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大學圖書館的燈光溫柔地籠罩著自習區(qū)。顧知微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合上《國際金融學》課本。窗外,秋日的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落,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同學,要閉館了。"管理員輕聲提醒。
顧知微點點頭,收拾書包時,一張淺藍色的信封從書頁間滑落。她迅速撿起,像對待什么珍寶般輕輕撫平邊緣。信封上沒有任何文字,只有右下角畫著一架小小的飛機——陸言的標志。
這是過去一年里收到的第十二封信。每一封她都編號保存,放在一個檀木盒子里。
回到宿舍,顧知微小心地拆開信封。陸言的字跡比初入軍校時工整了許多,卻依然帶著那股不服輸?shù)膭蓬^,每一筆都力透紙背。
「知微:
展信安。首都的秋天應該很美吧?這邊已經下雪了,早上五點晨跑時睫毛都會結霜。
上周進行了首次跳傘訓練。從千米高空墜落的感覺很奇妙,像飛鳥,也像落葉。我想你會喜歡那種自由。
對了,你提到的那個總送你回宿舍的學長,最好保持距離。聽說經濟系男生心眼多。(這句話被反復劃掉又重寫)
隨信附上一片白樺樹皮,是我訓練時發(fā)現(xiàn)的,紋理很像你描述過的那幅水墨畫。
陸言」
顧知微翻到信封背面,果然找到一片薄如蟬翼的樹皮,上面還有淡淡的松木香。她忍不住微笑,想象陸言在訓練間隙蹲在雪地里小心剝樹皮的樣子。
她拿出信紙,開始回信。
「親愛的陸言:
樹皮收到了,很美。我已經把它夾在《飛鳥集》里,正好配"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那頁。
至于那位學長,不必擔心。他上周已經和外語系的系花在一起了。(這里畫了一個笑臉)
告訴你個好消息,我獲得了明年的交換生資格,可以去倫敦政經學習半年。不過還在考慮,因為......
」
筆尖停頓,墨水在紙上暈開一個小點。顧知微咬了咬嘴唇,把"因為擔心你執(zhí)行任務時我聯(lián)系不上你"劃掉,改成了"因為想先聽聽你的建議"。
她不敢直接問陸言什么時候會有假期,也不敢告訴他,自己每天入睡前都會看一眼手機,生怕錯過他的任何消息。
信寄出兩周后的一個清晨,顧知微被宿舍電話驚醒。
"喂?"她迷迷糊糊地接起。
"下樓。"簡短的兩個字,卻讓顧知微瞬間清醒——是陸言的聲音。
她胡亂套了件外套沖下樓,晨霧中,一個挺拔的身影站在宿舍樓前的梧桐樹下。陸言穿著便裝,比上次見面時更加健碩,皮膚被曬成小麥色,下巴上還有未刮凈的胡茬。
"你......怎么來了?"顧知微氣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心跳快得不像話。
陸言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拂去她肩頭的一片落葉:"頭發(fā)長了。"
簡單的三個字,卻讓顧知微鼻子一酸。上次見面還是大一寒假,現(xiàn)在已經是大二下學期了。
"請假了?"她輕聲問。
陸言搖搖頭:"任務前有兩天自由活動。"
任務。顧知微心頭一緊。她知道軍校生偶爾會參與一些實戰(zhàn)演練,但從陸言凝重的表情看,這次不同尋常。
"多久?"她努力使聲音保持平穩(wěn)。
"不確定。"陸言看了看表,"陪我走走?"
初春的未名湖畔,柳枝剛剛抽芽。他們沿著湖邊漫步,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顧知微的課程,陸言的訓練,共同朋友的近況。誰都沒有觸碰那個最明顯的事實:這可能是很長一段時間內最后一次見面。
"倫敦的事,"陸言突然說,"去吧。機會難得。"
顧知微驚訝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
"你室友告訴我的。"陸言難得地露出一絲狡黠,"打電話時她接的。"
陽光漸漸強烈,湖面泛起細碎的金光。他們在一處僻靜的長椅坐下,陸言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
"生日禮物。"他遞給她,"雖然還有兩個月。"
顧知微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枚銀制的書簽,頂端精巧地鑄成飛鳥形狀。
"自己做的。"陸言有些不好意思,"軍校手工課。"
顧知微小心地撫過書簽的每一處細節(jié),想象陸言在工作室里專注打磨的樣子。飛鳥的翅膀上刻著兩個極小的字母:Z.W.——知微的縮寫。
"謝謝。"她聲音微顫,"我很喜歡。"
陸言看著她,眼神柔軟:"你會飛得很遠的,知微。"
"那你呢?"顧知微忍不住問。
"我?"陸言望向湖面,"我有我的航線。"
沉默蔓延。遠處傳來學生的笑聲,襯得這一刻更加靜謐。
"這次任務......"顧知微猶豫著開口,"危險嗎?"
陸言沒有立即回答。一片柳葉飄落在他們之間的長椅上,他輕輕拾起,在指間轉動。
"軍校生能參與的任務,都有保障。"最終他說,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
但顧知微太了解他了——他微微繃緊的下頜線,無意識摩挲右手疤痕的小動作,都在告訴她:他在撒謊。
夕陽西沉時,他們回到了宿舍樓下。告別時刻來得太快,顧知微突然感到一陣恐慌。
"陸言,"她抓住他的袖子,"答應我一件事。"
陸言挑眉。
"一定要回來。"顧知微直視他的眼睛,"無論如何。"
陸言深深看著她,突然伸手將她拉入懷中。他的心跳沉穩(wěn)有力,胸膛溫暖寬闊,帶著淡淡的松木香。
"等我回來。"他在她耳邊輕聲說,然后松開手,轉身離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顧知微站在宿舍樓下,手里緊握著那枚書簽,直到指尖發(fā)白。
倫敦的半年轉瞬即逝。顧知微全身心投入學習,同時密切關注國內軍事新聞。陸言的信件變得稀少而簡短,有時只有寥寥幾行字,但從未間斷。每一封她都反復閱讀,試圖從字里行間拼湊出他的近況。
回國后,顧知微直接進入父親的公司工作。憑借過人的商業(yè)頭腦和流利的四國語言,她很快在跨國談判中嶄露頭角。辦公室的布置簡潔利落,唯一不合風格的是墻上掛著的一幅軍用地圖,和桌上那個永遠朝向門口的相框——里面是高中畢業(yè)典禮上陸言發(fā)言的照片。
"顧總監(jiān),這是今天的會議紀要。"助理輕輕放下文件,好奇地看了眼那個相框,"您男朋友?"
顧知微微笑搖頭:"一個老朋友。"
"他一定很特別。"助理眨眨眼,"每次您看那張照片時,眼神都不一樣。"
特別。是的,陸言對她而言,遠不止一個"特別"可以概括。他是童年大院里的陽光,是青春期的風暴,是成年后遙遠的星光。即使四年未見,他的存在依然如空氣般無處不在。
追求者絡繹不絕——商界精英、藝術家、甚至一位歐洲貴族。顧知微總是禮貌地拒絕,借口工作太忙。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個位置早已被一個穿軍裝的身影占據(jù),再也容不下別人。
陸言的信在顧知微25歲生日那天徹底斷了。起初她并不擔心——之前也有過兩三個月的間隔。但半年過去,依然杳無音信。
一個雨夜,顧知微加班到很晚。正準備離開時,辦公室門被推開,父親面色凝重地走了進來。
"爸?這么晚了......"
父親遞給她一個牛皮紙袋:"剛結束和軍方的會議。"他聲音沙啞,"我想你應該第一個知道。"
紙袋里是一份軍事簡報和幾張照片。顧知微的手開始發(fā)抖——照片上是邊境沖突的現(xiàn)場,模糊但血腥。簡報上赫然寫著:"特種作戰(zhàn)小隊遭遇伏擊,全員失蹤,初步判定犧牲。名單如下......"
陸言的名字排在第三個。
"不......"顧知微搖頭,"不可能。他們只是失蹤,不是......"
"微微,"父親按住她的肩膀,"搜救持續(xù)了三周。那個地區(qū),沒有人能......"
"他答應過我!"顧知微猛地站起來,聲音撕裂,"他說會回來!"
雨點敲打著窗戶,像無數(shù)細小的手指在抓撓玻璃。顧知微蜷縮在辦公室角落,緊緊抱著那個裝有陸言所有信件的檀木盒子,淚水無聲滑落。
追悼會在一個陰沉的上午舉行。顧知微穿著全黑套裝,站在家屬區(qū)邊緣。陸言的父母蒼老了許多,陸爺爺拄著拐杖,腰板卻依然挺直。當軍方代表將覆蓋國旗的骨灰盒交給陸母時,整個會場響起壓抑的啜泣聲。
顧知微沒有哭。她固執(zhí)地盯著那個骨灰盒,拒絕相信里面是陸言。那個會在雨中為她擋風,會在信里畫小飛機,會在未名湖畔說"等我回來"的陸言,不可能就這樣變成一捧灰。
儀式結束后,一位陌生軍官攔住了她。
"顧小姐?"他聲音低沉,"我是陸言的戰(zhàn)友,姓周。"他遞給她一個小鐵盒,"言哥之前交代過,如果......請把這個交給你。"
鐵盒里是一枚軍牌和一把鑰匙。軍牌上有明顯的磨損痕跡,像是被人長期摩挲。背面刻著一行小字:"Z.W.-我的航標"。
"這是......"顧知微的指尖輕觸那行字。
"他從不離身。"周軍官低聲說,"鑰匙是他老家屋子的。他說......"軍官頓了頓,"他說你懂的。"
顧知微確實懂。大二那年,陸言曾在信中提到家鄉(xiāng)的老屋,說那里有片湖,夏天開滿荷花。"等畢業(yè)了,帶你去看看。"他這樣寫道。
三天后,顧知微獨自踏上了前往陸言家鄉(xiāng)的列車。老屋坐落在一個寧靜的湖邊,正如陸言描述的那樣。鑰匙輕易打開了門鎖,仿佛時光在這里靜止。
屋內簡樸整潔,像是一直有人定期打掃。書桌上擺著一個相框,是七歲的陸言和父親的合影。顧知微輕輕拿起,發(fā)現(xiàn)后面還藏著另一張照片——高中畢業(yè)典禮上,她站在臺下微笑的側臉。
窗外的湖面上,初夏的荷花剛剛綻放。顧知微坐在門廊的搖椅上,看著夕陽將湖水染成金色。這里的一切都帶著陸言的痕跡,卻又空蕩蕩得令人心碎。
"你說等你回來,"她對著湖面低語,"我等著呢。"
回到首都后,顧知微將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她接手了父親公司的國際業(yè)務部,三年內將海外市場擴大了近一倍。商業(yè)雜志稱她為"金融界的鐵娘子",但沒人知道,每個加班的深夜,她都會對著桌上那張照片輕聲道晚安。
陸言的父母成了她的第二個家庭。每逢節(jié)假日,她都會帶著禮物去拜訪,陪陸爺爺下棋,幫陸母整理花園。他們從不提起那個顯而易見的疑問:為什么這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要如此執(zhí)著地守著一個"已故"之人的家人?
第十年,顧知微35歲生日那天,她收到一個沒有署名的包裹。里面是一本舊版的《飛鳥集》,書頁間夾著一片干枯的白樺樹皮。沒有任何紙條或說明,但她知道——這只能是來自陸言的世界。
當晚,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里陸言站在未名湖畔,肩頭落滿雪花。"我回來了,"他說,"等了很久吧?"
醒來時,枕邊已濕透。顧知微起身,走到辦公室的落地窗前。首都的夜空罕見地晴朗,繁星如陸言軍校所在的那座北方小城。
"我還在等,"她對著星空低語,"無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