厚的灰塵。《論語》、《大學(xué)》、《孟子》……書頁泛黃卷邊,
散發(fā)著經(jīng)年累月的霉味。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那本《論語》,翻開。
那些豎排的繁體字映入眼簾,有些陌生,卻又在記憶深處奇異地熟悉起來。
前世累積的龐大閱讀量和分析能力開始高速運轉(zhuǎn),那些佶屈聱牙的句子、微言大義的解釋,
如同被拆解的精密零件,在腦海中迅速歸位、重組、理解。沒有先生,沒有筆墨紙硯,
甚至沒有一盞像樣的油燈。只有這陋室,這殘卷,還有一顆被逼到絕境后,
驟然清醒、燃燒著冰冷火焰的心。窗欞透進的光線越來越暗,最后只剩一片模糊的灰影。
我蜷縮在墻角,借著最后一點天光,手指在冰冷的書頁上無聲地劃過,一個字,又一個字,
貪婪地汲取著。黑暗徹底籠罩了斗室,我閉上眼睛,那些字句卻在腦海中越發(fā)清晰,
如同烙印。路,開始了。---晨光熹微,帶著深秋特有的清寒,
透過窗欞上那層發(fā)黃變脆的舊紙,吝嗇地灑進這間狹小陰暗的屋子。
空氣里彌漫著隔夜的冷寂和揮之不去的淡淡霉味。我早已起身,
身上裹著那件洗得發(fā)白、漿得發(fā)硬的舊棉袍,坐在那張搖晃不穩(wěn)的桌子前。
桌面上鋪開一張粗糙發(fā)黃的毛邊紙,旁邊是半塊磨得只剩指頭大小的劣墨,
一支禿了毛的舊筆,還有一小碟清水權(quán)當硯臺。窗外,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喧囂,
那是榮國府的主子們起身洗漱、丫鬟仆婦們穿梭奔忙的聲音,是另一個世界的晨曲,
與這角落的孤寂格格不入。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喉嚨有些發(fā)緊。凝神,提筆。
筆尖蘸了蘸清水調(diào)開的稀薄墨汁,懸在紙的上方。指尖因寒冷而微微顫抖,但落筆的瞬間,
手腕卻異常穩(wěn)定。橫、豎、撇、捺……沒有名家法帖可供臨摹,沒有名師指點結(jié)構(gòu)章法。
有的,只是記憶中那些印刷體的方正骨架,以及此刻心中對“規(guī)矩”二字最深刻的理解。
每一筆都力求工整,每一劃都刻板到近乎僵硬。這不是書法,這是生存的烙印。賈環(huán)的字,
就該是這般笨拙、拘謹、毫無靈性可言,卻又挑不出大錯的模樣?!爸ㄑ健币宦曒p響,
破舊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探進一張怯生生的小臉。是彩霞,
趙姨娘身邊唯一一個還肯對賈環(huán)稍假辭色的丫鬟,眉眼清秀,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同情。
“環(huán)三爺,”她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清晨的寒氣,“該去給老太太、太太請安了。
”她手里捧著一個粗陶小碗,碗里是半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薄粥,上面飄著幾片蔫黃的菜葉。
我停下筆,將那張寫滿規(guī)矩字體的毛邊紙小心地壓在桌角一本舊書下,這才轉(zhuǎn)過身。
臉上早已換上賈環(huán)慣有的那種畏縮、呆滯的神情,眼神也刻意放空了些?!班?,知道了。
”我應(yīng)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接過那碗冰冷的粥。粥幾乎沒什么溫度,
粗糙的米?;熘巳~的澀味滑過喉嚨。彩霞默默站在一旁,看著我把粥喝完,
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放下碗,我跟著彩霞走出這間冰冷的囚籠。穿過一道道回廊,
繞過花木扶疏的庭院,越靠近榮慶堂,空氣里那股富貴繁華的氣息便越發(fā)濃郁。雕梁畫棟,
錦幔珠簾,捧著銅盆、香爐、手巾把子的丫鬟們垂首斂目,腳步輕捷地穿梭著,
行動間帶起細微的香風。榮慶堂正房內(nèi),暖意融融。
上好的銀霜炭在巨大的銅胎琺瑯火盆里無聲燃燒,散發(fā)出干燥溫暖的氣息。
檀香和脂粉的甜香混合著,彌漫在空氣中。賈母歪在正中的大炕上,身上蓋著織金錦被,
幾個衣著鮮亮的大丫頭正圍著她,或捶腿,或捧茶。
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李紈等一干媳婦并寶玉、黛玉、三春姐妹等小輩,
都已按次序肅立在下首。我跟著彩霞,悄無聲息地溜到人群最末、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垂手站定。目光低垂,盯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袍子下擺和那雙舊布鞋的鞋尖。像一滴渾濁的油,
努力融入這片錦繡的海洋,卻又格格不入。寶玉正湊在賈母跟前,不知說了句什么俏皮話,
逗得賈母摟著他心肝兒肉地笑,滿屋子都是輕松快活的氣氛。王夫人坐在賈母下首的椅子上,
手里捻著一串油亮的佛珠,臉上帶著端莊溫和的笑意,目光偶爾掃過寶玉,
那笑意便更深幾分。然而,當她的視線不經(jīng)意地掠過角落時,那溫和便瞬間凝滯了一下,
如同平靜的湖面落下一粒微塵,隨即又恢復(fù)如常,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但那瞬間的冷淡和漠然,卻像一根細小的冰針,精準地刺入我的感知。我屏著呼吸,
將頭垂得更低,肩膀微微縮起,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影子。賈環(huán),就該是這樣。
沉默,畏縮,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郁氣息,讓人看一眼都覺得敗興。
請安的過程冗長而沉悶。賈母心情好,拉著寶玉說了好一會兒話,又問了黛玉和三春幾句。
王熙鳳妙語連珠,不時引得滿堂哄笑。我始終站在那個角落里,像一截沉默的木樁。
沒有人看我,沒有人問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直到賈母顯出倦意,揮了揮手,
眾人這才如蒙大赦,行禮告退。走出榮慶堂那溫暖得令人窒息的空間,深秋的寒氣撲面而來,
反而讓我精神微微一振。正待隨著人流默默走開,
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環(huán)兒。”我腳步一頓,
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隨即緩緩轉(zhuǎn)過身,
臉上迅速堆起那種帶著討好和怯懦的假笑:“父親。”賈政穿著一身家常的石青色直裰,
負手站在廊下。他面容方正,蓄著短須,
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正和一絲揮之不去的官場沉郁。他看著我,
眼神里沒有面對寶玉時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復(fù)雜,也沒有面對趙姨娘時那種難以掩飾的厭煩,
只有一種純粹的、審視物品般的平淡。仿佛在打量一件早已確認是劣等貨色的物件,
連失望都懶得再生出。“嗯?!彼瓚?yīng)了一聲,目光掃過我洗得發(fā)白的衣袍,
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近日書讀得如何了?”聲音平平,聽不出絲毫關(guān)切,
更像是一種例行公事般的詢問。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跳,隨即又被強行按捺下去。
我飛快地抬眼瞥了一下賈政的表情,又迅速垂下,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
聲音帶著刻意的結(jié)巴和不確定:“回、回父親,
兒子……兒子近日在讀……讀《孟子·告子下》篇。
”我特意選了一個相對基礎(chǔ)、不易出錯的篇章。賈政的眉頭似乎皺得更緊了些,
眼神里掠過一絲不耐煩。顯然,他對這個庶子讀書的進度和效果毫無期待。“哦?
‘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他隨口接了一句,語氣是帶著考校意味的漫不經(jīng)心。
我知道他在等我接下去背誦。若背得流利,或許會引來一絲詫異,
但更可能招致懷疑——一個素來愚鈍的庶子,怎會突然開竅?若背得磕絆,
才符合他們的預(yù)期。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臉上露出幾分緊張和努力思索的神情,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刻意的停頓和些許混亂:“是……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餓其體膚,空……空乏其身……呃……行拂亂其所為……”我故意漏掉了“所以動心忍性,
曾益其所不能”這一句關(guān)鍵,讓整個背誦顯得虎頭蛇尾,不成章法。果然,
賈政眼中的不耐幾乎要溢出來。他揮了揮手,像驅(qū)趕一只惱人的蒼蠅:“罷了罷了!
連篇蒙童的章句都記不囫圇,何談其他?回去好生用功!莫要整日里……”他頓了頓,
似乎覺得后面的話說出來都嫌浪費,只重重哼了一聲,“去吧!”那一聲“去吧”,
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棄。我如蒙大赦,連忙躬身行禮:“是,父親教訓(xùn)的是,兒子記住了。
”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和唯唯諾諾。直到賈政轉(zhuǎn)身走遠,我才慢慢直起身,
指尖在袖中早已掐得發(fā)白?;氐侥情g冰冷的小屋,關(guān)上門。
方才在榮慶堂的暖意和賈政冰冷的審視帶來的雙重壓抑感,才稍稍散去。我走到桌邊,
掀開壓著的舊書,露出下面那張寫滿字的毛邊紙。上面工整刻板的字體,
此刻看起來充滿了諷刺。光靠藏拙和模仿前身的愚鈍是遠遠不夠的??婆e之路,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需要的不是藏拙,是鋒芒!是必須刺破云霄、讓所有人無法忽視的光芒!
但這份光芒,必須被控制在一個“合理”的范圍內(nèi),
一個能讓賈府接受、至少暫時不會帶來滅頂之災(zāi)的范圍內(nèi)。我拿起那支禿筆,
重新蘸了蘸清水墨汁,在另一張毛邊紙的背面,懸腕、凝神。筆尖落下,
不再是之前刻意模仿的笨拙刻板。點如墜石,橫如千里陣云,
豎如萬歲枯藤……前世記憶中那些曾臨摹過的碑帖精髓,
那些屬于另一個時空的筆鋒流轉(zhuǎn)、筋骨氣度,如同沉睡的火山,在這一刻被壓抑的野心點燃,
洶涌地灌注于筆端!筆走龍蛇,力透紙背。一個個結(jié)構(gòu)嚴謹、神采內(nèi)蘊的字體躍然紙上,
與正面的“賈環(huán)體”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這才是我的字!屬于一個穿越者靈魂的印記!
寫罷,看著那截然不同的字跡,我緩緩放下筆,眼中最后一絲偽裝褪去,
只剩下冰冷燃燒的決絕。藏拙,是為了生存。而此刻筆下的鋒芒,
是為了未來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這條路,注定步步驚心。我拿起寫滿鋒芒的紙張,
湊近桌上的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貪婪地舔舐上紙角。橘紅色的火焰迅速蔓延,
將那力透紙背的鋒芒,連同那個不能見光的秘密,一同吞噬。火光映亮了我半邊臉,
另一半隱在濃重的陰影里?;覡a如同黑色的蝴蝶,在冰冷的空氣中盤旋、墜落。
---日子在賈府這座巨大的、金碧輝煌的牢籠里無聲滑過。晨昏定省,
我永遠是那個站在最角落、垂著頭、沉默得像一塊背景板的庶子賈環(huán)。
趙姨娘的尖聲咒罵依舊如影隨形,是這牢籠里最刺耳的配樂。我學(xué)會了在她罵得最兇時,
眼神放空,思緒卻早已沉入《四書章句集注》的義理分析,或是默誦《朱子語類》的精要。
她唾沫橫飛的刻毒話語,成了我磨礪心性的另類“背景音”。那幾卷蒙塵的舊書,
早已被我翻得卷了邊,
書頁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只有我自己能看懂的、用指甲掐出的微小印記——那是濃縮的筆記,
是提綱挈領(lǐng)的關(guān)鍵詞。沒有燈油,我便借著黎明前最微弱的天光,
或是傍晚西沉落日最后的余暉,貪婪地汲取著書上的每一個字。手指凍得發(fā)僵,
呵出的氣在眼前凝成白霧,唯有心口那點不甘的火苗,
支撐著筆尖在冰冷的毛邊紙上刻下一個個工整卻毫無靈魂的“賈環(huán)體”字跡,
如同修筑一道掩人耳目的工事。真正的鋒芒,深藏于腦海。每一次策論的構(gòu)思,
每一段經(jīng)義的推演,都在無人知曉的思維風暴中激烈碰撞。模擬的答卷,只存在于意識深處,
寫罷即焚,不留半點痕跡。偶爾,在通往書房的僻靜回廊,或是藏書閣落滿灰塵的角落,
會與寶玉不期而遇。他身邊總是簇擁著襲人、麝月等一群大丫頭,或捧著新得的奇巧玩意兒,
或談?wù)撝鴦傋x的傳奇話本。他穿著鮮艷的袍子,面如傅粉,唇若涂朱,
眉梢眼角天然一段風流,眼神清澈卻又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慵懶。有時,他會看到我,
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隨即又歸于一種近乎天真的漠然。
他或許會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那動作優(yōu)雅得無可挑剔,
卻也疏離得如同隔著一道無形的琉璃墻。更多的時候,他只是被簇擁著從我身邊走過,
帶著一陣香風,留下幾句關(guān)于“祿蠹”、“經(jīng)濟文章最是俗氣”的議論,那聲音清越動聽,
卻像細小的冰粒,砸在人心上。我停住腳步,側(cè)身讓道,垂首,斂目,做出恭敬的姿態(tài)。
在他和那群衣著光鮮的丫鬟們走過之后,才抬起頭,看著他們消失在雕梁畫棟深處的背影。
陽光穿過廊檐,在青石板上投下長長的、彼此分離的影子。我眼中沒有憤怒,沒有嫉妒,
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映著這富貴風流,也映著這繁華背后的森嚴壁壘?!碍h(huán)哥兒?
”一個略顯蒼老卻溫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我轉(zhuǎn)身,
看見賈代儒老先生正從藏書閣的側(cè)門走出來。他須發(fā)皆白,穿著半舊的深藍色直裰,
背微微佝僂著,手里還拿著兩卷書。他是賈府西席,也是族學(xué)里唯一的正經(jīng)先生,
平日里教授族中子弟讀書,只是學(xué)生大多頑劣,老先生也頗有些心灰意冷?!按逑壬?。
”我連忙躬身行禮,態(tài)度恭敬。這位老先生學(xué)問或許不算頂尖,但為人方正古板,
是賈府里少數(shù)幾個還肯真正講點學(xué)問的人。
賈代儒渾濁的目光在我洗得發(fā)白的舊袍子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我臉上,
帶著一絲探究:“方才……是寶玉過去了吧?”他顯然看到了方才那一幕?!笆恰?/p>
”我垂眼應(yīng)道。老先生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一種閱盡世情的無奈:“寶玉天資聰穎,
只是……心思不在此道啊?!彼D了頓,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環(huán)哥兒,
你近日……可還在讀書?”“回先生,學(xué)生愚鈍,不敢荒廢,只是……只是苦于無人指點,
許多地方懵懂不解。”我抬起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困惑和求知的渴望,
聲音里透著一絲自卑的顫抖。賈代儒捋了捋花白的胡須,
眼中流露出一點微弱的、類似看到朽木尚存一絲紋理的興趣:“哦?何處不解?說來聽聽。
”他大概也只是隨口一問,并未抱太大期望。我心中微動,機會!
一個可以光明正大接觸書籍、甚至可能得到些許指引的機會!
我立刻說出一個《大學(xué)》里關(guān)于“格物致知”的經(jīng)典疑難,這個問題看似基礎(chǔ),
實則牽扯甚廣,能問出這個,既顯得我確實在認真讀書,又不至于暴露太多鋒芒。
賈代儒果然有些意外,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嗯?你竟看到此處了?”他沉吟片刻,
便站在回廊下,就著這個問題,簡明扼要地講解了幾句朱子的注釋。他的講解中規(guī)中矩,
并無太多新意,但對于一個長期閉門造車的“愚鈍”庶子來說,已是久旱甘霖。我凝神聽著,
不時提出一兩個看似幼稚、實則引導(dǎo)他深入的問題。賈代儒講得興起,
竟不知不覺多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他看著我的眼神,少了幾分疏離,
多了幾分難得的溫和贊許:“嗯……雖則愚鈍,倒也有幾分向?qū)W之心。總比那些……罷了。
”他擺擺手,似乎不想提那些頑劣的學(xué)生,“若有不解,可去族學(xué)尋我。
藏書閣東側(cè)那排架子,有些淺顯的集注,你……可以看看?!彼噶酥覆貢w的方向。
“多謝先生教誨!”我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這扇窄門,終于撬開了一道縫隙!
從那天起,藏書閣東側(cè)那排落滿灰塵的架子,成了我隱秘的寶藏。
那里大多是些基礎(chǔ)的集注、淺顯的史論,對真正的科舉進階用處有限,
卻是我此刻唯一能光明正大接觸的書籍來源。我如饑似渴地閱讀著,
同時利用一切可能的時機,向賈代儒請教一些經(jīng)過精心篩選、不會暴露我真實水平的問題。
老先生對我這“笨拙卻勤懇”的庶子,態(tài)度也日益和緩,偶爾還會主動問起我的“功課”。
日子依舊在表面的沉寂和暗地里的瘋狂汲取中流逝。轉(zhuǎn)眼,便是三年一度的童生試之期。
考籃是彩霞偷偷幫我準備的,一個半舊的藤籃,里面裝著幾支最普通的毛筆,半塊墨,
一方粗糙的硯臺,還有幾個硬邦邦的冷面餑餑。趙姨娘對此嗤之以鼻,
罵罵咧咧地斷定我去了也是丟人現(xiàn)眼。賈政那邊,更是連問都未曾問過一句。府里其他人,
或是不知,或是知曉了也只當是庶子又一次不自量力的笑話??荚嚹侨?,天還未亮透。
我獨自一人,踏著深秋的寒霜,走出賈府那扇沉重的角門。沒有送行,沒有叮囑,
只有守門小廝打著哈欠投來的、帶著一絲嘲弄的懶散目光。貢院門前已是人山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