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風雪夜別雪是從傍晚開始下的,初如撒鹽,轉眼便扯絮般鋪天蓋地。
風在皇城的屋脊上打著呼哨,像千萬支無形的箭,一齊射向那條幽深的巷子。
巷口高懸的“教坊司”燈籠被吹得東倒西歪,燭火掙扎幾下,終于“噗”地熄滅。
黑暗一下子吞過來,只剩燈籠紙縫里漏出的半星殘紅,在雪地里像一灘將凝未凝的血。
馬蹄聲在巷口停住。我整個人被裹在一件帶血的狐裘里,只露出一雙眼睛。狐裘是舅舅的,
上面還殘留著他懷里的溫度,可雪片打在臉上,仍舊刀割似的疼。舅舅把我抱下馬,
動作很輕,像是怕把我碰碎。他的鐵甲在雪夜里泛著冷光,甲葉相擊,發(fā)出細碎的冰聲。
“軟軟,別怕?!边@是他最后一次用我的小名。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像被雪水浸透的旗子,
沉重得抬不起來。我伸手去抓他的披風,卻只抓住一掌冰涼的雪。
朱漆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門軸發(fā)出垂死的呻吟。一個嬤嬤提著風燈出來,
燈罩上積著厚厚的雪粉,映得她整張臉都是青的。她先看見舅舅的鎧甲,眉心跳了一跳,
繼而目光滑到我臉上,像鉤子,一寸寸剜進皮肉?!扒髬邒哔p口飯?!本司饲ス蛳氯ィ?/p>
積雪立刻埋住他的膝蓋。他額頭抵在門檻上,那道被刀劈過的舊傷疤正對著我,
像一道裂開的峽谷,血早凝成了紫黑色?!斑@孩子姓魏,草民之后,無親無故。
”嬤嬤拿燈照我。雪光太亮,我睜不開眼,只覺得那團光在我臉上碾來碾去,
像在掂量一塊待宰的羊脂?!伴L得倒干凈。”她忽然笑了,露出兩顆黃而長的犬齒,
“叫什么名字?”我張了張嘴,雪灌進喉嚨,又冷又腥?!败洝呵嘁?。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回來,陌生得不像自己的?!敖褚蛊?,沒有姓,
只有花名——清倌人青衣?!彼f給我一塊木牌,牌角缺了一牙,像被誰咬過。
木牌上沾著雪,轉眼化成水珠,沿著“青衣”兩個字蜿蜒而下,像淚。
舅舅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握得太緊,指甲幾乎嵌進我的骨頭。我疼得吸氣,
卻聽見他極低極低地說了一句:“活著?!比缓笏氖直粙邒叩臒艋\桿狠狠撥開,
燈籠晃了晃,雪粉撲簌簌落在他睫毛上,像瞬間白了頭。門在我身后闔上。
最后一線天光被斬斷時,我回頭,只看見舅舅跪在雪里的背影,越來越小,
最后被風雪揉成一粒看不見的黑點。風從門縫里追進來,吹滅了我眼里最后一點亮。
雪落在教坊司的院子里,沒有聲音。2 寒夜血淚教坊司的冬天,像一頭餓得發(fā)狂的獸,
把每一道縫隙都啃得森森作響。北風從破窗紙里鉆進來,卷著雪粒,刀子一樣刮過皮膚。
火盆是有的,卻永遠只許嬤嬤們用;我們這些小清倌,
只能把凍得青紫的腳塞進稻草堆里取暖。稻草里常常睡著虱子,咬得人又疼又癢,卻不敢動,
因為一動,就要彈錯音。我十四歲生辰那日,天沒亮就被揪起來練琴。指尖早已裂開口子,
一碰弦便滲出血珠,在烏黑的琵琶面上凝成一粒粒細小的冰。教習姑姑姓杜,
人稱“杜閻羅”,手里總握著一條浸過水的鐵絲鞭。她說,濕鞭子打人更疼,
能讓皮肉記住調子?!板e了!”耳邊炸開一聲厲喝,我還沒反應過來,鞭子已破空而下。
“啪!”鐵絲劃過手背,像被烙鐵撕開,血立刻順著指縫涌出來,滴在青磚地上,
瞬間結成紅冰。我死死咬住嘴唇,把慘叫咽回喉嚨——在這里,哭喊只會招來更多鞭子。
“再錯一次,就讓你去堂前接客!”杜閻羅的聲音像銹釘,一字一字釘進耳膜。我重新按弦,
血珠順著指尖滾到屏柱上,滑得指肚發(fā)顫。琵琶聲在空曠的練音閣里回蕩,像幽魂的嗚咽。
窗外,雪越下越大,把天光壓得極低,仿佛隨時會塌下來。閣里其他女孩都低著頭,
生怕下一個輪到自己。只有南宮子衿,隔著三道屏風,悄悄沖我眨了下眼,用口型說:“忍。
”忍。我懂。可忍到何時?傍晚,嬤嬤們把我們趕去后院“走冰”。所謂走冰,
就是在雪地里赤足行走,說是練儀態(tài),其實是罰。雪厚沒過腳踝,腳底像踩在無數碎玻璃上,
每一步都鉆心地疼。我走在最末,風掀起單薄的裙角,露出小腿上交錯的新傷舊痕。
“魏青衣,步子再大些!你當是逛廟會?”背后又是一鞭。我踉蹌一下,
膝蓋重重磕在冰棱上,血立刻滲出來,在雪地里綻開一朵小小的紅花。子衿忽然從前面折回,
一把扶住我,卻被杜閻羅看見?!敖忝们樯睿俊倍砰惲_冷笑,揚手就是一鞭,
鐵絲劃破子衿的袖口,在她雪白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蜈蚣般的血痕?!霸俑一?,一起加罰!
”夜里,我們被鎖進柴房。柴房沒有燈,只有風從門縫里吹進來,帶著雪粒和烏鴉的啼叫。
我和子衿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取暖。“疼嗎?”她輕聲問,指尖輕輕碰我手背的鞭痕。
我搖頭,卻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她從懷里掏出半塊偷偷藏的姜糖,掰下一小塊塞進我嘴里。
辛辣的甜味在舌尖炸開,我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活下去。”子衿貼著我耳朵,
聲音輕得像雪落,“總有一天,我們會讓她們十倍奉還?!蔽尹c頭,把眼淚逼回去。
雪從屋頂破洞飄進來,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久久不化。那一夜,我十四歲,
第一次明白:苦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看不到盡頭。3 血色初夜那一年的雪落得極早,
才十月末,北風就卷著雪沫子橫沖直撞,把教坊司后院那扇破門吹得“哐啷”作響。
十五日是我的生辰,也是嬤嬤們替我定下的“開苞”日子——清倌人十五而“破”,
這是教坊不成文的鐵律。天剛擦黑,杜閻羅就帶人把我拖進了“香湯室”。木門闔上,
屋內蒸汽繚繞,壁上燭火昏黃,像浸了油的黃紙,隨時會破。兩個粗使婆子按住我的肩,
一瓢瓢滾燙的藥湯兜頭澆下,皮膚瞬間紅透,疼得我直抽氣?!皠e動!
這是宮里賜的‘暖肌香’,洗得香噴噴,好伺候貴人?!倍砰惲_的聲音隔著霧,
像刀子貼著耳廓刮。她拿絲瓜絡狠狠搓過我的背脊,一層油皮被刮掉,
血絲順著水流蜿蜒成殷紅小溪。洗畢,她們替我換上“水紅紗衣”。說是紗衣,
其實只是一層半透的軟羅,胸口與腰窩處用銀線繡了合歡花,走動間若隱若現。
里頭卻什么也不許穿,風一吹,雪粒似的皮膚就起滿疙瘩。杜閻羅捏著我下巴端詳,
像在審視一件待價而沽的瓷器。“臉是夠了,就是瘦,”她拍拍我的腰,“貴人喜歡豐潤的,
今晚先飲一盞‘玉脂羹’?!蹦歉噬蟻恚榘桌锔≈鴰琢h坭?,聞著香甜。我一口喝下,
喉嚨卻瞬間燒起一團火,像有無數細針順著血脈游走,心跳得擂鼓一般。后來我才知道,
里頭摻了鹿血與合歡散,專為怯疼怯生的清倌人備的。接著,我被按坐在妝臺前。
銅鏡里映出一張慘白的臉,眼尾卻被點上猩紅的胭脂,像雪地里突然綻開的梅。
杜閻羅親手替我描眉,一筆一筆,冷硬的指尖扣著我的下頜,“記住,
今晚要討的是戶部李大人。他脾氣不好,最愛聽《陽關》。曲終之前,你若敢哭,
便算砸場子?!彼f來一只鎏金小盒,里頭盛著寸許長的細針,“若真忍不住,就咬它。
咬碎了舌,也比哭出來強?!蔽叶⒅歉?,指尖發(fā)麻。窗外雪聲更急了,
像無數指甲刮過瓦面。我想起十四歲那夜與子衿擠在柴房,
她塞給我的姜糖辛辣的甜;想起舅舅跪在雪里,鐵甲覆雪,最后對我說的那句“活著”。
“我能彈《陽春》?!蔽衣犚娮约焊蓾穆曇簦安粫e一個音?!倍砰惲_挑眉,
似乎意外我的順從,隨即冷笑:“最好如此。”子時更鼓響起,兩個小廝抬我入暖閣。
閣內燃著龍涎香,濃得發(fā)苦。李大人已醉,紫棠臉、赤金帶,斜倚在榻上,
手里轉著一只翠玉酒盞。看見我的剎那,他眼里亮了火。我抱著琵琶,
指尖沾著方才偷偷掐破掌心滲出的血,在弦上一劃——“錚——”音色嘶啞,卻意外地穩(wěn)。
李大人哈哈大笑,招手示意我近前。水紅紗衣拂過地面,拖出一條極細的、蜿蜒的血跡,
像雪地里一道不肯被掩埋的傷口。我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這一夜,
要么我碎在這里,要么我活下去——帶著所有疼痛,活下去。4 雪中誓言教坊司的臘月,
凍得人連骨頭縫里都結冰。我抱著琵琶蜷在廊下,十個指尖裂著口子,
血珠順著指甲縫往外滲,在弦上凝成一粒粒小冰碴。杜閻羅剛走,
余下的話還在耳邊回蕩——“今晚李大人若再點你,你若再敢砸場子,
明兒就把你扔到后院井里喂冰?!憋L卷著雪粒打在眼皮上,我睜不開眼,
卻聽見極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繡著折枝梅的粉緞棉靴停在我跟前,靴尖沾了點雪,
像梅上未融的霜。我抬頭,先看見一截雪白的斗篷下擺,再往上,是南宮子衿的臉。
她與我同歲,身量卻比我高半頭。斗篷風帽滾了一圈貉子毛,襯得她眉目越發(fā)清冷,
只左頰一個梨渦,笑起來才顯出一點甜。我認得她——上月新進來的“貴人之后”,
聽說原也是官家千金,家道中落,被叔父賣進來。教坊里人人都傳她性子傲,
挨打時咬碎銀牙也不吭一聲。“你就是魏青衣?”她蹲下來,聲音輕得像雪落竹梢。
不等我答,她已握住我的手腕,指尖冰涼,卻帶著姜糖的辣甜。我下意識縮手,
她卻把一個小紙包塞進我掌心,“含著,止疼。”紙包里是一塊缺了角的姜糖,混著桂花末,
辛辣里透出一點苦。我含在舌底,眼淚一下涌出來,卻不敢掉——眼淚會凍成冰,
會被人看見,會再招來鞭子。子衿用拇指抹掉我眼角那滴淚,指腹粗糲,帶著新傷的痂。
“別怕。”她說,“我屋里還藏著半包,夜里給你送來?!蔽覔u頭,
聲音啞得像破弦:“杜閻羅盯得緊,你別惹事。”她忽然湊近,用額頭抵住我的額頭,
呼吸噴在我臉上,帶著微微的熱。那股熱氣讓我打了個顫,卻奇異地覺得暖和。
她的眼睛在雪光里極亮,像兩顆被冰水淬過的黑曜石。“我娘說過,雪下得再厚,
也有化的時候?!彼曇舻投€(wěn),“咱們得活下去,活到看她們遭報應?!蔽艺?。
教坊里人人自危,誰也不敢說“咱們”。她卻把這兩個字說得天經地義,
好像我們早已是同一條命。夜里,柴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我蜷在稻草堆里,凍得牙關打顫。
子衿貓一樣溜進來,懷里抱著一件舊狐裘——不知是她從家里帶的,
還是從哪個嬤嬤那兒偷的。她把狐裘裹在我身上,自己只穿著單薄的夾襖?!拔掖蚵犨^了,
”她貼著我耳朵,熱氣鉆進耳廓,“李大人明晚要去西郊別院,教坊得空出幾個會唱曲兒的。
我托了送飯的小路子,把你名字劃掉了,換成了我?!蔽乙惑@,抓住她手腕:“你瘋了?
李大人什么手段你不知道?”她笑了笑,梨渦里像盛著碎冰:“我替你去,你欠我一次。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以后,要么我?guī)阕?;走不掉——我就用你的名字,替你活?/p>
”那一瞬,柴房外的風忽然停了。雪光透過破窗紙,照在她臉上,像給她鍍了一層冷冷的銀。
我望著她,心里有什么東西轟然裂開,又悄悄縫合,縫成一道誰也看不見的疤。
后來我才明白,那道疤里埋著的,是日后所有的恩怨與生死。5 命運轉折臘月初七,
雪下了一夜,天亮仍未停。教坊司的朱漆大門被積雪壓得吱呀作響,檐下冰棱垂得老長,
像一排倒懸的劍。辰時剛過,內廷司禮監(jiān)副使李公公帶著一隊錦衣衛(wèi)踏雪而來,
鐵靴踩在石階上,冰渣四濺。嬤嬤們慌得團團轉,急急將我們一行清倌人趕至正堂跪迎。
風從廊下灌入,吹得裙裾獵獵。我跪在最后一排,指尖仍纏著昨夜練琴留下的血絲,
雪氣一激,鉆心地疼。李公公展開明黃絹軸,聲音尖細卻字字如錘——“奉天承運皇帝,
詔曰:朕聞教坊司清倌人魏氏青衣,溫婉恭儉,善度新聲,克嫻內則。
今皇太子北辰年已弱冠,毓德春宮,宜擇賢媛以佐中饋。特冊魏氏青衣為太子良娣,
賜金冊金寶,擇吉入東宮。欽此!”話音落地,滿堂死寂。雪片撲進門檻,
在我睫毛上化成水,不知是驚是冷。嬤嬤們面面相覷,
杜閻羅手里的茶盞“咣當”一聲跌得粉碎。我抬眼,隔著雪霧看見南宮子衿跪在左前方,
背影陡然繃直,像被無形的弓弦勒住。李公公闔上詔書,含笑俯身:“魏小主,接旨吧。
”我雙手舉過頭頂,雪水順腕滑進袖口,冰涼刺骨。那一刻,
所有視線齊刷刷釘在我身上:或羨、或妒、或恨,如千萬根寒針。子衿微微側頭,
與我目光一觸即分,梨渦里凝著一點極淡的笑,卻掩不住眼底碎裂的驚痛。禮成。
錦衣衛(wèi)魚貫而出,
與一箱箱賞賜:織金云緞十匹、嵌寶金鳳釵一對、羊脂玉同心佩一雙……珠光寶氣映著雪光,
晃得人睜不開眼。杜閻羅諂笑著扶我起身,指尖掐得我臂上舊疤生疼:“小祖宗喲,
可算熬出頭了!”我卻被她掐得一個激靈,耳邊轟然響起昨夜子衿的話——“若逃不掉,
我就用你的名字替你活?!痹瓉?,她早知今日?還是連今日,也在她算計之中?午后,
教坊司閉門謝客。嬤嬤們忙著給我量體裁衣、熏香沐浴,仿佛我真要一步登天。
唯有子衿被遣去后院,替我折取臘梅插瓶。我隔著窗欞看見她立于雪中,
一襲淡青斗篷被風吹得鼓起,像隨時會碎裂的蝶?;ㄖυ谒掷铩斑青辍币宦曊蹟?,
殷紅花瓣落在雪上,像濺開的血。傍晚,李公公去而復返,低聲與杜閻羅耳語。
我隱約聽見“名冊有誤”“原是南宮姑娘”幾個字,心頭猛地一跳??衫罟偬а蹠r,
卻只深深看了我一眼,拂袖而去。那一眼,像憐憫,更像警告。夜深,子衿才回。
她捧來一盅姜湯,熱氣在她睫毛上結霜。我伸手去接,她卻先開口,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明日辰時,東宮派鸞轎來接?!蔽彝?/p>
喉嚨發(fā)緊:“你……”“我沒事?!彼α诵Γ讣鈪s在我腕上輕輕一點,像雪落無聲,
“只是青衣,你記住——”“從你踏出這道門起,你便是我,亦是我。”燭火搖曳,
雪聲敲窗。我低頭飲湯,辣意沖鼻,淚滾入碗,卻無人再替我擦。
6 東宮初夜東宮的雪似乎比教坊司輕,一片片落在重檐上,像無數白羽覆在金瓦之間。
朱漆宮門緩緩闔上,隔斷了外頭的風聲,也隔斷了我的退路。我被引至寢殿,
腳下踩著一寸寸軟紅氍毹,仿佛陷在云端,每一步都踉蹌。殿內燃著十六臂鎏金燭樹,
火舌搖曳,映得四壁龍紋似在游動。沉香與龍涎交織,濃得幾乎化不開。我低頭跪在榻前,
水紅嫁衣鋪在地面,像一灘未干的血。指尖的血痂因為緊張再次裂開,微微滲血,
我怕弄臟了毯,悄悄把手指蜷進袖中?!暗钕碌健眱仁碳饧毜纳ひ舯谎┮挂r得格外遙遠。
我猛地一顫,抬眼便看見蕭北辰。他未著冕服,只穿玄色深衣,袖口以金線暗繡夔龍,
燈火一照,龍鱗便閃出冷光。雪夜寒氣隨他一同涌入,卻在觸及他眉宇間的溫意時悄然消融。
他揮手,宮人魚貫退下,殿門合攏,只剩銅漏滴答。我仍跪著,喉嚨發(fā)緊。
忽聽“噠”一聲輕響——他蹲下身,與我平視?!拔呵嘁??”我點頭,聲音卡在喉間。
“別怕?!彼斐鍪?,掌心朝上,指節(jié)分明,指腹有常年執(zhí)筆留下的薄繭。我遲疑片刻,
終是把手放上去。那只手微涼,卻在合攏的一瞬滾燙。他稍一用力,我便被拉起身,
卻因跪得太久,膝蓋一軟,整個人跌進他懷里。龍涎香的味道瞬間圍攏,我僵直得像根冰柱。
“疼嗎?”他低聲問,目光落在我左手背——一道新裂的鞭痕正滲血絲。我搖頭,
眼淚卻先滾下來。蕭北辰嘆息,指腹輕輕抹去淚珠,卻沾了血,于是牽我到銅盆前,
親自擰了溫帕,替我擦手。水溫透過肌膚,一寸寸化開我掌心的僵冷。
我恍惚想起教坊司的冰窖,鼻尖一酸。帕子染了淡淡的紅,他卻不以為意,
只問:“會彈《陽關》?”“會。”“那便彈給我聽?!蔽冶е米陂窖?,
弦是今晨新?lián)Q的,桐木清香猶在。指尖落在第一根弦上時仍顫,可一聲清越之后,
曲調便自己流出來。我彈得極慢,像要把十四年的苦都揉進音里。蕭北辰倚在榻欄,
半闔著眼聽。曲終,余音裊裊,他忽然伸手覆在我按弦的指上?!巴?,不必再彈給別人。
”我愕然抬眼,撞進他眸中——那里面沒有酒色,只有深深的憐惜與篤定。燭火噼啪一聲,
爆出個燈花。他俯身,替我解下發(fā)間金絲流蘇,指尖擦過我耳廓,燙得我一顫?!扒嘁?,
”他喚我的名字,聲音低啞,“看著我。”我抬眼,便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小小的,
帶著驚惶,卻又被燈火鑲上一圈金邊。下一瞬,他低頭吻住我。那是一個極輕的吻,
像雪花落在唇上,卻在一呼一吸間融化成水,滲進齒縫,燙得舌尖發(fā)麻。我睜著眼,
看見他睫毛在燈火下投出細碎的影,像兩把小扇,輕輕覆住我所有的不安?!暗谝淮??
”我點頭。他嘆息,將我打橫抱起。水紅嫁衣層層褪落,像剝開一朵含苞的梅。
肌膚暴露在空氣里,我瑟縮,卻被他裹進懷里。玄色衣料摩挲著皮膚,帶起細小的戰(zhàn)栗。
榻前垂下重重紗帳,燈火被隔成朦朧的暈。他十指扣住我的十指,掌心相貼,
脈搏隔著皮膚相擊?!疤劬鸵摇!蔽覔u頭,咬緊自己的唇。他卻俯身,
在我唇上輕輕咬了一下,像懲罰,又像安撫。疼痛來襲時,我蜷起腳趾,指甲陷進他手背。
他沒有躲,只更用力地扣住我的手指,仿佛把疼痛也分擔一半。黑暗里,我聽見他的心跳,
沉穩(wěn)而有力,一聲一聲,蓋過了銅漏,蓋過了雪聲,也蓋過了我細碎的嗚咽。夜很長,
雪落無聲。直到天將破曉,帳外燭火燃盡,最后一縷青煙升起。他仍握著我的手,掌心相貼,
十指相扣,像扣住了一生的承諾。我在他懷里輕輕發(fā)抖,卻聽見他在耳邊低語,
聲音沙啞而溫柔——“青衣,此后風雪有我?!贝巴?,雪停了。一縷曦光透進紗帳,
照在我們交握的手上,照得那道舊疤上的血痂,像一枚小小的、凝固的朱砂印。
7 甜蜜時光東宮的六十個晨昏,像一場被軟綢層層包裹的夢。醒來時是甜的,
夢里也是甜的,連落在睫毛上的雪都帶著蜜露。第一日,他便賜我椒房,
親自題匾——“雪暖”?!澳闩吕?,”蕭北辰說,“可雪里有火,火里有你。
”十六名內侍抬著金絲炭爐,晝夜不息,把殿內烘得如春。我仍著薄衫,
赤足踏在波斯長毯上,腳心被軟絨搔得發(fā)癢。他便笑,彎身托住我的膝彎,
將我整個人抱起來,像抱一捧雪,怕化了,又怕碎了。第二日,他帶我登城樓看日出。
雪后的紫禁城,琉璃瓦上壓著一層薄薄的云幕,陽光一照,萬瓦生光。
他解下自己的玄狐大氅披到我肩上,毛鋒掃過頸側,我縮了縮脖子。
他卻趁機把下巴擱在我肩窩,呼出的熱氣鉆進耳后,癢得我直躲?!皠e動,”他低聲,
“讓我靠一會兒。這三日早朝,折子堆得比雪還高。”我果真不動了。城樓風大,
吹得他的發(fā)帶獵獵作響,拂在我臉上,像一尾黑色的蝶。我偏頭,看見他眼底血絲,
卻仍是笑著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萬里江山壓在他肩上,而他竟把我放在江山之前。
第十日,他親手替我栽下一株臘梅。東宮西南隅有片空地,原是要修箭道的。他揮退了匠人,
自己執(zhí)鍬,一鏟一鏟挖開凍土。我蹲在旁邊,捧著手爐,看雪落在他玄青袖口,
積了薄薄一層?!澳銥楹蜗矚g臘梅?”“因為它在最冷的時候開,”我答,“像我。
”他便笑了,眼尾彎起細小的褶:“那我便是雪,護著你開?!闭f罷,他將整株梅樹扶正,
覆土,壓實,又解下腰間玉佩,埋在樹根下。“等它根扎穩(wěn)了,你就不會再冷了。
”第三十日,我生辰。他早早散了朝,命宮人抬進一只巨大的檀木箱。箱蓋開啟,
竟是一整箱煙火?!皷|宮禁火,”我驚得去掩他的口,
“被御史知道——”他卻握住我的腕子,將我拉到院中?!敖袢罩挥心阄遥?/p>
御史都在雪里凍著呢?!被鹦潜艦R,第一朵煙火沖上天幕,綻成金色牡丹,
照得他眼里的光比火還亮。我仰頭,雪落在舌尖,竟真是甜的?!霸S個愿,”他說,
“我?guī)湍銓崿F。”我閉上眼,雙手合十:愿此刻停駐,愿他永如今日。再睜眼,他正望著我,
眸色深得像一池春水?!霸S好了?”我點頭。他便低頭吻住我,
唇齒間還殘留著桂花酒的甘冽。煙火在我們頭頂一朵接一朵盛放,
像要把整個夜空都燒給一個人看。第四十五日,我病了。只是風寒,卻來勢洶洶,
燒得渾身滾燙。他散了朝便守在榻前,親手煎藥,一勺一勺吹涼。藥苦,我皺眉不肯喝,
他便含一口,渡到我唇邊?!翱嘁埠龋彼吐曊T哄,“喝完給你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