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的冬雨，纏綿而陰冷，敲打著官衙后院的青瓦，滴滴答答，仿佛永無止境。書房里炭火燒得正旺，驅(qū)散了空氣中的濕寒，卻驅(qū)不散堆積如山的卷宗所帶來的沉重。
江南鹽務(wù)，如同一團巨大的、盤根錯節(jié)的亂麻，經(jīng)過數(shù)月的梳理，其糜爛程度依舊觸目驚心。私鹽泛濫，官鹽滯銷，鹽課巨額虧空。鹽商、官吏、漕幫、甚至地方豪強，彼此勾連，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利益巨網(wǎng)。每一筆虧空的賬目背后，都牽扯著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這已遠非一府一州之力所能解決，根子，深植于整個兩淮鹽政體系，甚至直達京城某些人的腰包。
手中的朱筆懸在關(guān)于揚州鹽商勾結(jié)漕丁夾帶私鹽的呈文上，久久未能落下。這案子一旦深挖，牽動的將是無數(shù)人的身家性命，必然引來瘋狂反撲。窗外雨聲淅瀝，更添煩悶。
“大人，”觀墨輕手輕腳地進來，捧著一個紫檀木雕花拜匣，“林府遣人送來此物，說是林大人舊疾復發(fā)，纏綿病榻，不便親至，特將此物轉(zhuǎn)呈大人，或有所助?！?/p>
林如海？巡鹽御史林如海？我心中一動。這位在江南鹽務(wù)漩渦中掙扎多年的老臣，此刻送來東西，絕非尋常。
接過拜匣打開，里面沒有書信，只有一疊厚厚的、邊角已磨損泛黃的舊紙。最上面一張，赫然是數(shù)年前揚州鹽運使司呈報鹽課收支的“奏銷黃冊”副本！其下，則是幾份字跡潦草、內(nèi)容卻觸目驚心的私鹽販運路引抄件，以及幾張記錄著不明巨額銀錢流向的殘破賬頁。
這些，分明是林如海多年暗中查訪、拼死保留下來的鐵證！是撕開那龐大利益網(wǎng)絡(luò)的關(guān)鍵碎片！他此刻將這些送來，用意不言自明——他已病入膏肓，無力回天，只能將這燙手的山芋，連同最后的希望，托付給一個他或許認為值得信任、也有能力破局的人。
指尖拂過那些冰冷的紙頁，仿佛能感受到林如海多年積郁的憤懣與不甘。這哪里是“或有所助”？分明是托孤！是將一副千鈞重擔，壓在了我的肩上。
就在這時，門簾再次被輕輕掀起。一個穿著藕荷色比甲、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走了進來，手里也捧著一個精巧的錦盒。她屈膝行禮，聲音清脆：“奴婢鶯兒，奉我家姑娘之命，將此物轉(zhuǎn)交賈大人?！闭f著，將錦盒奉上。
薛寶釵？
我示意觀墨接過錦盒。打開一看，里面并非什么貴重物品，只有一本裝幀樸素的舊書。書頁微黃，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蕓香草氣息。封面上沒有任何題簽。隨手翻開一頁，映入眼簾的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工筆繪制的江南鹽場灶戶勞作圖。再翻幾頁，則是詳細的煮鹽、曬鹽工藝流程分解圖，配有細密的蠅頭小楷注解。后面更有漕運河道圖、歷年鹽引定額與實銷對比圖表、甚至還有幾頁記錄著不同鹽區(qū)鹽價波動與私鹽來源的分析！
這分明是一本關(guān)于江南鹽務(wù)的“百科全書”！其內(nèi)容之翔實、分析之精到、視野之開闊，遠超官府那些流于表面的卷宗！繪圖精美，標注清晰，顯然是耗費了極大心血整理而成。更難得的是，其中對鹽務(wù)積弊的剖析，鞭辟入里，直指核心——鹽引虛濫、官商勾結(jié)、層層盤剝、灶戶困苦。
這絕非一個深閨女子隨手可為！薛家，皇商世家，其觸角遍布南北，對鹽務(wù)這等關(guān)乎國計民生的大事，自然有其獨特而深入的情報網(wǎng)絡(luò)。這本冊子，便是薛家多年經(jīng)營積累下的冰山一角！
薛寶釵將此物送來，其意何在？是薛家的示好？是寶釵個人的眼光與投資？還是……另有所圖？
我合上錦盒，目光落在窗外連綿的雨幕上。林如海的鐵證，薛寶釵的“秘笈”，兩份重禮，幾乎同時送達。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江南的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