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某種奇怪的變速鍵。
學(xué)校因為火災(zāi)損失了一棟教學(xué)樓,高三的我們被臨時安置到了實驗樓上課。環(huán)境變了,但高考的壓力絲毫未減,倒計時牌上的數(shù)字一天天變小,氣氛反而更加凝重。
我和周馳之間,那層厚重的堅冰似乎被天臺上的眼淚和真相融化了一個角,但并沒有立刻春暖花開。我們不再像仇人,但也遠談不上朋友。
一種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沉默籠罩著我們。
他不再刻意回避我,但也很少主動跟我說話。只是那些細(xì)微的、曾經(jīng)被我忽略的“反常”,如今都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帶著截然不同的意味。
課間我的水杯空了,再抬頭時,它總是被悄無聲息地注滿了溫水。
發(fā)下來的模擬卷,如果我皺著眉頭盯著一道難題超過五分鐘,總會有半張寫滿清晰解題步驟的草稿紙被“不小心”推到我的桌角。
放學(xué)時,他依舊會不遠不近地走在我后面一段距離,直到我拐進我家那條安全的巷子口。有幾次下雨,我沒帶傘,剛淋了幾滴雨,一把深藍色的折疊傘就會被“遺忘”在我旁邊的窗臺上。
我默默接受著這些沉默的“關(guān)照”,沒有說破,也沒有拒絕。只是每次在他轉(zhuǎn)身離開后,我會對著那把傘,或者那張草稿紙,發(fā)一會兒呆。
我也在試著笨拙地回應(yīng)。
看到他中午又只打了一份寡淡的青菜,我會“不小心”多買了一份食堂里唯一還算入味的紅燒排骨,然后“吃不完”地?fù)艿剿肜镆话?,在他投來?fù)雜的目光時,裝作毫不在意地低頭猛扒飯。
他趴在桌子上,眉頭緊鎖,似乎被頭痛困擾時(我猜是停藥的反應(yīng)),我會“恰好”把同桌李薇送我的、據(jù)說有安神效果的花草茶包,“嫌棄”地丟到他桌上:“李薇給的,難喝死了,給你。”
他抬起頭,眼神里帶著詢問。
“愛喝不喝?!?我扭開臉,假裝整理書包。
他沉默地拿起那個茶包,看了幾秒,然后撕開,倒進了自己的水杯里。熱水沖下去,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
日子就這樣在沉默的、小心翼翼的相互試探中滑過。高考的壓力像沉重的烏云,籠罩在每個人頭頂。倒計時的數(shù)字變成了鮮紅的“30天”。
這天晚自習(xí),我正被一道物理大題折磨得抓耳撓腮,草稿紙上涂滿了亂七八糟的公式。前排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騷動。
“周馳!周馳你怎么了?”
“快!扶住他!”
我猛地抬頭。
只見周馳臉色煞白如紙,額頭全是豆大的冷汗,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一只手死死地按著太陽穴,另一只手撐在桌子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緊閉著眼,牙關(guān)緊咬,似乎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藥……他藥呢?” 班長急得團團轉(zhuǎn)。
藥!我的心猛地一沉!是戒斷反應(yīng)?還是頭痛又發(fā)作了?我記得他最近好像沒怎么吃藥了……
“讓開!” 我顧不上那么多了,猛地站起來沖過去。
周圍的同學(xué)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下意識讓開一條路。
我沖到周馳身邊。他看起來很難受,呼吸急促,身體微微發(fā)抖。
“周馳!” 我蹲下身,扶住他的胳膊,觸手一片冰涼濕膩的冷汗。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fā)顫,“你怎么樣?藥呢?放哪了?”
他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緊閉的眼睫顫動了一下,極其艱難地、微不可查地?fù)u了搖頭。嘴唇翕動,發(fā)出一點微弱的氣音:“……沒……沒帶……”
沒帶?!我急得火燒火燎。看著他痛苦的樣子,腦子里一片空白。怎么辦?送醫(yī)務(wù)室?但校醫(yī)肯定處理不了這個!打120?動靜太大了……
就在這時,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片段——上輩子,有一次我偏頭痛發(fā)作得厲害,當(dāng)時合租的室友教過我一個快速緩解的穴位按壓法,說是她家祖?zhèn)鞯?,特別管用。
叫什么來著?對了!太陽穴,還有……風(fēng)池穴!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
我立刻抬起雙手,拇指用力地、穩(wěn)穩(wěn)地按在了他兩側(cè)的太陽穴上,用適中的力道,順時針揉按。
“周馳,放松點,跟著我的節(jié)奏呼吸?!?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zhèn)定,盡管我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來。
他身體猛地一僵,似乎想躲開,但劇烈的頭痛讓他無力反抗。
我顧不上他的反應(yīng),憑著記憶,又騰出兩根手指,摸索到他后頸發(fā)際線兩側(cè),那個凹陷下去的風(fēng)池穴位置,用力按壓下去,同時拇指繼續(xù)揉按著他的太陽穴。
“吸氣……慢一點……呼氣……” 我低聲引導(dǎo)著,手上的力道不敢松懈。
周圍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我屏蔽了所有雜音,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下的穴位和他痛苦的反應(yīng)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漸漸地,我感覺到手下緊繃的肌肉似乎有了一絲松動的跡象。他急促的呼吸也慢慢變得綿長了一些,雖然依舊沉重。緊鎖的眉頭,似乎也舒展了那么一絲絲。
“好點了嗎?” 我輕聲問,手上的動作沒停。
他依舊閉著眼,但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一滴冷汗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下來。
我稍稍松了口氣,手上的力道也放輕柔了一些,但依舊堅持按壓著。直到他的呼吸徹底平穩(wěn)下來,身體的痙攣也完全停止,按著太陽穴的手也無力地垂落下來,我才慢慢地停下了手。
他緩緩地、極其疲憊地睜開眼。那雙總是帶著疏離或冷意的眼睛,此刻蒙著一層虛弱的霧氣,有些失焦地看著我。額發(fā)被冷汗浸濕,凌亂地貼在額角,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謝謝。” 他極其沙啞地吐出兩個字,聲音輕得像嘆息。
“感覺怎么樣?” 我收回手,感覺自己的指尖都有些發(fā)麻。
“好多了?!?他低低地說,試著想坐直身體,卻有些脫力地晃了一下。
旁邊的班長和幾個男生趕緊扶住他?!拔宜湍闳メt(yī)務(wù)室躺會兒吧?” 班長擔(dān)憂地問。
周馳搖了搖頭,聲音依舊虛弱但很堅持:“不用,我趴會兒就好?!?他的目光掠過我的臉,帶著一種復(fù)雜的、我看不懂的情緒,然后迅速垂下眼簾。
“那……那你好好休息?!?班長見狀,也不好勉強,招呼著其他同學(xué)散開,只是大家看我和周馳的眼神,都多了一絲探究和了然。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感覺后背也出了一層汗,心臟還在咚咚直跳。攤開手掌,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他皮膚的溫度和冷汗的濕意。
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時,周馳看起來恢復(fù)了一些,雖然臉色依舊蒼白,但行動已無大礙。
我們像往常一樣,沉默地走出教學(xué)樓。
走到那個熟悉的分岔路口,他再次停下腳步。
路燈的光線昏黃,在地上投下兩個拉長的影子。
他沒有立刻轉(zhuǎn)身離開,而是站在光影交界處,沉默了幾秒鐘。然后,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
夜風(fēng)吹動他額前微濕的發(fā)梢。他看著我,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防備或復(fù)雜,而是沉淀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認(rèn)真。
“燕然。” 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依舊有些沙啞,但很清晰。
“嗯?”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目光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高考……加油?!?/p>
說完,他沒等我回應(yīng),像上次一樣,飛快地轉(zhuǎn)回身,快步走進了右邊那條昏暗的小路。只是這一次,他的腳步似乎不再那么倉促,背影在路燈下,顯得挺直了一些。
我站在原地,夜風(fēng)拂過臉頰。
那句“高考加油”,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在臨近高考的校園里,每天都能聽到無數(shù)遍。
但從他嘴里說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
像是跨越了生死和時光的隔閡,終于抵達的一句……笨拙的祝福。
最后沖刺的三十天,時間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鍵。
我和周馳之間那種心照不宣的沉默,被那句“高考加油”微妙地打破了。雖然交流依舊不多,但籠罩在兩人之間的那層看不見的隔膜,似乎又薄了幾分。
偶爾在走廊擦肩而過,他會極輕地點一下頭。我遇到實在啃不動的難題,把卷子推過去時,他不再只是扔回一張寫滿步驟的草稿紙,有時會低聲說一句:“這里,受力分析錯了?!?或者“用這個公式更簡單?!?/p>
語氣依舊平淡,卻少了那份刻意的疏離。
我也開始“變本加厲”。知道他為了省時間經(jīng)常不吃早飯,我會“順手”多買一個食堂新出的、據(jù)說很好吃的肉松飯團,“忘記”帶走,留在他桌上??吹剿郎隙褲M的卷子快把水杯擠掉,我會“路過”時,不動聲色地把水杯挪到安全的位置。
像兩只小心翼翼的刺猬,慢慢地、試探著收起一點防備的尖刺,嘗試著靠近一點點,汲取一點點對方的溫度,共同對抗著高考這座沉重的大山和那些只有彼此知曉的、來自過去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