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燈籠將整個榮國府映照得如同白晝，喧囂的鼓樂聲浪幾乎要掀翻屋瓦。正堂內(nèi)外，人頭攢動，衣香鬢影，京城有頭有臉的勛貴、清流、乃至宗室皇親，擠滿了廳堂庭院。人人臉上帶著或真或假的賀喜笑容，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對身著大紅吉服的新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我牽著紅綢的一端，與另一端鳳冠霞帔、蓋著大紅蓋頭的薛寶釵，在司儀的高唱聲中，對著上首端坐、神色復雜的賈政和王夫人深深拜下。賈政臉上努力擠出笑容，卻顯得僵硬無比。王夫人捻著重新串好的佛珠，嘴角微微上揚，眼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夫妻對拜——！”
轉(zhuǎn)過身，隔著那層薄薄的紅綢蓋頭，我與寶釵相對而立。我能感受到她透過蓋頭傳來的、沉靜而穩(wěn)定的氣息。兩人同時躬身，完成了這最后的儀式。
“禮成——！送入洞房——！”
歡呼聲、道賀聲如同潮水般涌來。在無數(shù)艷羨、探究、甚至帶著幾分嫉妒的目光注視下，我牽著紅綢，引著新娘子，在喜娘丫鬟的簇擁下，穿過喧囂的人群，走向布置一新的洞房。
洞房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震天的喧囂。龍鳳喜燭高燃，跳躍的燭光將滿室的紅綢、錦被映照得暖融而朦朧。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合歡香氣息。
喜娘們說了些“早生貴子”、“百年好合”的吉利話，便識趣地帶著丫鬟們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偌大的新房內(nèi)，只剩下我和端坐在雕花拔步床邊、頂著大紅蓋頭的薛寶釵。喧鬧后的寂靜顯得格外深沉，只有燭芯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嗶剝聲。
我拿起桌上的玉如意，緩步走到床前。隔著那層薄薄的紅綃，能隱約看到她端坐的輪廓，沉靜如山。
玉如意輕輕探入蓋頭之下，手腕微動，向上一挑。
大紅蓋頭翩然滑落。
燭光之下，薛寶釵微微抬起眼簾。
鳳冠珠翠，華貴逼人。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朱唇點染，面若芙蓉。盛裝之下的她，褪去了平日的清雅，展現(xiàn)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屬于大家閨秀的雍容華美。她臉上并無新嫁娘慣常的嬌羞，只有一片沉靜的坦然，那雙沉靜的杏眸，清澈依舊，如同映著燭光的深潭，平靜地迎上我的目光。
四目相對。
沒有言語?？諝庵辛魈手环N無聲的默契，超越了新婚的旖旎，更像是一種歷經(jīng)風波、終于達成同盟的確認。
我看著她，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帶著洞悉一切了然的笑意。沒有拿起桌上的合巹酒，反而上前一步，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溫熱的呼吸拂過她鬢邊細小的絨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只有兩人才能聽懂的、近乎促狹的意味：
“夫人，” 我輕聲喚道，目光卻越過她，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投向那燈火闌珊的榮慶堂方向，“眼下……是不是該替寶二哥，求娶林妹妹了？”
薛寶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她霍然抬眸，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眸子，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難以置信、錯愕、隨即是極致的震驚和……一種被徹底洞穿心事的銳利光芒！她定定地看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剛剛成為她丈夫的男人。
燭火在她眼中跳動，如同她此刻劇烈翻騰的心緒。許久，那震驚的波濤才緩緩平息，沉淀為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幽光。她沒有回答，只是那緊抿的唇線，微微地、極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無聲的默許，一種棋逢對手、心照不宣的了然。
洞房內(nèi)，龍鳳燭依舊高燃，映照著這對心思深沉、各懷丘壑的新婚璧人。窗外，榮國府的喧囂漸次散去，唯余一片沉寂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