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杰的童年陰影是一只山鬼。二十歲生日那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影子。
鏡子里的人動作開始慢半拍,直到某天對他微笑說道:“你早該死了?!碑?dāng)他逃回老家,
卻在塵封的地窖里看見,山鬼穿著他童年丟失的衣服,
而鏡子里的人影掐住他脖子:“把身體還給我?!蔽萃鈧鱽砟赣H的聲音:“文杰,開飯了。
”---機油味混著金屬摩擦的鐵腥氣,沉甸甸地堵在許文杰的鼻腔里。
日光燈管在頭頂嗡嗡響,慘白的光照著汽修廠油膩的水泥地。
他整個人幾乎埋在一輛老捷達的引擎蓋下,手里擰著一顆頑固的螺栓。汗珠沿著額角滑下,
癢癢的,但他騰不出手?!昂?,文杰!”同事小胖的聲音在空曠的車間里帶著回響,
“歇會兒?鼓搗一上午了?!痹S文杰沒應(yīng)聲,手上又加了幾分力。手臂肌肉繃緊。突然,
“咔噠”一聲脆響,感覺是骨頭錯位了一樣,一股銳痛猛地從手腕竄到肩膀。“呃!
”他悶哼一聲,縮回手。那枚銹跡斑斑的螺栓被硬生生擰變了形,螺紋擠扁。小胖湊過來,
油膩的手套拍了拍他肩膀,帶著幾分調(diào)侃,笑呵呵的說道::“咋了?使這么大勁兒?
”他目光落在許文杰手上,臉上的嬉笑凝固了,眼睛瞪大,驚恐萬狀的尖叫起來:“我靠!
文杰,你…你手怎么了?”許文杰低頭。右手腕內(nèi)側(cè),
皮膚下鼓起一個鴿蛋大小的、不規(guī)則的硬塊,撐得皮膚發(fā)亮。那東西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沿著小臂肌肉紋理,一點點向上蠕動。皮膚被頂起一道細微的隆起。劇痛還在,
但那蠕動的硬塊帶來的詭異感,瞬間蓋過了疼痛。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又來了。
他猛地攥緊拳頭,把手臂死死按在冰冷的發(fā)動機缸體上。
刺骨的涼意似乎暫時壓住了那怪異的蠕動和痛楚。他靠在車身上喘氣,額頭的冷汗更多了。
“沒…沒事?!痹S文杰聲音發(fā)緊,發(fā)出痛苦而又嘶啞的說道:“老毛病,可能…抽筋了。
”小胖狐疑地盯著他手臂,又看看他蒼白的臉,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
“你這‘老毛病’有些邪門…看著像…有東西在里頭鉆。”小胖搓了搓手背,
感覺那東西就在自己身上長著一樣,止不住嚇得打冷顫,欲言又止的說道:“去醫(yī)院看看吧,
別硬撐著,怪瘆人的?!薄罢鏇]事?!痹S文杰擠出一點干笑,用力甩了甩手臂,
強壓下那惡心的蠕動感。他扯下臟手套,胡亂擦了把汗,繼續(xù)說道:“快中午了,
我去‘老周記’對付一口,餓壞了?!彼麕缀跏翘与x了汽修廠。外面正午的陽光白得晃眼,
蒸騰起一層熱浪。許文杰快步走著?!袄现苡洝卑愉仧釟怛v騰,肉香面香彌漫。
周曉蕓系著圍裙,手腳麻利地給客人裝袋、收錢。她皮膚白皙,笑起來眉眼彎彎?!拔慕芨?,
來啦!”周曉蕓看到他,眼睛亮了一下,興奮的問道:“還是老規(guī)矩?兩肉一素,豆?jié){?
”“嗯?!痹S文杰點頭,目光落在她身上,心里的陰霾似乎被這煙火氣沖淡了些。
他找了個靠墻的角落坐下,避開門口直射的陽光。店里人聲嘈雜,碗碟碰撞。豆?jié){端了上來,
溫?zé)岬拇赏腱偬中?。許文杰端起碗?!鞍?,文杰哥,”周曉蕓放下包子,指了指他腳邊,
說道:“你…坐太靠里了?怎么影子都沒了?”許文杰的動作僵住了。心臟猛地一沉。
他端著豆?jié){碗的手指抖了一下,碗沿磕在桌面上,“嗒”的一聲輕響。他猛地低頭。
腳下是油膩的水磨石地面,被陽光切割成明暗兩塊。自己坐的塑料凳子腿,拖出一小截影子。
而他——從腰往下,本該投射在桌腿和墻根交界處的那片陰影,消失了。光禿禿的。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尾椎骨急速蔓延,像是凍結(jié)了四肢一般。血液似乎停滯了,
耳邊的喧囂——談笑、碰撞、車流——拉長、扭曲,變成一片嗡鳴。
他死死盯著腳下那片刺眼的光亮,大腦瞬間就空白。“文杰哥?”周曉蕓的聲音帶著擔(dān)憂,
仿佛從遠處傳來,“你臉色好難看,不舒服?”許文杰驚醒,幾乎是彈起來。
他撞上周曉蕓關(guān)切的視線。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皼]…事!
”徐文杰聲音嘶啞的說道“廠里有急活!包子…留著!”他語無倫次,踉蹌著沖出了包子鋪。
外面白晃晃的陽光砸下來,他卻感覺不到暖意,只有冰冷。他不敢回頭,不敢低頭,
像逃犯一樣沖回汽修廠的休息室,“砰”地摔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鐵皮門板,大口喘息,
心臟狂跳。休息室光線昏暗,只有一扇蒙塵的小窗透進天光。
空氣里是劣質(zhì)煙草、機油和汗味??繅α⒅幻姘肴烁叩呐f穿衣鏡,邊緣鍍層剝落,
鏡面蒙灰。許文杰的目光,死死釘在了那面鏡子上。他喘息著,強迫自己一步步挪過去。
每一步都踩在虛浮的地上。他停在鏡子前。鏡子里映出他蒼白扭曲的臉,額發(fā)被冷汗浸濕,
眼神驚惶空洞。他慢慢地抬起右手。鏡子里的人影也抬起了手。動作同步。
許文杰緊繃的心弦松了一絲。也許光線問題?眼花了?他盯著鏡中的手。他又快了些抬起手。
鏡中影像同步。他松了口氣,試著轉(zhuǎn)動手腕。鏡中影像也轉(zhuǎn)動。動作流暢。那根弦又松了點。
許文杰扯動嘴角,盡量擠出一個微笑,盡管僵硬。就在這時,
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鏡中影像嘴角的細微變化。他嘴角剛上揚,還僵硬。
鏡子里那張臉——嘴角上揚的動作,明顯慢了半拍。那笑容滯澀地完成,
定格成一個比他本人更加詭異、陰冷的弧度。不是眼花。許文杰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頭皮發(fā)麻!他臉上的笑容僵死,瞳孔因恐懼收縮。
鏡子里那個“他”,嘴角掛著那抹陰冷的笑意。那雙鏡中的眼睛,毫無生氣,冰冷徹骨,
穿透蒙塵的鏡面,鎖定了鏡子外面的他?!斑馈馈痹S文杰喉嚨里發(fā)出咯咯聲。他想后退,
想尖叫,想砸碎鏡子,但身體像被凍住,動彈不得。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撞擊起來,
想要破開胸腔跳出來一樣。鏡子里的人影,隔著灰,隔著玻璃,靜靜地看著他。
那慢半拍的、陰冷的笑容,刻進了許文杰的眼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
記憶是混亂的光影:慘白路燈,拉長的、只剩上半截的影子,身后無法擺脫的窺視感。
拿鑰匙的手哆嗦著打開門。門關(guān)上,隔絕了樓道昏黃的燈光。屋內(nèi)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喘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的刺痛。黑暗中,感官放大。
墻壁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啃噬,又像蠕動。天花板上傳來細微的、指甲刮過石灰的聲響。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以及…另一種更輕、更細碎的聲音,就在角落,
屏息等待。不行!不能待在這里!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念頭,讓他逐漸清醒過來,
不再那么害怕。城市成了布滿鏡面的牢籠。他需要離開,立刻!逃到一個沒有鏡子,
沒有反光的地方。老家!青石鎮(zhèn)。那個藏在大山褶皺里的小鎮(zhèn)。那里有青石板路,
有爬滿青苔的老屋,有沉默的父親,還有…母親李素芬。那個溫和,
卻又在他每次靠近老屋后山地窖時,溫柔的母親就像是瞬間變了個人一樣,
對自己兇狠惡毒起來。拳頭大的的竹竿,對著自己的腰部,不計后果的抽打起來。那個地窖,
父親用黃銅大鎖鎖著,鑰匙只有母親貼身保管。小時候他問過里面是什么,母親只是摟緊他,
聲音低不可聞:“沒什么,舊東西,腌菜壇子…別瞎問?!彼臐M是恐懼的眼神,
卻飄向窗外黑黢黢的山影。那恐懼,和他此刻心底的寒意極其相似?;厍嗍?zhèn)!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急迫。那里或許沒有答案,但至少能擺脫鏡中的窺視。或許,
在那片被山鬼傳說浸透的土地上,能找到線索。他在黑暗中摸索,
胡亂將幾件衣物塞進舊背包。動作倉促,撞到桌角發(fā)出悶響。
每一次響聲在死寂中都格外刺耳。背包帶子勒在肩上。他猛地拉開門,
樓道昏黃的燈光打在他慘白的臉上。他頭也不回沖下樓梯,腳步聲空洞回響。
車站里混雜的污濁空氣讓他感到一絲病態(tài)的安心。嘈雜的人聲,匆匆的旅客,
冰冷的報站聲…沖淡了那股寒意。他買了一張最快去鄰縣的車票,攥著紙片,擠在人群中。
破舊的長途大巴在崎嶇山路上顛簸起來。窗外,城市燈火消失,
是濃黑的夜和猙獰的山影輪廓。夜色中的大山,蟄伏著。許文杰蜷縮在靠窗的硬塑座椅上,
身體隨車晃動。他緊閉著眼,試圖入睡。眼皮剛合上,更深的黑暗席卷而來。聲音。
無數(shù)聲音涌出?!翱┛┛┛?尖銳的、非人的笑聲,像碎瓷片刮玻璃。童年記憶里,
那個穿著他丟失的紅背心、長著母親臉孔的“東西”的聲音。
“許…文…杰…” 嘶啞的、聲帶磨破的聲音,帶著惡意,在他耳邊呼喚。寒意吹拂耳廓。
他猛地睜眼看向旁邊座位,空空如也。鄰座打鼾的胖男人在幾排外。冷汗浸透后背。
他再次閉眼,幻象接踵而至。畫面。他“看”到自己站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鏡子里映出的,
不是他。是一個扭曲的怪物。死灰色皮膚,濕滑鱗片,四肢細長扭曲,關(guān)節(jié)反向彎曲。
那張臉——依稀是他五官,但眼睛是兩個無瞳黑洞,嘴巴咧到耳根,露出細碎利齒。
鏡中的怪物抬起一只覆著鱗片和蹼的爪子,貼在鏡面上,然后用力。鏡面蕩開漣漪,
那只爪子穿透鏡面!濕冷、腥氣的指尖,幾乎觸碰到他皮膚!“啊......!
”許文杰喉嚨里迸出短促驚叫,身體猛地彈起,頭撞在車窗玻璃上。劇痛讓他清醒。
“神經(jīng)病??!”鄰座胖男人嘟囔一句,翻身繼續(xù)睡。許文杰大口喘氣,心臟狂跳。
他驚魂未定看向車窗玻璃,外面是夜色和飛馳的山影。車窗玻璃上,
模糊映出他驚駭?shù)哪樅蛙噧?nèi)頂燈光暈。暫時…沒有怪物。
他顫抖著摸被撞痛的額角,指尖傳來痛感和溫?zé)帷K昧ζ讼麓笸?,疼痛找回一絲現(xiàn)實感。
然而,就在他目光無意識再次掃過車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時。那倒影的嘴角,
極其緩慢地、詭異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一個無聲的、充滿惡意的微笑。許文杰猛地扭開頭,
心臟再次被恐懼攫緊。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血腥味。他不敢再看任何反光,
死死盯著前方座椅磨損的藍色布套。大巴車扎進青石鎮(zhèn)濃重的夜霧中。
破舊的縣際大巴在青石鎮(zhèn)主街盡頭停下,噴出柴油味的黑煙。車門“哐當(dāng)”打開,
濕冷的霧氣、草木腐氣和淡淡炊煙味灌入。許文杰跌撞著下車,
雙腳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凌晨四五點的青石鎮(zhèn),灰藍色薄霧籠罩。
街道兩旁木結(jié)構(gòu)老屋沉默矗立,黑窗戶像空洞的眼睛。昏黃路燈在霧中暈開模糊光團。
他裹緊夾克,寒意依舊。背上舊背包輕飄飄,只有里面那面小折疊鏡,沉甸甸灼燒脊柱。
讓他不敢想它。家。就在前面不遠。熟悉的青瓦老屋在霧中顯出模糊輪廓,
院墻是鵝卵石壘砌,縫隙長滿深綠苔蘚。他加快腳步,皮鞋踩在濕滑青石板上“啪嗒”作響,
在寂靜凌晨格外突兀。霧氣繚繞,涼意鉆進衣領(lǐng)袖口。快到家門口時,
一陣細微的刮擦聲從旁邊巷弄深處傳來。“嚓…嚓嚓…”聲音輕,斷斷續(xù)續(xù),
像硬殼蟲豸在墻上爬行,又像指甲刮石頭。許文杰腳步猛地頓住,全身肌肉繃緊,
他屏住呼吸,心臟狂跳。他僵硬地、緩慢地轉(zhuǎn)頭,看向那條被濃霧吞噬的狹窄深巷。
巷子里漆黑,濃霧翻滾,看不清。但“嚓嚓”聲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一股難以形容的、帶著濃郁土腥味和植物腐敗氣息的惡臭,隨著微弱氣流,從巷子里飄來,
直沖鼻腔。是它!童年噩夢里的味道!那個穿他紅背心的“山鬼”的味道!恐懼纏緊心臟,
扼住喉嚨,他想跑,雙腳卻像釘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濃霧深處,那“嚓嚓”聲停下了。
緊接著,一道古怪的音節(jié)響起。不是人聲,像兩塊潮濕朽木用力摩擦,
尖銳、喑啞、充滿惡意?!斑小Α边@聲音像冰錐刺入耳膜。他眼前一黑,
求生的本能壓倒恐懼,他發(fā)出一聲嗚咽,猛地轉(zhuǎn)身朝家門沖去!“砰!砰!砰!
”他用拳頭砸著包鐵皮的厚實木門。“媽!媽!開門!是我!文杰!開門??!
”許文杰聲音因恐懼尖銳起來。門內(nèi)傳來急促腳步聲。門閂拉開,沉重緩慢?!爸ㄑ剑?/p>
”木門向內(nèi)開一道縫。昏黃燈光瀉出,映亮門前濕漉的青石板,
也勾勒出門內(nèi)那張熟悉蒼老的臉。李素芬,他的母親。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
花白頭發(fā)凌亂。當(dāng)目光落在門外兒子因極度恐懼而扭曲慘白的臉上時,睡意消失,
轉(zhuǎn)而卻又變得格外的平靜,仿佛早就料到了這一切?!拔慕??!”李素芬聲音發(fā)顫,
猛地拉開門,朝著四周看了一眼,好似做賊心虛一樣,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一樣,
壓低聲音說道:“你…怎么回來了?出什么事了?!”她抓住兒子冰冷僵硬的手臂,
觸手冰寒。許文杰撲進門里,帶著母親踉蹌。他反手用盡全力,“砰”地關(guān)上門,門閂插回,
“咔噠”悶響。做完這些,他背靠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蜷縮成一團劇烈喘息,
牙齒咯咯作響?!肮怼焦怼饷妗镒永铩彼Z無倫次,聲音破碎,手指顫抖指向門外,
結(jié)巴起來:“它…刮墻…叫…那聲音…”李素芬的臉瞬間褪盡血色,慘白如紙,
她內(nèi)心的恐懼,蓋過對兒子的擔(dān)憂。她撲到門縫邊,耳朵緊貼冰冷木門,屏息傾聽。門外,
死寂。濃霧無聲流淌。巷子里的聲音消失了。但李素芬貼在門板上的身體,微微顫抖。
她緩緩直身,轉(zhuǎn)過來看著地上蜷縮發(fā)抖的兒子,眼神復(fù)雜到極點,驚懼、痛楚、絕望、認命。
“沒事了…文杰…沒事了…”李素芬聲音干澀沙啞,她蹲下身,伸出粗糙溫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