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刁奴竟成了二爺?shù)木让鵁熓琴Z寶玉最得力的小廝,也是賈府最油滑的仆役。
他幫寶玉逃學(xué),替芳官偷帶燒雞,甚至替黛玉給寶玉遞過沾淚的舊帕子。
賈府上下都說:“寶玉身邊這條狗,比主子還精?!笨僧?dāng)抄家的官兵沖進(jìn)榮國府時,
這條“精狗”卻叼著寶玉的玉溜了。十年后,京城新開了家茶館,掌柜的總愛講榮國府舊事。
直到一個雪夜,破衣爛衫的寶玉推門而入:“茗煙,我的玉呢?
”---寒風(fēng)像無數(shù)細(xì)密的針,鉆透茗煙身上那件半舊的青布棉襖,狠狠扎進(jìn)骨頭縫里。
天還黑沉沉的,西角門值夜燈籠那點(diǎn)昏黃的光暈,被風(fēng)撕扯得搖搖欲墜,
映著門房張貴那張刻著刀疤、睡眼惺忪的老臉。茗煙縮著脖子,雙手?jǐn)n在袖子里,
雙腳卻不停地在地上小幅度跺著,仿佛這樣就能把侵入骨髓的寒氣給踩出去。
他嘴里呼出的白氣一團(tuán)團(tuán)散在清冽的晨風(fēng)中?!百F叔,”他臉上堆起十二分的笑,
湊到門房那張缺了口的破木桌邊,聲音壓得又低又甜,“您老辛苦!這大冷的天,
值夜可遭罪了。眼瞅著天快亮了,我替您去廚房跑個腿兒?弄碗滾燙的姜湯來,驅(qū)驅(qū)寒?
”張貴撩起一只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眼珠子斜睨著他,喉嚨里滾出一聲模糊的咕噥,
帶著濃重的痰音:“少來這套,滑頭小子!又想溜號?等著伺候你那位鳳凰蛋主子起身吧!
”話雖硬,但那枯樹皮似的臉上,刀疤的線條卻似乎松動了一點(diǎn)點(diǎn)?!澳哪馨?!
”茗煙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像刻上去的,右手卻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了拂桌角的灰塵,
一個沉甸甸、用藍(lán)布裹好的小包就悄無聲息地滑到了張貴手邊的破茶壺后面。
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斑@不看您老受凍,心疼嘛!一點(diǎn)小意思,
給貴叔添杯熱酒暖暖身子。我去去就回,絕不耽誤!
”張貴布滿老繭的手指在那布包上飛快地捻了捻,掂出了里頭銅錢的厚度和分量。
他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應(yīng)允,眼皮又耷拉下去,重新縮回他那件油膩膩的舊羊皮襖里,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fā)生過。茗煙臉上的笑意瞬間加深,透出幾分真實(shí)的狡黠。
他像條滑溜的泥鰍,腰一貓,就從半開的西角門縫隙里無聲無息地鉆了出去,
融進(jìn)外面黎明前濃重的墨色里。* * *梨香院后頭那排低矮的下人房里,
此刻卻彌漫著一股與寒冷清晨格格不入的焦香氣。窗戶紙被捅破一個小洞,
一小縷帶著油煙的暖光透出來。茗煙像只歸巢的貍貓,熟門熟路地溜進(jìn)其中一間逼仄的小屋。
炕桌上,一盞小小的油燈跳躍著,映著芳官那張因興奮和緊張而微微發(fā)紅的小臉。她面前,
赫然是一只被油紙草草裹著、卻依舊散發(fā)出霸道肉香的燒雞!“我的小姑奶奶!
”茗煙壓低嗓子,帶著夸張的驚嚇表情,飛快地反手掩上門,“您可真敢!
這味兒……隔著三條巷子都聞見了!要讓管廚房的柳嫂子聞著味兒摸過來,
咱倆都得吃不了兜著走!”芳官那雙水杏眼瞪得溜圓,
帶著點(diǎn)小獸般的得意和不顧一切的蠻勇,撕下一條肥嫩的雞腿就塞給茗煙:“怕什么!
天塌下來還有二爺頂著呢!再說了,不是你茗煙大爺本事通天,能從外頭弄來這好東西?
”她自己也狠狠咬了一大口,油脂沾在紅潤的嘴角,“成天跟著姑娘們吃那些清湯寡水,
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快吃快吃,趁熱!”茗煙看著那油光光的雞腿,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
終究沒抵住誘惑。他接過雞腿,卻不像芳官那樣狼吞虎咽,
而是警惕地側(cè)耳傾聽著門外的動靜。燒雞的香氣混著劣質(zhì)燈油的味道,
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蒸騰。他一邊小口快速地撕咬著雞肉,一邊含糊不清地叮囑:“趕緊的,
吃完了把骨頭渣子都包嚴(yán)實(shí)了,扔灶膛里燒干凈,一絲味兒都不能留!
下回……下回可不敢這么瘋了?!本驮谶@時,門外甬道上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
伴隨著李嬤嬤那標(biāo)志性的、帶著痰喘的沙啞嗓子,像是在斥罵哪個粗使丫頭。
茗煙和芳官的動作瞬間凝固,像被施了定身法。兩人驚恐地對視一眼,
芳官手里剩下的半只雞翅膀差點(diǎn)掉在炕上。茗煙反應(yīng)極快,
一把扯過旁邊一件半舊的灰布襖子,不由分說就蓋在了那只惹禍的燒雞上,
自己也順勢往炕沿一坐,擋住了大部分視線。他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
眼神凌厲地示意芳官噤聲。芳官立刻死死咬住了下唇,連呼吸都屏住了。
腳步聲和罵罵咧咧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又從門前響過,漸漸遠(yuǎn)去。
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兩人才像泄了氣的皮球,同時癱軟下來,
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后背的棉襖都被冷汗浸得微涼。劫后余生般的慶幸和對食物的渴望交織,
兩人再顧不上說話,對著那只被捂得半溫的燒雞,展開了無聲而迅猛的“掃蕩”。
* * *怡紅院的書房靜得能聽見窗外竹葉摩擦的沙沙聲。午后慵懶的光線穿過茜紗窗,
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賈寶玉歪在窗下的湘妃榻上,手里捏著本《莊子》,
眼神卻空茫茫地落在遠(yuǎn)處,眉宇間鎖著一層拂不去的陰翳,臉色也透著一股不健康的蒼白。
早上林妹妹那一場無聲的落淚,那含嗔帶怨的眼神,像一根細(xì)針,一直扎在他心尖上,
悶悶地疼。茗煙輕手輕腳地蹭進(jìn)來,手里端著個烏木托盤,上面放著一碗溫?zé)岬纳徸痈?/p>
他覷著寶玉的臉色,把托盤輕輕放在榻邊的小幾上,沒像往常那樣聒噪。他默默站了一會兒,
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摸出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小布包。那布是極普通的靛藍(lán)粗布,
洗得有些發(fā)白?!岸敚避鵁煹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一種難得的鄭重,打破了室內(nèi)的沉寂,
“林姑娘……打發(fā)人悄悄送來的。”寶玉渙散的目光猛地一凝,
像被磁石吸住般釘在那布包上。他幾乎是搶也似的劈手奪過。入手微沉,
帶著一絲若有若無、極其熟悉的冷香。他顫抖著手指,一層層打開那洗得發(fā)硬發(fā)脆的粗布。
里面,靜靜躺著一方舊帕子。素白細(xì)棉的質(zhì)地,邊角已經(jīng)磨得起了毛,上面沒有繡任何花樣,
干干凈凈,只在帕子中央,深深淺淺地暈開幾團(tuán)淚痕。那痕跡早已干涸發(fā)硬,
顏色也變得深暗,像是被時光和哀愁反復(fù)浸染過。寶玉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堅(jiān)硬的淚痕,
像被燙到般猛地一縮。他死死攥緊了那方舊帕,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什么正在飛速流逝的東西。他猛地將帕子緊緊捂在臉上,
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幾乎捕捉不到的、屬于瀟湘館竹林的清冷氣息,
混雜著淚水苦澀的咸腥。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聳動起來,
喉嚨里發(fā)出極力壓抑的、破碎的哽咽。茗煙垂手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像個沒有知覺的影子。書房里只剩下窗外單調(diào)的風(fēng)吹竹葉聲,
和寶玉那極力壓抑在帕子里的、沉悶而痛苦的抽泣。過了許久,寶玉的肩頭才漸漸停止聳動,
捂著臉的手慢慢松開,露出一雙紅腫得駭人的眼睛。他怔怔地看著手心里那方被揉皺的舊帕,
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败鵁煟彼穆曇羲粏〉脜柡?,像砂紙磨過木頭,
“把它……收起來。找個穩(wěn)妥地方,別讓任何人看見。”“是,二爺?!避鵁煈?yīng)得干脆利落,
臉上沒有半分多余的表情。他上前一步,伸出雙手,
極其小心地從寶玉汗?jié)裎㈩澋氖掷锝舆^那方承載了太多心事的舊帕,仿佛捧著的不是布片,
而是滾燙的炭火或易碎的琉璃。他再次仔細(xì)地、一層層用那粗布將它包裹嚴(yán)實(shí),
動作輕柔而專注。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徑直走到墻角那個不起眼、落滿灰塵的舊書箱旁。
箱蓋發(fā)出沉悶的“嘎吱”聲。茗煙蹲下身,在一摞摞散亂的舊書和字紙深處摸索片刻,
掏出幾本厚厚的、封面磨損的《大學(xué)》《中庸》之類的書,
把布包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塞進(jìn)書堆最底層,再把那些無用的圣賢書重新壓在上面。蓋好箱蓋,
他甚至隨手拂了拂箱蓋上的浮塵。做完這一切,他退回到寶玉身邊,垂手肅立,
依舊是那個最不起眼也最得用的小廝模樣。仿佛剛才藏起的,
不過是二爺隨手丟棄的一張廢紙。
* * *那聲凄厲的、撕破整個榮國府最后一點(diǎn)體面的銅鑼響,
是在一個陰慘慘的黃昏驟然炸開的?!笆ブ嫉健槌北涞?、帶著鐵銹味的尾音,
如同鬼魅的尖嘯,瞬間穿透了雕梁畫棟,擊碎了所有的笙歌曼舞。緊接著,
是沉重、粗暴、如同悶雷般滾滾而來的腳步聲。
無數(shù)穿著皂色號衣、手持明晃晃水火棍和繩索的兵丁,像決堤的黑色濁流,
兇神惡煞地撞開了各處緊閉的朱漆大門。霎時間,
碎裂的刺耳聲響、沉重的箱籠被蠻力掀翻在地的悶響……所有的聲音匯聚成一股毀滅的洪流,
席卷了每一個角落。整個榮國府,瞬間變成了人間煉獄。
茗煙是在后院馬棚的草料堆里被這巨大的喧囂驚醒的。他像只受驚的兔子猛地彈起來,
耳朵捕捉著外面混亂到極點(diǎn)的聲響,每一個毛孔都炸開了。二爺!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入腦海,帶著灼人的恐懼。他手腳并用地從草料堆里滾出來,
借著馬棚的陰影和混亂中四下奔逃的人影作掩護(hù),像一道貼著墻根疾馳的灰影,
憑著對府里每一寸地形的爛熟于心,不顧一切地朝著怡紅院的方向狂奔。
抄家的官兵已經(jīng)像嗅到血腥的狼群,涌入了大觀園。昔日姹紫嫣紅的園子,
此刻充滿了粗暴的呵斥和絕望的哭喊。假山后,樹叢里,
不斷有驚惶失措的丫鬟仆婦被揪出來,像牲口一樣被粗暴地驅(qū)趕、捆綁。
茗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矮著身子,
利用每一叢衰敗的花木、每一塊嶙峋的假山石作為掩護(hù),好幾次幾乎與搜索的兵丁擦肩而過,
他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濃重的汗味和劣質(zhì)煙草的氣息。他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終于,怡紅院那熟悉的月洞門出現(xiàn)在眼前。門扇已經(jīng)歪斜,
里面?zhèn)鞒龇涞构竦木揄懞痛直┑暮攘R。茗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手腳一片冰涼。
他不敢從正門進(jìn),貼著墻根飛快地繞到后面,
那里有一扇平日里供粗使婆子出入、極不起眼的小角門。門虛掩著,他閃身鉆了進(jìn)去。
昔日精致典雅的廳堂已經(jīng)一片狼藉。紫檀木的桌椅東倒西歪,精美的瓷器碎片鋪了滿地,
如同散落的星辰。紗帳被扯爛,書籍字畫被踐踏,像被狂風(fēng)暴雨蹂躪過的花圃。
幾個兇悍的兵丁還在瘋狂地砸著、翻著,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茗煙的眼睛急切地掃視著,
終于在墻角那張被掀翻的矮榻旁,看到了他要找的人。寶玉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背靠著翻倒的榻沿,頭發(fā)散亂,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地望著屋頂,仿佛靈魂已經(jīng)被抽離,
只剩下一具木然的軀殼。他脖子上空空蕩蕩!
那塊自胎里帶來的、片刻不離身的“通靈寶玉”,不見了!
茗煙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二爺?shù)拿樱?/p>
他的目光像鷹隼般銳利地掃過一片狼藉的地面。碎瓷、破紙、傾倒的墨汁……沒有!
沒有那塊溫潤的青白色!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這東西……這東西二爺絕不會輕易離身,除非……除非是慌亂中遺落,
或是……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兵痞趁亂摸走了!時間緊迫,不容細(xì)想!
茗煙的目光再次投向?qū)氂瘢斠琅f失魂落魄,對外界毫無反應(yīng)。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上心頭,但一種更強(qiáng)烈的、近乎本能的念頭壓倒了恐懼——那塊玉,
是二爺?shù)拿〉谜业剿?!就在這時,一個正用刀鞘在傾倒的書堆里亂捅的兵丁,
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發(fā)出“?!钡囊宦曒p響。
茗煙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聲源——矮榻歪斜的雕花木腿下!一點(diǎn)溫潤的青白色,
在滿地狼藉中一閃而過!就是它!幾乎在茗煙看到那抹青白的同時,那個兵丁也注意到了,
他“咦”了一聲,臉上露出貪婪的獰笑,彎腰就想去撿。
茗煙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都沖上了頭頂!沒有任何猶豫,身體的本能快過了思考。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豹,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猛地從藏身的陰影里竄了出去!
整個人幾乎是貼著地面撲了過去!在兵丁粗糙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玉石的剎那,
茗煙的手先一步狠狠地按在了冰冷的青石地磚上,
將那枚帶著寶玉體溫的玉石死死地攥在了掌心!尖銳的碎石和碎瓷片瞬間刺破了他的手掌,
溫?zé)岬难苛顺鰜??!靶‰s種!敢搶爺?shù)臇|西!”兵丁又驚又怒,
抬腳就狠狠踹向茗煙蜷縮在地上的身體。劇痛從腰腹傳來,茗煙悶哼一聲,
身體被踹得滾出去好幾步,但他那只握著玉的手,卻像鐵鉗一樣,死死地攥著,
護(hù)在胸前最貼近心口的位置,任憑粗糙的石子磨破手背。更多的兵丁被驚動,
罵罵咧咧地圍了過來。完了!這個念頭剛閃過,
的目光瞥見了墻角那個被翻得底朝天、書本散落一地的舊書箱——他藏過林姑娘帕子的地方!
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了他。趁著混亂和兵丁的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間,
他猛地將那只沾滿自己鮮血的手,連同掌心里緊攥的玉,一起狠狠地塞進(jìn)了自己張開的嘴里!
玉石冰冷堅(jiān)硬的棱角瞬間頂?shù)缴项€,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塵土味充滿了口腔,
噎得他幾乎窒息。他死死閉緊嘴巴,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塊染血的玉咽了下去!
喉嚨被異物強(qiáng)行撐開的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皨尩?!這小子吞了東西!
”一個眼尖的兵丁發(fā)現(xiàn)了他的動作,驚怒地吼道。“撬開他的嘴!
”另一個兵丁惡狠狠地?fù)渖蟻?,骯臟的手指粗暴地掐住茗煙的下頜,試圖掰開他的嘴。
茗煙像條離水的魚般拼命掙扎,牙關(guān)咬得死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瀕死般的聲音。
腥甜的血沫不斷從緊閉的嘴角溢出?;靵y中,不知是誰的棍子帶著風(fēng)聲砸了下來,
重重落在他的后背上。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喧囂和疼痛瞬間遠(yuǎn)去,他像一袋沉重的谷子,
軟軟地癱倒在地,失去了知覺。最后殘存的意識里,
只剩下嘴里那塊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堅(jiān)硬異物,和他用生命護(hù)住的、二爺?shù)拿?/p>
* * *十年光陰,足以讓一座煊赫的府邸化為斷壁殘?jiān)?,也能讓一個油滑的小廝,
在京城南城魚龍混雜的街市上,站穩(wěn)腳跟?!皹s福茶館”的幌子在冬日的寒風(fēng)里招搖著,
油膩膩的布面上積了層灰。鋪面不大,臨街支著燒水的大銅壺,白氣騰騰,
帶著一股廉價的茶末子和煤煙混合的味道。屋里光線昏暗,幾張掉漆的方桌條凳,
坐滿了販夫走卒、歇腳的腳夫??諝鉁啙幔瑥浡淤|(zhì)煙草、汗酸和茶水的氣味。柜臺后頭,
站著茶館的掌柜。他看起來約莫三十多歲,穿著一身半舊的深藍(lán)棉袍,袖口磨得發(fā)亮。
臉上早已褪盡了少年時的青澀和機(jī)靈勁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市井打磨出來的圓融和滄桑。
眉宇間偶爾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眼神卻像蒙了層油,看人時總帶著三分笑,七分估量。
只有熟客才知道,這位李掌柜(他如今叫李貴),肚子里裝著數(shù)不清的“當(dāng)年”。
“說起那榮國府啊……”李掌柜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慢悠悠地擦著油膩的柜臺,
眼睛掃過茶客們被爐火烤得發(fā)紅的臉,聲音不高不低,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神秘感,
卻又透著點(diǎn)過來人的疏離,“那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你們是沒瞧見,
光老太太屋里一個上等丫頭,那通身的氣派,嘖,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體面!頭上戴的,
身上穿的……”一個常來的老茶客嘬著牙花子,半是揶揄半是好奇地打斷他:“李掌柜,
您老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莫非當(dāng)年也在那府里當(dāng)過差?伺候過哪位貴人?
”李掌柜(茗煙)擦柜臺的手微微一頓,隨即臉上堆起更深的、滴水不漏的笑容,
擺擺手:“哎喲,您老抬舉!我哪有那福分!不過是年輕時在那一帶跑腿,聽得多些罷了。
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說出來給大伙兒解個悶兒?!彼炀毜夭黹_話題,
拿起長嘴銅壺給一個茶客續(xù)水,滾燙的水線準(zhǔn)確地注入粗瓷大碗,“要說奇事啊,
還得數(shù)他們家那位銜玉而生的寶二爺……”他繪聲繪色地講起寶玉的癡,寶玉的怪,
講他如何厭惡功名,如何把女孩兒們看得比命還重。茶客們聽得津津有味,有人嗤笑,
有人搖頭,有人感嘆。茗煙(李貴)的聲音在茶館渾濁的空氣里流淌,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
將那個早已傾頹的繁華舊夢,碎片般地呈現(xiàn)在這些市井小民面前。他講得眉飛色舞,
唾沫星子偶爾濺出,講到寶玉冬天用梅花上的雪水煮茶,夏天在荷葉上收集露珠,
引得茶客們一陣哄笑和咋舌。然而,當(dāng)話題偶爾觸及某些更深的角落,
比如某個清冷孤傲、愛哭的林姑娘,或是某個眉眼含情、最后卻落得慘淡收場的丫鬟,
他那雙油滑帶笑的眼睛深處,會掠過一絲極快、極難捕捉的陰翳。像平靜的油面下,
突然投入了一顆冰冷的石子,蕩開一圈細(xì)微的漣漪,隨即又迅速被那層浮油覆蓋,恢復(fù)平靜。
他絕不會多說一句,總是巧妙地滑過去,用另一個更熱鬧、更安全的掌故填補(bǔ)上。
他把自己包裹在這層由市儈和世故織就的硬殼里,小心翼翼地,
不讓任何一絲屬于“茗煙”的過往泄露出來。夜深了,最后一撥茶客打著哈欠散去,
帶著一身茶味和聽來的富貴舊夢。伙計(jì)收拾著狼藉的桌椅,碗碟碰撞發(fā)出叮當(dāng)?shù)拇囗憽?/p>
李掌柜獨(dú)自站在柜臺后,就著柜上一盞昏暗的油燈,翻著那本厚厚的、油膩膩的流水賬本。
手指在冰冷的算盤珠子上飛快地?fù)軇?,發(fā)出單調(diào)枯燥的“噼啪”聲,
在空曠下來的茶館里顯得格外清晰。屋外,北風(fēng)卷著雪沫子,開始敲打窗欞,
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無數(shù)冤魂在低泣。* * *雪下瘋了。風(fēng)卷著鵝毛大的雪片,
在漆黑的天幕下狂舞,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街道早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空無一人,
只有茶館門口那盞寫著“茶”字的破燈籠,在風(fēng)雪中瘋狂地?fù)u晃掙扎,
昏黃的光暈被撕扯得支離破碎,勉強(qiáng)映出門前一小片坑洼不平的雪地。
“嘎吱——嘎吱——”沉重而拖沓的踩雪聲,穿透呼嘯的風(fēng)聲,由遠(yuǎn)及近,
緩慢地、艱難地挪過來。那聲音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疲憊,
每一步都像踩在深不見底的泥潭里。柜臺后,李掌柜(茗煙)正埋著頭,就著那豆大的燈火,
核對最后一筆賬目。算盤珠子冰冷的觸感讓他指尖發(fā)麻。這風(fēng)雪夜的異響,
讓他下意識地抬起了頭,渾濁疲憊的目光投向門口。
破舊的棉布門簾被一只枯瘦、凍得發(fā)青、沾滿污泥和雪屑的手,顫抖著掀開了一條縫。
一股裹挾著雪沫的、刀鋒般凜冽的寒氣猛地灌了進(jìn)來,吹得油燈火苗劇烈地一跳,幾乎熄滅。
一個人,不,更像是一個被風(fēng)雪和苦難揉搓得不成形狀的影子,佝僂著擠了進(jìn)來。
他渾身裹著一件辨不出原本顏色、破敗不堪、到處綻出黑色棉絮的“棉袍”,與其說是衣服,
不如說是幾塊勉強(qiáng)連綴在一起的骯臟布片,根本擋不住寒氣。
花白、糾結(jié)成一綹綹的頭發(fā)粘在凍得青紫的額角和臉頰上,胡子拉碴,遮掩了大半面容。
臉上滿是凍瘡、污垢和歲月刻下的深刻溝壑,只有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在抬起的瞬間,
越過昏暗的光線,直直地撞上了柜臺后茗煙的視線。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曾經(jīng)如中秋滿月般清澈明亮、盛滿了世間一切美好與幻夢的眸子,
如今只剩下兩個深陷的、渾濁的泥潭。里面沒有光,沒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