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跪在產房外，雙手捧著紫紅色的胎盤像捧著稀世珍寶?！敖o媽看看，
這可是能包治百病的好東西啊！”整個產房都知道她家得了個千金，婆婆卻嫌我是剖腹產。
“順產的孩子胎盤才夠補，你這肚子不爭氣凈耽誤事。”護士抱著孩子出來報喜，
她卻追問鄰床的胎盤去向。
直到我看見丈夫手機里的聊天記錄：“你姐的病就靠那個胎盤救命了。
”我當眾砸了價值百萬的胎盤。婆婆瘋了似地爬地上舔舐血肉：“敗家娘們，
這能換你姐幾十年陽壽！
”我冷冷甩下親子鑒定和丈夫的不育報告：“拿我的胎盤去救害我女兒的人？”“可惜啊，
您舔的這塊，是隔壁病房丟掉的死胎胎盤。
”【第一章】冰冷的消毒水混合著淡淡的福爾馬林氣味，濃得像是凝固在嗓子眼的一股鐵銹。
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濃稠粘膩的沼澤里艱難跋涉，徒勞地對抗著無邊的疲憊與撕裂的鈍痛。
視線里頭頂慘白的無影燈氤氳成一片模糊的光暈，
耳邊助產士帶著明確目標的指令聲嗡嗡作響，卻遙遠得像隔了層厚重的毛玻璃?！啊瓕?，
用力！很好！再加把勁兒！孩子馬上出來了！”身體里某個部位終于被硬生生剝離的痛楚，
伴隨著一聲憋悶、游絲般的微弱啼哭——像小貓一樣可憐。脫力的感覺排山倒海般襲來，
我仰躺在產床上，渾身被汗水浸透，冷得牙齒都在打顫，視野也一片昏花模糊。
手術臺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無菌布滲進骨頭縫里?！芭?，三千二百克。
”助產士的聲音隔著口罩，平鋪直敘地宣布。我的心忽悠悠地蕩了一下，
那點微弱的喜悅氣泡還沒冒到水面，就被一種沉重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砸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
推床的車輪碾過光潔卻冰冷的地板，發(fā)出規(guī)律而單調的轆轆聲響，
身體隨著每一次小小的顛簸而輕晃。終于，我被推出那道隔絕了生與死的厚重感應門。
門外走廊里渾濁的空氣立刻涌了上來，混合著消毒水的刺鼻和人體的汗味。
冷意順著裸露的腳踝向上爬。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猛地撲到了我的推床邊。是婆婆。
我的婆婆趙桂芳。她那雙粗糙、指節(jié)粗大的手死死攥住了推床的金屬欄桿，
膝蓋幾乎是砸著冰冷的瓷磚地面重重滑跪下來，整個人匍匐在移動的床尾。
那張平常刻板嚴肅的臉，此刻被一種近乎癲狂的渴望扭曲了，眼睛里燃燒著異樣的光芒，
直勾勾地射向裹在我腿彎處、剛取出來的那個不銹鋼托盤。盤子里，
一塊形態(tài)模糊、質地粘韌的紫紅色肉塊軟軟地堆疊著，浸在尚未完全凝結的血水之中。
暗沉的光澤在廊燈下，竟被襯出幾分怪誕的“豐盈”。趙桂芳枯瘦的、青筋凸起的手，
顫抖得如同風中枯葉，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狂熱，
猛地探向了盤子里那塊紫紅色的血肉——我的胎盤。她的手像鷹爪一樣急切地懸停在上方，
似乎想碰觸又帶著某種禁忌的敬畏。呼吸急促得扯風箱一般，那嘶啞的聲音，
像砂紙摩擦著所有人的耳膜，在異常安靜的走廊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給我！
快給我看看！乖媳婦，這是寶！你生出的可是個大寶貝疙瘩啊！這東西金貴著呢，千金難換！
包治百病的好寶貝??！”她的聲音尖銳亢奮，每一個字都在高調強調其價值連城。
她渾濁的雙眼死死膠著在那灘紫紅色上，嘴唇激動地哆嗦著，臉上肌肉不受控地抽搐。
推著我的護士動作頓了一下，年輕的面龐上掠過極度的愕然與毫不掩飾的嫌惡，
幾乎下意識地把托盤往我身體遮擋的方向收了收。護士的手指用力得發(fā)白。
旁邊幾個穿著病號服、等待家屬攙扶才挪得出產房的產婦，
也被這突兀的一幕和趙桂芳那刺耳的宣言吸引了目光。她們臉上的表情復雜難言，有同情，
有理解，但更多的，是一種看到某種令人不適之物的無聲的驚懼與排斥。
目光都聚焦在趙桂芳布滿褶皺卻異?？簥^的臉上。整個走廊的空氣似乎都為之一滯。
產房外等候區(qū)座椅上一個陪護老人悄悄挪遠了位置。推床繼續(xù)不疾不徐地向前，
護士加快了動作，試圖盡快把我推離這片無形的、由趙桂芳散播出來的令人窒息的氛圍。
車輪摩擦地面發(fā)出更刺耳的吱呀聲。趙桂芳渾然不覺，或者根本不在意周遭的目光和反應。
她像最忠實的護衛(wèi)犬一樣，亦步亦趨地緊貼著移動的推床滑跪著往前蹭。
膝蓋骨摩擦地面的聲音混雜在她急切的絮叨里。“哎呀，護士姑娘，小心點兒！
這可是能救命的寶貝！慢點兒推！別碰著磕著了！
哎呀呀……”她的視線從未離開過那塊胎盤，仿佛那是失而復得的絕世珍寶，
一絲一毫的閃失都是致命的冒犯。走廊刺眼的光線打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半明半暗，
顯得那神情更加詭異而偏執(zhí)。推床終于被推進了三人間的待產病房。
雜著新洗滌的消毒床單氣味、隱隱的體腥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產婦特有的微弱血腥味。
護士把我安置在最靠窗那張鋪著藍白條紋床單的鐵架床上。
趙桂芳立刻像只警覺的老貓般竄了過去，
目標明確地撲向床頭柜上護士剛小心翼翼放下的那個不銹鋼托盤。
紫紅色的胎盤在白色搪瓷托盤里顯得愈發(fā)猙獰。“慢！慢著點兒放下！”她緊張地連聲叮囑，
兩只手已經迫不及待地攏過去，形成一個防護的姿勢，生怕護士動作大了晃著“寶貝”。
護士眉頭鎖得更緊，嘴角抿得平直。做完交接，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了這間氣壓過低的病房。
門輕輕關上。窗外的陽光被淺綠色的窗簾濾掉了大半強度，
房間里只剩下一種不真實的陰翳感。隔壁床新來的產婦是個圓臉小姑娘，眼神怯生生的，
看看我，又瞥了一眼幾乎整個人撲在胎盤上、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詞的趙桂芳，
趕緊怯怯地垂下眼，下意識地將隔簾拉得更緊實了些，拉鏈發(fā)出細密刺耳的窸窣聲響。
身體的疼痛終于追上了精神上的麻木。下身縫合處傳來一陣陣遲鈍而頑固的抽痛，
每次呼吸都牽扯著麻木未退的腹部，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如履薄冰。我試著翻一下身，
肌肉繃緊，關節(jié)僵硬得像生了銹，牙關緊咬才沒讓呻吟溢出口。額頭的冷汗瞬間又冒了出來。
“嘖……”不耐煩的咂嘴聲響起。趙桂芳終于把注意力從胎盤上挪開一瞬，投向我這邊。
她的眉頭蹙著，臉上是毫不遮掩的失望與厭煩，像是責怪一個不會干活的下人。那眼神，
像刀子刮過玻璃，又冷又硬。“順產的孩子胎盤才叫個‘真’！那陽氣才足！藥性才好！
你這倒好，挨一刀剖出來，麻藥打了針也戳了，白白糟蹋了這么好的東西！”她甩開嗓門，
一邊說一邊心疼地看著托盤里的東西，仿佛我選擇剖腹產是對這寶貴胎盤的巨大褻瀆，
是浪費了天地精華?！耙稽c不曉得算計！半點不替將來考慮！
這好東西能給你大姐續(xù)命的你曉得不？沒見識！”她走到床尾，
隔著薄薄的被子用力拍了我麻木冰冷的小腿一巴掌。那一下拍得很重，痛感不算尖銳，
卻帶著冰冷的觸感，猛地刺穿了被鎮(zhèn)痛泵壓抑的知覺。“這肚子，是真不爭氣！
生個丫頭片子就夠耽誤事的了，還不會挑時候生、不會揀個好地方生！”她猛地站起身，
把懷里抱著的廉價人造革手提包重重摜在陪護椅上，
“邦”的一聲悶響在安靜病房里顯得格外刺耳。我的手在被子里慢慢蜷縮起來，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小腹深處縫合的傷口在那一下拍打中似乎也跟著針扎似地一跳，
牽扯出更深的、難以名狀的悶痛和冰冷。隔壁床小姑娘把隔簾拉得密不透風，
連呼吸都屏住了。連空氣都繃緊成了一根弦。整個病房陷入一種難堪的死寂，
只剩下窗外偶爾幾聲單調的車喇叭。趙桂芳粗重的呼吸像破了的風箱，
在角落里持續(xù)而惱人地鼓動著。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敲響了兩下。緊接著，
一個穿著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姑娘抱著一個天藍色的襁褓走了進來。嬰兒被包裹得嚴嚴實實，
只露出一張皺巴巴的、像只小猴子般的紅紅小臉。她帶著職業(yè)性的微笑，徑直走向我的床邊。
“蘇晚女士對嗎？來，看看您的小公主，真是個漂亮的小千金?！弊o士的聲音溫柔清亮，
像是黑暗中陡然亮起的一盞小燈。她小心地將襁褓放低，湊近我的眼前。
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方才所有的不適、委屈、冰冷感，
突然都被一種陌生的暖流沖淡了。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地涌了上來，瞬間模糊了視線，
喉嚨哽咽得發(fā)緊。我用盡力氣，控制著仍在微微顫抖的手，極其小心地去觸碰襁褓。
指尖碰到的布面柔軟溫熱，像是被陽光曬過。那小小生物輕微的鼻息拂過指腹，
帶著牛奶般的微溫。這是我的女兒。剛剛經歷了一場血與痛的搏斗才降生的骨肉。
她緊閉著眼，小嘴微微嚅動，呼吸輕得像羽毛。
我貪婪地感受著那屬于生命的、真實的溫熱氣息，心頭又酸又脹，
所有的痛楚似乎都找到了歸處，化作了酸澀又柔軟的暖意?！爸x謝……”我看著護士，
聲音沙啞得像是另一個人，鼻音濃重，“謝……”最后一個字卻堵在喉嚨里說不出口了。
護士理解地對我笑了笑，眼神溫和，輕輕把襁褓放進我的臂彎。孩子很輕，卻像有千鈞之重，
安穩(wěn)地沉在我的臂彎里。然而，這溫暖的畫面沒有持續(xù)五秒鐘。
原本縮在角落椅子里、眼神陰沉盯著胎盤的趙桂芳，在看到護士進來抱著嬰兒那一刻，
反應卻快得驚人。她猛地彈起身，兩步就跨到護士背后，像一道影子似的緊迫著腳步跟上。
護士剛把孩子交給我，趙桂芳急切的聲音立刻貼了上來：“護士小姐！護士小姐！等等！
”護士詫異地回頭。趙桂芳臉上堆積起一絲刻意的、混合著討好和過分急切的笑容，
臉頰上的皺紋被牽扯得極不自然?！案愦蚵爞€事兒！就隔壁床，靠門那張床的產婦，
不是昨兒個生的嗎？比我兒媳早一天？”趙桂芳壓低聲音，語速飛快，眼珠急切地轉動著，
手指還神經質地搓動著，目光越過護士的肩膀直往門外探看。“對，就昨兒那個！
她啥時候生完的？生的男孩女孩？”護士大概沒少見這類八卦的老人，只當是尋常的好奇，
便照實回答，聲音很溫和：“哦，她啊，昨天順產的，生了個健康的大胖小子。怎么了？
”“男孩？順產？”趙桂芳的聲音猛地拔高了一個八度，眼底的精光暴漲，
幾乎瞬間蓋過了之前對我和孩子的所有無視。
她根本沒再看一眼護士懷里剛剛被抱走的我的孩子，
也完全無視了此刻正笨拙而珍重地抱著初生女兒、熱淚盈眶的我。她那布滿老年斑的手，
已經急切地、不管不顧地一把攥住了護士潔白的手腕。力道之大，讓護士輕輕抽了口氣，
臉上的職業(yè)笑容瞬間凝固了。
趙桂芳那尖銳、亢奮的嗓音像是玻璃碎片刮過整個房間：“太好了太好了！姑娘啊，
你們搞沒搞錯？她那胎盤，就那個寶貝胎盤！順產出來的胎盤！是個健健康康的吧？
可沒瞎弄丟吧？還有……”她急切地連珠炮發(fā)問，身體因為激動前傾，
“那胎盤還在你們這兒收著對不對？沒被那些不懂行、不識貨的當垃圾丟掉吧？
得留給我們呀！我們家能花錢買！肯定要買的！多少錢都行！快告訴我怎么拿？放哪兒了？
可千萬千萬要給我們家留著??！
”她這一連串急促得連標點都容不下的詰問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
砸碎了剛降臨的、那幾秒短暫得如同幻覺的溫馨。護士錯愕地看著她，被她攥著的手腕吃痛，
下意識地想抽回。那份面對新生生命的柔和感徹底消失了，
她的表情只剩下愕然和被冒犯后的冰冷疏離。護士試圖保持平靜，
聲音卻帶著冷硬的公式化：“老人家，您冷靜點。胎盤是醫(yī)療處理品，有固定的清理流程，
不是您想留就能留的。再說……”她的目光掃過我床上那個散發(fā)著血腥味的不銹鋼托盤，
又回到趙桂芳幾乎要冒出綠光的臉上，語氣里的疏離和不解凝成了冰碴，
“您家產婦自己的胎盤……不就在這兒么？”她手指微抬，
指向床頭柜上那個托盤里紫紅色的東西。趙桂芳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聲音陡然尖銳得幾乎穿透墻壁：“她的？！她這算個什么東西？！
打了麻藥見不著天光就生下來的丫頭片子！那胎盤能跟我大姐用的比？根本不是一個級別！
藥性能一樣？！別廢話了！趕緊說！隔壁那個男孩胎盤！放哪兒了？！
”她猛地甩開護士的手腕，力道大得讓護士踉蹌了一下。
趙桂芳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急切，那急不可耐的樣子，
竟像是要去搶回本屬于自己的稀世珍寶。護士被她推得后退一步，撞在鐵架病床上，
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臉上徹底沒了笑意，只剩下沉沉的怒氣和驚疑。她眉頭死死擰著，
語氣前所未有的冷硬：“沒有就是沒有了！按規(guī)矩處理掉了！產婦自己也沒提出要留！
”說完，她幾乎是帶風地、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病房，房門在她身后甩上，
“砰”的一聲在寂靜中回蕩，帶著怒氣。
病房里只剩下趙桂芳粗重、因為憤怒和失望而變得灼熱的喘息。
隔壁床的小姑娘緊緊貼著墻壁坐，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墻壁里。連窗簾都沒了細微的晃動。
一片死寂。我抱著襁褓的手臂徹底僵住了，仿佛血液都被凍結。
女兒微弱的鼻息拂在我的脖頸，帶來一絲真實的癢意，
卻無法驅散從心臟深處蔓延開的巨大寒意。剛剛涌出的淚還未干涸在臉上，
此刻又被另一種難以分辨的、混雜著極度震驚、荒謬、憤怒和心死的冰寒凍住了。原來如此。
順產的胎盤。健健康康男孩的胎盤。給她大姐的藥……女兒在我臂彎里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
發(fā)出一聲如同嘆息般的、細弱得幾乎不聞的嗚咽。那聲響像一根針，
扎破了包裹著我最后一絲虛假溫暖的薄膜。趙桂芳還在床尾喘著粗氣，
喋喋不休地咒罵著該死的醫(yī)院規(guī)矩，不識貨的蠢貨護士，
斷了她大姐的救命良藥……字字句句，都像是砸在我心口的石頭，沉甸甸的窒息。我的孩子，
我的命換來的女兒，在她眼里算什么？不及別人家胎盤的分量。
就連我此刻因生產而撕裂流血的身體，
也只不過是給她所謂的“救命良藥”提供了一個質量不佳、被“糟?！绷说娜萜?？
荒謬感席卷了我，沉重得讓我?guī)缀醮簧蠚?。憤怒在冰冷的廢墟里悄悄積聚，
燒灼著五臟六腑。我低下頭，嘴唇輕輕碰觸女兒那細嫩柔軟得不可思議的額發(fā)。
一滴滾燙的淚，毫無預兆地砸在了襁褓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趙桂芳的聲音漸漸模糊，扭曲，像背景里令人作嘔的雜音。她的身影在我視線邊緣晃動，
像是一個拙劣而惡毒的影子，
對著我床頭那個承載著她巨大失落與怨恨的胎盤反復打量、咒罵。那團紫紅色的東西，
在慘白的燈光下，仿佛散發(fā)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污穢而不詳的光暈。
【第二章】麻藥的效力徹底過去，就像退潮后露出猙獰的礁石。
小腹深處縫合的傷口開始蘇醒，每一次試圖挪動身體都像是在用鈍刀子切割神經。
那痛感并非尖銳，而是沉重、頑固、帶著一種能磨碎人意志的韌勁兒，
密密麻麻地咬噬著五臟六腑，持續(xù)不斷。身體像一塊沉在冰水里的破布，冷得骨髓都在打顫。
疼痛模糊了時間和空間感。只感覺有人不斷地進出病房。
腳步聲、說話聲都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護士每隔一段時間會過來察看我的情況，
指尖拂過額頭帶來短暫的微涼。她壓低的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安撫：“忍一忍，
過了二十四小時會好很多……體溫有點低……”她動作麻利地給我換輸液袋，
淡黃色的藥水沿著透明的管道一滴一滴地墜落。我僵硬地躺著，
目光空洞地盯著天花板一小塊剝落的墻皮。女兒被安置在床頭那個小小的透明嬰兒床里，
隔著一層塑料擋板，看不太真切。她偶爾會發(fā)出小獸一樣的嗚咽聲，那細微的聲音刺破麻木，
準確無誤地扎進我的心臟，再帶出一片新的、冰冷的空洞。
趙桂芳像是房間里一座躁動不安又充滿惡意的雕塑。大多數時候，
她沉著臉縮在靠墻那張唯一的塑料椅子上，
用一雙陰沉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床頭柜上那個蓋了一層薄薄紗布的不銹鋼托盤。
偶爾護士進來做檢查或者提醒家屬去辦理手續(xù)，她才會猛地驚醒，像條聞到肉味的鬣狗，
變著法子去追問、糾纏同一個問題——隔壁床那個健壯男孩的胎盤到底還有沒有可能找回來？
能不能通融？無論得到怎樣斬釘截鐵的拒絕，過不了多久，那張刻滿皺紋、寫滿焦慮的臉上，
又會燃起同樣的焦渴。她的狀態(tài)像陷入某種魔障的困獸，走火入魔。仿佛那個虛幻的胎盤，
已關系著生死存亡。時間在冰冷的疼痛和令人窒息的氛圍里，一分一秒地向前跛行。
仿佛挨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絲光線也被鉛灰色的天空吞噬，
病房里僅剩下床頭頂燈散發(fā)著一圈昏黃的、昏昏欲睡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