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院門時,槐樹上的蟬鳴已經歇了,只有晚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周明宇把連環(huán)畫放在石桌上,轉身去廚房燒熱水,林野則搬來兩把竹椅,月光透過枝葉在椅面上織出細碎的網。
“先泡腳吧,你小時候看完電影總說腳酸?!?周明宇端來兩個木盆,熱水冒著白霧,里面撒著陳阿婆給的艾草葉。
林野把腳伸進熱水里,暖意順著腳踝往上爬。周明宇坐在對面,也慢慢把腳放進去,木盆里的水晃了晃,濺起的水珠落在青磚地上,暈出小小的濕痕。
“還記得你第一次看電影嗎?” 周明宇突然開口,指尖在水面劃著圈,“那時候你才五歲,看《大鬧天宮》嚇得往我懷里鉆,結果把爆米花撒了我一身?!?/p>
林野笑起來,熱水里的艾草味混著記憶里的奶油香,讓某個午后的畫面突然清晰:電影院的黑暗里,父親用大手捂住他的眼睛,指縫里漏進孫悟空的金光,爆米花的甜味沾在他的鼻尖上。
“該講連環(huán)畫了?!?林野擦了擦腳,把那本《鐵道游擊隊》遞過去。
周明宇戴上老花鏡,翻開泛黃的紙頁,指尖劃過上面的線條:“你看這火車,當年我爺爺就跟我說,游擊隊就是在這樣的火車上跟鬼子斗……” 他的聲音慢慢沉下去,帶著老式收音機般的質感,把黑白畫面講成了流動的光影。
林野靠在竹椅上聽著,看月光爬上父親的白發(fā),突然想起移植記憶里的畫面:同樣的槐樹下,年幼的父親趴在爺爺膝頭,手里也捧著這本連環(huán)畫,夏夜的風掀起書頁,像只白色的蝴蝶。
“后來呢?” 林野輕聲問,怕打斷這穿越時光的講述。
“后來爺爺就去參軍了?!?周明宇合上書,鏡片后的眼睛有些濕潤,“他說等打跑了鬼子,就帶我們坐真正的火車?!?/p>
沉默在院子里漫開,只有艾草的清香在流轉。林野突然明白,有些記憶從來不需要移植,它們像槐樹根一樣,在血脈里代代相傳,只要遇到合適的月光,就會悄悄發(fā)芽。
收拾木盆時,林野在櫥柜里發(fā)現(xiàn)個鐵皮餅干盒,里面裝著疊成方塊的手帕。每塊手帕都繡著小小的梔子花,針腳和母親生前的手法一模一樣。
“你媽走后,我學著繡的?!?周明宇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總覺得她還在,看到這些花就踏實?!?/p>
林野拿起塊手帕,梔子花的紋路有些歪歪扭扭,卻比任何精致的繡品都更戳心。他想起小時候打翻餛飩湯時,母親就是用這樣的手帕給他擦嘴,如今父親接過這雙繡花的手,把思念一針一線縫進時光里。
夜深時,兩人坐在燈下整理老照片。周明宇指著張泛黃的合影,上面穿軍裝的年輕人眉眼和林野很像:“這是你爺爺,他后來真的坐了火車,不過是去朝鮮的火車?!?/p>
林野的指尖撫過照片上的軍裝領章,突然覺得手腕上的手表變得滾燙。那些滴答走動的秒針,不僅在計量他和父親的當下,更在縫合著三代人的時光 —— 爺爺的火車,父親的連環(huán)畫,他的鐵皮青蛙,原來都在同一條記憶的軌道上奔跑。
“明天去火車站吧?!?林野突然說,“聽說老站臺還在,我們去看看真正的火車?!?/p>
周明宇抬頭看他,眼里的光像少年時的星星:“好啊,再買兩包你小時候愛吃的水果糖?!?/p>
月光透過窗欞,在照片上投下細長的影子。林野把那本《鐵道游擊隊》放進餅干盒,和手帕、鐵皮青蛙擠在一起。他知道,這些帶著溫度的物件,會像種子一樣藏進歲月的土壤,等某天某個孩子翻開時,又會開出新的故事。
窗外的槐樹輕輕搖晃,像是在為這約定鼓掌。手腕上的表依舊滴答作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數著那些即將到來的、被時光祝福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