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霧籠罩城市的第七天，電視開始循環(huán)播放《人類情感管理守則》。
第一條規(guī)則是：禁止愛你的孩子。當(dāng)鄰居因為擁抱女兒變成血肉煙花后，
我把兒子鎖進了玻璃房。“媽媽，我冷。”他隔著玻璃哈出白氣，
在規(guī)則上畫出一顆小小的心。我掐著手臂數(shù)到三秒，立刻后退。
深夜高燒的他后背浮現(xiàn)出我的臉，守則警告這是深度感染征兆。玻璃映出我溶解的面部輪廓，
可當(dāng)他哭喊“媽媽疼”時——我扯下繃帶，把正在剝離血肉的臉貼上了玻璃?！瓣栮柟?，
媽媽在?！薄度祟惽楦泄芾硎貏t》第一條：禁止愛你的孩子。---黃昏，
像某種粘稠的、緩慢滲透的毒液，涂抹在窗外。第七天了。那紅霧，
起初不過是天邊一抹不祥的胭脂痕，如今已沉甸甸地淤積在澄明小區(qū)的每一寸空隙里，
濃得化不開。空氣吸進肺里，帶著一股鐵銹與腐爛花瓣混合的甜腥，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劣質(zhì)的糖漿。屋內(nèi)的光線被染成一種病態(tài)的暗紅。
電視屏幕是這血色世界里唯一跳動的光源，刺眼的白底上，
一行行冰冷的黑體字像墓碑上的銘文，
無聲地滾動著：《人類情感管理守則》（暫行）第一條：禁止愛你的孩子。
任何形式、任何強度的親子之愛，均視為一級高危情感污染源，予以最高級別隔離管控。
第二條：嚴(yán)禁擁抱、親吻、長時間注視子女。必要接觸請佩戴防護用具，
單次接觸時長嚴(yán)格限制在三秒以內(nèi)。第三條：密切監(jiān)控子女情緒波動。
過度依賴、表達(dá)思念或?qū)で笾w安慰，均為初期感染征兆，需立即上報處理。
自身或子女出現(xiàn)情感具象化污染（如體表浮現(xiàn)親屬面容、聲音模仿、情緒引發(fā)環(huán)境異變等），
請立即啟動最高級物理隔離，等待凈化處理。生存率：0%?！皨寢?？
” 一個帶著細(xì)微鼻音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戳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五歲的陽陽坐在餐桌旁，
小小的身子裹在他最喜歡的、印著卡通火箭的藍(lán)色睡衣里，顯得格外單薄。他面前的小碗里，
是半碗早已冷透、凝結(jié)成塊的麥片粥。他捏著塑料勺，沒有吃，
只是睜著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困惑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望著我。那眼神，
像細(xì)小的針，扎在早已繃緊的神經(jīng)上。我猛地扭開臉，不敢再看。電視屏幕的光映在我臉上，
想必也是慘白一片?！瓣栮?，吃…吃完它?！?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每一個字都刮得喉嚨生疼。
目光死死釘在電視下方滾動的一行小字上：“…請全體公民務(wù)必嚴(yán)格遵守。
違規(guī)案例：今日上午8點17分，3棟2單元702住戶王XX，
因違規(guī)擁抱其女超過安全時限，已于9點03分確認(rèn)發(fā)生‘血肉解離’效應(yīng)，
現(xiàn)場已封鎖凈化…”胃里一陣翻滾。702的王姐。昨天在電梯里碰到，她還紅著眼圈，
偷偷塞給我半包難求的嬰兒餅干，啞著嗓子說：“給陽陽…我閨女…以前也愛吃。
” 那個才三歲，扎著羊角辮，總是怯生生躲在媽媽腿后的小囡囡。
血肉解離…那四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戳進腦海。我想象著那狹小的客廳，
想象著王姐張開手臂，想把小小的、受驚的女兒擁入懷中的那一刻…然后，毫無預(yù)兆地，
兩個活生生的人體，像被無形巨力從內(nèi)部撕扯、撐爆，
電視里那個馬賽克都無法完全掩蓋的、潑灑在墻壁和天花板上的、粘稠的猩紅與破碎的組織。
“嘔…” 一股酸水猛地涌上喉頭，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掐進掌心的軟肉里，
尖銳的疼痛才勉強壓下那陣滅頂?shù)难灪蛺盒?。不能想。不能看陽陽的眼睛。?guī)則第一條，
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每一根思維神經(jīng)上：禁止愛你的孩子。我?guī)缀跏酋咱勚鴽_向陽臺。那里，
幾天前請人用加厚的防彈玻璃倉促圍隔出來的狹小空間，像一個無菌的囚籠。
冰冷的玻璃反射著室內(nèi)昏暗的紅光和我自己扭曲變形的倒影。我抖著手，
從口袋里摸出那個冰冷的、醫(yī)院用的計時器，屏幕幽幽地亮著“00：00”。深吸一口氣，
壓下喉嚨里翻涌的鐵銹味和那無邊無際、能把人溺斃的恐懼，我轉(zhuǎn)身。陽陽還坐在那里，
小臉仰著，眼神里盛滿了我不忍卒讀的茫然和被遺棄般的委屈。他不懂電視里那些字，
但他能感受到媽媽身上散發(fā)出的、像冰墻一樣將他隔絕在外的寒意和恐懼?！瓣栮枺?/p>
” 我的聲音像是從極遠(yuǎn)的地方飄來，輕飄飄地沒有著落，“到玻璃房去?！X。
”他小小的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烏黑的眼珠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汽，但他沒有哭鬧，
也沒有問為什么。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從椅子上滑下來，光著腳丫，一步一步，
挪向那個冰冷的玻璃囚籠。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尖上碾過。我拉開門。他走了進去，
小小的身影在那片透明的牢籠里，顯得無比脆弱。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我，嘴唇動了動，
最終只是小聲問：“媽媽…一起？”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guī)缀鯊澫卵?/p>
我猛地?fù)u頭，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器?！安恍校 ?聲音沖口而出，
帶著自己都未曾預(yù)料的尖利和恐慌。陽陽被嚇得一抖，眼睛里那層水汽迅速凝結(jié)，
眼看就要滾落下來?！坝嫊r！” 我?guī)缀跏呛鹆顺鰜恚?/p>
手指痙攣般地戳向那個冰冷的計時器屏幕，綠色的數(shù)字瞬間跳動起來——“00：01”。
冰冷的數(shù)字像鐵律，死死框住了我所有洶涌的情感。我?guī)缀跏菗溥^去，
手臂僵硬地、隔著厚厚的居家服，極其短暫地、極其克制地，碰了碰他的肩膀。隔著布料，
甚至能感覺到他小小的肩胛骨在微微發(fā)抖?！?0：02”。時間像被拉長的粘稠糖絲，
每一秒都煎熬無比。我強迫自己數(shù)著秒針的跳動，指甲更深地掐進手臂的皮肉里，
留下深紅的月牙印。陽陽仰著臉，眼淚終于無聲地滑落下來，滾過他蒼白冰涼的小臉。
“00：03”！尖銳的電子蜂鳴聲如同喪鐘般在死寂的房間里炸響！
那聲音刺得我頭皮發(fā)麻，像被電流狠狠擊中。身體比意識更快，我猛地抽回手，
巨大的反作用力讓我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門，
被我?guī)缀跏窃抑P(guān)上、反鎖。金屬鎖舌“咔噠”咬合的聲響，在凝固的空氣中格外刺耳，
像鍘刀落下。“媽媽！” 陽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徹底嚇壞了，他撲到玻璃門前，
小小的手掌“啪”地拍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個模糊的、帶著體溫的印子。淚水洶涌而出，
他哭喊著，小臉緊緊貼在玻璃上，被擠壓得變形，“冷！陽陽冷！”隔著厚實的玻璃，
他的哭喊聲悶悶的，帶著絕望的穿透力，像鈍刀子割著我的心。那拍在玻璃上的小手，
紅紅的，在冰冷的平面上徒勞地印下一個個小小的、求救般的印記。他張著嘴，大口呼吸著，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劇烈的抽噎，滾燙的淚水淌下來，在玻璃上蜿蜒，混著他呼出的白氣。
“媽媽…冷…” 他小小的身體順著玻璃門滑坐下去，蜷縮成一團，
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fēng)雪中的雛鳥，只剩下無助的嗚咽。我死死地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深深咬進下唇，一股濃郁的鐵銹味瞬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視線一片模糊，淚水滾燙地涌出，沖刷著臉頰，又迅速變得冰涼。手臂上，
剛才掐出的深深月牙印開始滲出血絲，細(xì)小的血珠慢慢匯聚，沿著皮膚蜿蜒流下，
滴落在腳下暗紅色的地毯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污跡。我死死盯著那滴落的血珠，
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還活著的證據(jù)。電視屏幕冰冷的光依舊閃爍著，
那幾條黑色的規(guī)則如同詛咒，懸浮在血色的空氣里。玻璃的另一邊，是我唯一的孩子，
他在哭，他在喊冷，而我，親手把他鎖在了里面。我像個被抽掉骨頭的木偶，
順著墻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摳進手臂的傷口里，
用更尖銳的疼痛來對抗那幾乎要將我撕成碎片的、名為“母親”的本能。紅霧，
在窗外無聲地翻涌、堆積，越來越濃，像凝固的血。夜，深得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絨布，
沉沉地壓下來。窗外的紅霧似乎更加粘稠了，無聲地蠕動著，幾乎要貼上玻璃。
客廳里沒有開燈，只有電視屏幕幽幽的藍(lán)光，像鬼火般跳動著，
映照著《人類情感管理守則》那幾條不變的、冰冷的鐵律。空氣里那股鐵銹混合甜腥的味道，
濃得令人作嘔。我蜷縮在離玻璃房最遠(yuǎn)的沙發(fā)角落里，身體因為長時間的緊繃而僵硬麻木。
耳朵卻像雷達(dá)，捕捉著玻璃房內(nèi)一絲一毫的動靜。寂靜。死一樣的寂靜。這反常的安靜，
比陽陽白天的哭喊更讓人心驚肉跳。不對勁。心臟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膝蓋撞到茶幾角，鉆心的疼也顧不上，
跌跌撞撞地?fù)涞讲ＡХ壳?。里面的景象讓我瞬間血液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