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初冬的西安,干冷的空氣里透著清冽。陽光,格外慷慨地透過“長安文心”客廳那扇朝南的大窗,斜斜地灑進來,在地板上鋪開一方溫暖的光毯。光柱里,細小的塵埃無聲地懸浮、旋轉,像無數(shù)微型的星體。
秦天青房間的門縫里,總若有若無地飄出焊錫松香和機油混合的獨特氣味。此刻,他正趴在客廳里那張靠墻的舊書桌改造成的“小吧臺”上。桌面鋪著深灰色的防火板,攤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閃爍著密集的代碼行,旁邊散落著幾張畫滿曲折線條和方框的草圖。他眉頭微鎖,指尖在鍵盤上敲出清脆又規(guī)律的噠噠聲,像一臺不知疲倦的精密儀器。桌角,一張北大時期的舊照片,靜靜地夾在厚重的專業(yè)書頁里,照片上未名湖的波光溫柔地漾開。
廚房里傳來低沉的嗡鳴和咕嘟咕嘟的輕響。濃郁的咖啡香混合著烤面包的麥香,絲絲縷縷地漫溢出來,像一只無形的手,溫柔地拂過客廳的清冷,也悄然漫過了秦天青堆滿演算紙的桌角。
沈清雅的身影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她穿著柔軟的米白色高領毛衣,襯得頸項愈發(fā)白皙,長發(fā)松松挽在腦后。冬日的陽光透過小窗,恰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鍍了一層柔和的金暈。她端著盤子,上面是烤得金黃的吐司和兩杯溫熱的牛奶,動作輕巧流暢,帶著居家的寧靜氣息。咖啡的醇香在她手中那杯深褐色的液體里達到頂峰。她走到吧臺邊,將另一杯輕輕放在秦天青電腦旁的空位上。
“你的咖啡。”聲音清越溫潤,像一塊暖玉。
噠噠的鍵盤聲頓住了。秦天青像是從深海中緩緩浮出水面,視線有些茫然地從屏幕移開,落在手邊那杯冒著裊裊熱氣的咖啡上。深褐的液體在白瓷杯里微微晃動,映著窗光,像一塊流動的琥珀。
“謝謝。”他低聲道,端起杯子,小心地啜了一口。滾燙的液體裹著醇厚的苦香滑入喉嚨,仿佛瞬間融化了思維里的些許滯澀。他這才注意到沈清雅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端著咖啡,倚在吧臺另一側,小口地喝著,目光似乎落在他攤開的那些線條交錯的紙上。
“又在弄新的探測器?”她隨口問道,語氣自然得像聊起窗外的天氣。合租的日子久了,她已能模糊分辨他圖紙上畫的是電路還是機械部件。
“嗯,”秦天青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想改進點東西……讓它在太空里反應更準些。想法有了,就是材料還差點意思?!彼f著,順手拿起一張畫滿復雜符號的草圖。
沈清雅的目光在那冰冷的線條上停留了幾秒,沒有深究,只是輕輕“哦”了一聲,表示聽到了。這種不過度侵入、卻又帶著自然關切的姿態(tài),讓秦天青感到一種奇異的舒適。他放下草圖,又抿了一口咖啡。
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咖啡機冷卻的余響,和窗外偶爾幾聲麻雀的啁啾。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他們,空氣里浮動著咖啡香、面包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名為“共享清晨”的寧靜。
夜深了??蛷d里只亮著一盞落地燈,投下溫暖的光圈。秦天青跪坐在柔軟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組裝著一個銀灰色的新儀器,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場精密手術。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屏住的呼吸上。他全神貫注,手指穩(wěn)定地連接著細小的探頭,全然沒留意身后垂下的電源線,已悄然纏上了沈清雅擱在矮幾上的鑄鐵筆架底座。
終于,一個復雜的接口連接完畢。秦天青如釋重負,嘴角不自覺揚起一絲孩子氣的笑意,成就感像氣泡一樣從心底升起。他撐著膝蓋站起身——
“哐當!”
一聲突兀的巨響打破了夜的寧靜!沉重的鑄鐵筆架被猛地帶倒,不偏不倚,狠狠砸在矮幾上那本深藍色函套裝幀的精裝《李義山詩集》上!函套被砸得彈開,掉落在地,露出里面夾著的南京云錦書簽,深藍的硬殼封面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凹陷。
“??!”秦天青倒抽一口冷氣,心臟猛地一沉,慌忙俯身去撿那本書。
急促的腳步聲從廚房方向傳來。沈清雅出現(xiàn)在門口,一眼就看到地上散落的函套和書冊,以及那道新鮮的凹痕。她的腳步頓住了,臉色瞬間有些發(fā)白。“這是……明代復刻版,我奶奶留給我的……”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心疼,指尖懸在凹痕上方半厘米處,微微顫抖著,卻遲遲沒有落下。月光冷冷地灑在翻開的書頁上,映著那精美的云錦書簽,房間里一時只剩下秦天青沉重的呼吸聲。
秦天青的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那紅暈迅速蔓延到耳根和脖頸?!皩Α瓕Σ黄穑 彼Z無倫次,眼睛慌亂地掃過地毯,就是不敢看沈清雅的臉,雙手緊張地搓著衣角,“我……我馬上給你買本新的!一模一樣的!”
看著他手足無措、像個闖了大禍的孩子般的模樣,沈清雅緊繃的神色忽然松動了,一絲忍俊不禁的笑意從眼底漾開,如同冰面乍裂,春水初生?!傲T了,”她輕輕嘆了口氣,彎下腰撿起函套,指尖輕輕撫過那道傷痕,眼神變得有些悠遠,“你看這‘此情可待成追憶’的印記,”她頓了頓,唇角彎起一個淺淡的弧度,“倒是和你那示波器上跳動的線有幾分形似呢?!彼闹讣鈩澾^凹痕,像是想起了什么,語氣一轉,“對了,你之前提過的那本講量子的故事書,能借我看看嗎?我想瞧瞧那個關于貓的比喻到底怎么回事。”
秦天青的目光卻膠著在書簽上繁復華麗的纏枝蓮紋上,有些出神。沈清雅見他沒立刻回答,指尖又輕輕點了點他攤開在旁邊的示波器說明書封面上的希臘字母,帶著點調侃:“π介子的那些彎彎繞繞,怕不是比我的回文詩還難解?”
秦天青猛地回神,連忙點頭:“啊?哦!好,好,沒問題!”看著她拿著書轉身走向臥室的背影,他心里像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漾開一圈圈漣漪。那道難看的壓痕,此刻似乎也帶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牽連意味。
沈清雅不知道的是,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秦天青的房間里,焊錫和機油的氣味被另一種略帶甜膩的塑料加熱氣味取代了。夜深人靜時,打印機低沉的嗡鳴取代了示波器的調試聲。他查閱了大量古籍裝幀的資料圖片,對著電腦屏幕反復調整著模型,燈光映著他專注甚至有些執(zhí)拗的臉。桌面上堆滿了廢棄的打印件,有的太軟,一捏就變形;有的太亮,像廉價的塑料玩具;還有的顏色怎么調都不對勁。他的指尖偶爾沾上黏糊糊的樹脂液,帶著點懊惱地用紙巾擦拭。
終于,一個近乎完美的深藍色函套外層打印成功了。觸感溫潤堅實,帶著細微的磨砂感,那道凹痕被精確地復制并加固,成了新函套的一部分。看著它在燈光下沉穩(wěn)內斂的光澤,秦天青長長舒了口氣,一種不亞于解決重大技術難題的成就感涌了上來。他還偷偷買了一條孔雀藍的南京云錦發(fā)帶,那華美的光澤和書簽上的纏枝蓮遙相呼應。他計劃著,要把這發(fā)帶悄悄藏進新函套的夾層里,在她某次翻閱時,給她一個微小的心跳。
然而,“秘密行動”似乎并不順利。他變得異?!懊β怠?,在客廳的時間銳減。只要聽到沈清雅的腳步聲靠近客廳或廚房,他不是“恰好”需要回房間拿東西,就是“專注”地伏案敲擊鍵盤,只留下一個緊繃的、寫著“請勿打擾”的背影。他甚至在她習慣性地走向他的工作區(qū)域時,會略顯慌亂地合上幾張畫著草圖或打印參數(shù)的紙片。
他刻意的回避和門縫里飄出的陌生氣味,反而像貓爪一樣輕輕撓著沈清雅的好奇心。好幾次,她端著水杯走到客廳,目光掃過他緊閉的房門,欲言又止。終于,在一個秦天青又在她出現(xiàn)時“嗖”地一下縮回房間的傍晚,她忍不住了。她端著剛泡好的、冒著熱氣的花草茶,走到他虛掩的房門前,象征性地敲了兩下,沒等里面應聲,便輕輕推開了門。
“秦天青,你這兩天……”
話音戛然而止。
秦天青背對著門,跪坐在書桌旁的地毯上,面前攤開的正是那本《李義山詩集》。旁邊散落著工具、打印材料和那個帶著凹痕的舊函套。而他手里,正拿著一個幾乎一模一樣、嶄新得發(fā)亮的深藍色函套!更讓沈清雅目光瞬間凝住的,是他另一只手里,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條流光溢彩的孔雀藍云錦發(fā)帶,往新函套和內襯之間的縫隙里塞!
那華美的云錦光澤,在略顯凌亂的地毯上,刺眼又奪目。
“你在……做什么?”沈清雅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困惑和驚訝,目光從嶄新的函套移到那條半藏半露的發(fā)帶,最后定格在秦天青驟然僵住、然后迅速漲紅的臉上。
秦天青像被電擊般猛地縮回手!那條漂亮的云錦發(fā)帶失去了支撐,輕飄飄地滑落出來,無聲地掉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孔雀藍的絲光在燈光下幽幽閃爍。他手忙腳亂地想撿,又覺得不妥,僵在原地,耳根紅得滴血,眼神慌亂地四處游移,就是不敢看她。
“我……我……” 他舌頭像打了結,平日里引以為傲的邏輯碎成了渣,只剩下笨拙的單詞往外蹦,“那個……函套……上次……壞了……我……弄了個新的……更……更結實點……” 他指了指那個新函套,又飛快地瞟了一眼地上的發(fā)帶,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那個……發(fā)帶……是……是……”
沈清雅的目光在新舊兩個函套和那條靜靜躺在地毯上的美麗發(fā)帶之間來回流轉。幾天來的疑惑、他躲閃的身影、打印機持續(xù)的低鳴、還有此刻他面紅耳赤、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窘迫……瞬間串聯(lián)成一條清晰的線。一絲了然的、帶著暖意的笑意,緩緩在她清澈的眼眸深處漾開,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波紋一圈圈溫柔地擴散。
她沒有立刻去撿那條發(fā)帶,也沒有追問。只是走近幾步,彎下腰,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個新函套光滑溫潤的表面。觸感很特別,堅實又帶著點奇異的現(xiàn)代感,卻奇妙地模仿出了古籍的沉穩(wěn)。那道熟悉的凹痕被完美地“復制”并加固了,成了新物件的一部分。
“所以……這幾天神神秘秘,就是在搗鼓這個?”她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調侃,卻沒有任何責備的意味,“用這個……修復古籍?”
秦天青低著頭,像個等待宣判的學生,悶悶地“嗯”了一聲。
沈清雅拿起那個嶄新的函套,在燈光下仔細端詳著。指腹能感受到那精心打磨過的邊緣和特意調制的、帶著舊物感的色澤。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地毯上那條孔雀藍的云錦發(fā)帶上。這一次,她彎下腰,將它撿了起來。柔滑冰涼的觸感纏繞指尖,華麗的纏枝蓮紋在燈光下流轉著細膩的光澤。她沒有塞回函套,也沒有遞還給秦天青,只是將它輕輕握在了掌心。
“手藝……還不錯。”她評價道,語氣平淡,目光卻在他因緊張而不自覺蜷起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落回那嶄新的函套上,指尖再次劃過那道復刻的凹痕,“連這道‘此情可待成追憶’的印記都留著。”她抬眼看向秦天青,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了然和一絲極淡的柔和,“看來,某些人不僅懂那些天上的道理,也懂怎么用這些硬邦邦的機器,修補一些……軟和的心事?”
秦天青的臉瞬間紅得能滴出血來,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笨拙地重復:“對不起……我……我只是想……彌補……”
沈清雅看著他這副樣子,終于忍不住,唇角彎起一個清晰而溫暖的弧度,如同冬日緊閉的花苞驟然綻放。她將新函套輕輕放回桌上,手里依舊握著那條孔雀藍的云錦發(fā)帶,沒有放回去,也沒有收起來,只是很自然地轉身朝門口走去。
“早點休息,”她走到門口,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別讓修書耽誤了你實驗室那些跳動的數(shù)字?!?/p>
門被輕輕帶上。
房間里,只剩下秦天青一個人,對著那個嶄新的函套,空氣中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氣息,以及他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他緩緩蹲下,撿起那個帶著歲月痕跡的舊函套,又拿起那個散發(fā)著樹脂微光的新函套。一舊一新,一個承載著過去的記憶與傷痕,一個包裹著此刻笨拙的歉意和尚未啟齒的、滾燙的新意。
那條本該藏起來的孔雀藍云錦發(fā)帶,此刻正握在她的手中。
窗外,西安初冬的夜風似乎也變得輕柔了。他輕輕撫摸著新函套光滑溫潤的表面,那上面不僅復刻了一道凹痕,仿佛也悄悄烙印下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這個共享空間里的嶄新痕跡。他小心翼翼地將詩集放入新函套中,合上。冰冷的科技外殼包裹著千年前的詩句和他此刻胸腔里奔涌的熱流,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