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村第二天,發(fā)現(xiàn)奶奶在燒寫有我名字的紙錢。神婆說這是“借命”,燒誰名字的紙,
就能偷走那人陽壽續(xù)給至親。我沖去質(zhì)問神婆,她卻指著角落的奶奶:“傻孩子,
你看她像活人嗎?” 奶奶的影子在燭光里飄忽不定,腳不沾地。
神婆嘆氣:“你奶奶三年前就死了,她借自己的命給你續(xù)了三年?!?“現(xiàn)在,
她連影子都快燒沒了?!?回村第二天,天剛黑,我看見奶奶在院里燒紙錢。
火盆里火苗跳著,黃紙卷著邊變成灰。她背對(duì)著我,嘴里念叨:“孫女啊,下去別怪奶奶。
”一股冷氣從腳底板竄上來。給活人燒紙?咒我死?風(fēng)一吹,幾張沒燒完的紙飄到我腳邊。
火光下,我看清了——紙上歪歪扭扭寫著我的名字,還有我的生辰八字!嗡!腦子炸了。
借命!村里老話,燒誰的紙錢念叨誰八字,就能偷那人的陽壽續(xù)命!我渾身冰涼,
轉(zhuǎn)身就沖出院門。去找王阿婆!村里就她懂這些鬼門道!村子死黑,我跑得肺疼。
王阿婆家窗戶透出點(diǎn)黃光。我一腳踹開她搖搖晃晃的破木板門?!巴醢⑵?!出來!
”王阿婆挪到門口,干瘦得像柴火棍,眼皮耷拉著:“大半夜,鬼叫什么?”“借命!
是不是借命!”我撲過去抓住她手腕,指甲掐進(jìn)她皮里,“我奶在燒我的紙錢!寫我名字!
我八字的紙錢!她要借我的命!是不是!”王阿婆渾濁的眼珠定在我臉上,沒掙開。
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聲,像笑又像嘆氣:“傻妮子……”她目光慢慢移向我身后黑漆漆的門口,
聲音輕飄飄的:“你回頭看看,你那奶奶……她像個(gè)活人么?”我脖子僵著,咔一聲扭過去。
門檻外,緊貼著黑暗,站著奶奶。瘦小,佝僂。她什么時(shí)候跟來的?一點(diǎn)聲音沒有!
屋里油燈光弱,只照亮門檻內(nèi)一小塊地。奶奶站在光暗交界,臉藏在陰影里。
我死死盯著她腳下。門檻內(nèi),泥地上,光能照到的地方——空空蕩蕩。沒有影子!
“她……她的影子……”我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沒了?”王阿婆掙開我的手,
重重嘆氣:“影子都沒了,腳都沾不了地了,還強(qiáng)撐著……作孽啊……”她看著門口的奶奶,
眼神麻木又悲哀:“三年前……你奶奶,人就沒了?!比昵??死了?我像被雷劈中,
后腿撞在土墻上,墻皮簌簌掉?!安豢赡?!你胡說!我奶她明明……”“她借的不是你的命。
”王阿婆打斷我,枯瘦的手指指向奶奶,“她是把自己最后那點(diǎn)東西,硬是……續(xù)給了你!
”續(xù)給我?三年前?我猛地想起那個(gè)夏天!高燒快死,
醫(yī)院讓準(zhǔn)備后事……后來莫名其妙好了。
村里說是奇跡……難道……“三年前……我病得快死那次?”我聲音嘶啞,“是……是奶奶?
”王阿婆點(diǎn)頭,臉上每道皺紋都沉:“你奶跪我門外,磕頭磕爛了額頭,
求我……求我把她剩下的陽壽挪給你。”“那是邪術(shù)!損陰德!遭天譴!我不敢碰!
我趕她走!罵她老糊涂!”王阿婆聲音拔高,攥著拳頭,“可她瘋了!她說她活夠了!
說你是老李家唯一的根,不能死!她求我……哪怕只給個(gè)名字方向,剩下的她自己來!
”“我……熬不住……最后……指了條路……”王阿婆聲音低下去,充滿無力。那條路,
就是“借命”。奶奶借了她自己的命!2“她用了那法子……身子就空了。
”王阿婆喉嚨發(fā)哽,“三年來,全靠那點(diǎn)借來的‘東西’強(qiáng)撐著,像個(gè)空殼。
等著……等著那點(diǎn)‘借’來的東西燒干凈……”燒干凈?燒什么?
我的目光盯在奶奶腳邊那片虛無。沒有影子!
王阿婆說她的影子快燒沒了……所以她在燒紙錢!燒我的名字八字!不是在咒我死,
是在燒她借來的東西?在燒她自己最后的存在?她在“還”?!“奶——!
”我嘶喊著撲過去,手腳并用爬向門檻。離那雙舊布鞋一步遠(yuǎn),
我猛地伸手抓向奶奶枯瘦的手!指尖穿了過去!抓空了!像穿過一道冰冷的煙!
我額頭“咚”地磕在門檻石上,血糊住左眼。我抬頭,用右眼看她。
她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向我??斩?,茫然。像是在辨認(rèn),又像什么都沒看見。沒有慈愛,
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死寂的虛無。“奶……是我啊……丫丫啊……”我癱坐著,血淚糊臉,
聲音卑微祈求。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dòng)了一下,沒聲音。眼中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光,
倏地……滅了。她整個(gè)身影,在我眼前,無聲無息地……淡了下去。像墨滴進(jìn)清水,
迅速稀釋吞噬。輪廓模糊,顏色透明,舊布褂、花白頭發(fā)、枯瘦身形……變淡、消失!
“不——?。 蔽壹饨兄鴵渖先?,雙手瘋狂揮舞,想抓住那消散的虛影。
手臂只攪動(dòng)了一絲冰涼帶紙灰味的風(fēng)。噗。一聲輕響,像燭火熄滅。門檻上,空了。
只有門外冰冷的黑夜。奶奶沒了。我僵在原地,手伸在半空,指尖殘留著穿透虛無的冰涼。
血混著淚滴在地上。腦子里一片死寂。空了。王阿婆的手按在我冰冷僵硬的肩上,很用力。
“唉……走了……也好。那點(diǎn)‘東西’……燒干凈了,她也算……解脫了。強(qiáng)留三年,
日日受那陰火熬魂的苦……作孽啊……”陰火熬魂?每燒一張紙錢,
就是在用陰火灼燒她自己殘存的魂魄?為了把“借”來的維系她存在的“東西”燒掉,
好徹底消失?難怪她眼神那樣空洞!是我!害她受了三年這種煎熬!“哇——!
”一口滾燙的血噴在地上,暗紅刺目。我劇烈咳嗽,肺疼得像撕裂。癱在王阿婆腳邊抽搐,
嗬嗬抽氣?!把尽绢^?”王阿婆聲音有點(diǎn)慌,用力搖我,“撐?。?/p>
你可不能……不能……”不能死?奶奶用命換的三年,我怎么能死?這念頭刺了我一下。
我猛地吸氣,冰冷空氣嗆得疼,眼前清晰了點(diǎn)?!八蔽夷ǖ糇爝叺难?/p>
手指抖著指向空門檻,聲音嘶啞,“她……去哪了?還能……還能……”還能找回來?
念頭剛冒就被絕望碾碎。燒干凈了……魂飛魄散。王阿婆看著我,眼神沉重悲憫,
緩緩搖頭:“沒了。燒得……太干凈了。借來的,燒盡了;自己的,也……熬干了。
干干凈凈……塵歸塵,土歸土了?!眽m歸塵,土歸土。沒有輪回,沒有往生。干干凈凈,
徹徹底底……消失了。巨大的空洞吞噬我。我癱在冰冷地上,連哭的力氣都沒了,
睜著空洞的眼,望著空門檻,望著門外黑暗。額角的血混著淚流進(jìn)嘴,腥咸。
3王阿婆沉默站著,像尊腐朽木雕。油燈光投下巨大扭曲的影子,壓著我。不知過了多久。
我動(dòng)了動(dòng)手指,撐著冰冷濕黏的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爬起來。身體灌了鉛,關(guān)節(jié)呻吟。
踉蹌扶住土墻站穩(wěn)。我轉(zhuǎn)身,不看門檻,不看王阿婆。
目光落在供桌旁土墻上靠著的一面舊銅鏡。鏡面糊滿黑綠銅銹和水漬斑,勉強(qiáng)映出人影輪廓,
像隔層霧。我挪動(dòng)灌鉛的腿,走到銅鏡前?;椟S光下,鏡子里一個(gè)模糊影子:頭發(fā)散亂,
滿臉血淚,臉色慘白,眼神空洞如枯井。我死死盯著鏡子里模糊的自己。這個(gè)影子,
是奶奶用她自己徹底消失換來的。每一寸都浸透她的魂飛魄散。我抬起手,
用臟袖子用力擦鏡面。銅銹很硬,擦不掉,只留幾道臟痕。鏡中人影,依舊模糊扭曲。
擦不干凈了。像奶奶,回不來了。巨大的冰冷疲憊席卷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鏡中陌生狼狽的影子,猛地轉(zhuǎn)身,拖著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步,
挪出王阿婆家低矮的房門,重新踏入外面濃稠冰冷的黑暗。身后,
王阿婆那間透出昏黃燈光的泥坯房,像座孤墳,在死寂中沉默。
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回老屋的土路上。村子死靜,連狗都不叫。風(fēng)刮在臉上,刀割一樣,
可心比臉更冷。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院子里,那破瓦盆還歪在槐樹下,
盆底剩點(diǎn)灰白的紙灰。風(fēng)一旋,灰就散了。奶奶剛才蹲的地方,空蕩蕩的,只有冰冷的泥地。
堂屋里黑著。我摸黑進(jìn)去,沒點(diǎn)燈,一屁股癱在冰冷的土炕沿上。腦子里嗡嗡響,
全是王阿婆的話和奶奶消散的影子。“塵歸塵,土歸土…” 這幾個(gè)字像石頭,
壓得我喘不過氣。她沒了,為了我,把自己燒得干干凈凈,一點(diǎn)念想都沒留下。
我這三年喘的氣,吃的飯,都是拿她魂飛魄散換的!心口那股憋著的腥甜又往上涌。
我狠狠咽下去,喉嚨火燒火燎地疼。不能死,至少現(xiàn)在不能。這命是奶拿自己灰飛煙滅換的,
我得喘著這口氣!可這口氣堵在胸口,噎得慌。屋里太靜了,
靜得能聽見自己骨頭縫里冒寒氣。我摸索著爬到炕頭,想拉過那床又硬又沉的舊棉被蓋上。
手伸到一半,僵住了??活^靠墻的舊木柜子上,擱著個(gè)東西。黑乎乎的,在黑暗里看不清。
但我聞到了——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紙灰味兒,混著陳年木頭和土腥氣。
是那個(gè)裝黃裱紙的舊木匣子!奶奶平時(shí)寶貝似的鎖著,鑰匙掛在她自己褲腰帶上。
它怎么會(huì)在這兒?還開著蓋子?我像被什么東西扯著,挪過去。手指碰到冰涼的木頭蓋子。
借著窗外一點(diǎn)慘淡的月光,看清了。匣子里空了。只剩匣子底一層薄薄的紙灰??上蛔优赃?,
散落著幾張黃裱紙。沒燒過的。嶄新的,粗糙的紙面摸上去刺手。4我抖著手抓起一張。
月光太暗,看不清上面的字??晌倚睦镏滥鞘鞘裁?!肯定是我的名字!我的生辰八字!
她沒燒完!她給我留了幾張!這念頭剛冒出來,就像毒蛇咬了我一口!留給我?
留給我干什么?!讓我也學(xué)她那樣,去“借命”?去燒別人?還是……燒我自己?
“熬魂的苦…” 王阿婆那話像冰錐扎進(jìn)我耳朵里。奶奶燒這些紙的時(shí)候,得多疼?
像被架在陰火上烤!她給我留這幾張,難道是想讓我也嘗嘗這滋味?還是……別的意思?
我攥著那幾張冰冷的黃紙,像攥著燒紅的炭,燙得我五臟六腑都疼。燒也不是,扔也不是。
它們?cè)诤诎道锟粗遥駧字怀聊?、惡毒的眼睛。就在我盯著那幾張紙,渾身發(fā)冷的時(shí)候,
眼角余光瞥見炕沿下的泥地。月光斜斜地從破窗戶紙窟窿里漏進(jìn)來一小塊,
像塊慘白的膏藥貼在地上。膏藥旁邊,是我的影子。我的影子,被那點(diǎn)月光拉得又細(xì)又長(zhǎng),
貼在冰冷的泥地上??赡怯白拥倪吘墶粚?duì)勁!很虛!很淡!像被水洇開的墨!
尤其是腳踝往下那部分,幾乎快要融進(jìn)地面的黑暗里,快要看不清了!嗡!我頭皮瞬間炸開!
一股寒氣從尾巴骨直沖天靈蓋!影子!我的影子怎么也……淡了?!我猛地抬起手,
對(duì)著月光看。地上的影子也抬起了手。那只手影的輪廓,邊緣像蒙了一層毛玻璃,模模糊糊,
手指的界限都不太分明了!遠(yuǎn)不像以前那么清晰實(shí)在!
燒干凈……”借來的東西……燒干凈……難道奶奶“借”給我續(xù)命的東西……就是……影子?
就是一個(gè)人在這世上存在的“憑依”?她燒自己的紙錢,就是在燒掉維系她存在的“影子”!
現(xiàn)在她燒干凈了,徹底沒了,那我身體里這“借”來的東西……也開始不穩(wěn)了?
也要“燒”干凈了?我的影子……也要像她一樣……淡掉……消失?!
我死死盯著地上那片越來越虛、越來越淡的影子,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心臟,越收越緊。
這就是代價(jià)?奶奶的“借命”,不是白給的!這命是“借”的,是“偷”來的!
債主……是這看不見摸不著的“規(guī)矩”!現(xiàn)在債主來收賬了!收的就是這存在的“憑依”!
收的就是影子!我猛地低頭看手里那幾張冰冷的黃裱紙。難道……難道奶奶留這幾張紙,
是這個(gè)意思?讓我……讓我也燒?燒自己的名字八字?像她一樣,自己動(dòng)手,
把這“借”來的、開始潰散的“東西”……燒干凈?提前結(jié)束這“熬魂的苦”?“砰!砰!
砰!”院門被拍得山響,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把狙?!開門!快開門!” 是王阿婆!
聲音又急又啞,帶著喘。我像被電打了一樣跳起來,手里還攥著那幾張要命的黃紙。
踉蹌著沖出去拉開院門。王阿婆拄著根破木棍站在門口,臉色在月光下慘白發(fā)青,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像看一個(gè)快死的人?!澳恪?她喘著粗氣,
目光像鉤子一樣剜向我手里攥著的黃紙,
又猛地釘在我的腳邊——那片在月光下淡得幾乎要消失的影子。
“晚了……還是晚了……” 她喉嚨里發(fā)出絕望的嗬嗬聲,枯瘦的手指著我的影子,
指尖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看……看見沒?你的‘根’……松了!要散了!”她往前一步,
枯爪般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嚇人:“那紙!她留給你的紙!快!快燒了它!
燒你自己的名字!現(xiàn)在!立刻燒!”5我被她抓得生疼,腦子嗡嗡響:“燒……燒我自己的?
像……像奶那樣?”“對(duì)!燒!” 王阿婆眼睛瞪得溜圓,里面全是血絲和恐懼,
“趁影子還沒全散!趁你還能點(diǎn)著火!自己動(dòng)手燒!把‘借’來的這點(diǎn)東西燒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