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丈夫被通知回城那天,撇下了我和兒子。他說城里房子小,工作還沒著落,
等站穩(wěn)了就來接。結(jié)果我等了三年,等來他和隊長女兒王倩倩的結(jié)婚照。兒子也被他接走,
獨留我在農(nóng)村累死。重回一世,我看著他欣喜地收拾東西,
往包里塞著王倩倩繡的鴛鴦鞋墊時。淡淡地開口:“你跟她走吧?!薄拔乙暨@種蘑菇。
”1村口的大喇叭響起來,刺啦刺啦的電流聲裹著隊長的大嗓門:“沈文軒,
縣知青辦來電話,你能回城了——”我正在豬圈喂豬,泔水瓢“哐當(dāng)”砸進木桶里。
沈文軒從屋里沖出來,藍布褂子的袖口還沾著粉筆灰。他眼睛亮得嚇人,
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杏花!聽見沒?我能回去了!”我抽回胳膊,手背在圍裙上蹭了蹭,
豬食的酸臭味混著汗味,鉆進鼻腔?!爸懒??!彼读讼?,像是沒想到我會是這反應(yīng)。
前世這時候,我正抱著他的腿哭,求他帶我們娘倆一起走。他皺著眉推開我,說城里房子小,
工作還沒著落,等站穩(wěn)了就來接。結(jié)果呢?我等了三年,等來他和隊長女兒王倩倩的結(jié)婚照,
還有一句“小軍是沈家的種,得跟我回城讀書”。我不肯,他就趁我上工,
讓王倩倩哄著小軍,偷偷抱上了去縣城的拖拉機。我追了三里地,摔在麥茬地里,
膝蓋磨得血肉模糊,只能看著拖拉機揚起的黃塵,像條狗似的趴在地上哭。
后來我成了生產(chǎn)隊的笑柄,人家說我“留不住男人,連兒子都看不住”。
我憋著口氣拼命掙工分,三十歲不到就累垮了??鹊弥辈黄鹧鼤r,聽見村里傳言,
沈文軒在城里開了工廠,王倩倩穿的確良褂子,小軍成了“小少爺”。咽氣前那刻,
我摸著炕席上的破洞想,要是能重來,我才不伺候這對狼心狗肺的父子?!鞍l(fā)什么呆?
”沈文軒推了我一把,“快收拾東西,我跟王倩倩說好,明天一早她哥的拖拉機送我去縣城。
”“你放心,我到城里穩(wěn)定后,一定接你們娘倆過去?!蔽姨ь^看他,陽光照在他臉上,
那股子知青的“斯文”還沒被城里的油滑磨掉,
可眼里的急切藏不住——他急著擺脫我這個“村婦”,急著奔向王倩倩描繪的好日子。
“你跟王倩倩走吧,”我拿起泔水瓢,繼續(xù)往豬食槽里倒,“我不會去的。
”沈文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趙杏花你說什么?我回城,你不跟我走?”“嗯。
”我喂完豬,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小軍呢?”“在屋里寫作業(yè)?!彼Z氣沉下來,
“你別耍脾氣,我知道你舍不得這破屋,但城里……”“我不是耍脾氣。”我打斷他,
“你回城是你的事,我在這兒挺好。”他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笑了,
帶著點輕蔑:“你能有什么好?離了我,你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工分都掙不夠!”我沒理他,
轉(zhuǎn)身往屋里走。灶臺上還溫著玉米糊糊,小軍趴在炕桌上寫字,鉛筆頭短得快捏不住了。
見我進來,他抬頭,小臉上帶著和沈文軒如出一轍的期待:“媽,爸說我們能去城里了?
王倩倩姐說,城里有冰棍,還有電燈!”我拿起灶邊的粗瓷碗,盛了滿滿一碗糊糊,
遞給他:“吃吧,涼了?!薄皨屇氵€沒回答我呢!”他噘著嘴,“我想跟爸走,我想電燈!
”我摸了摸他的頭,他的頭發(fā)又黃又稀,是常年缺營養(yǎng)的樣子。前世我總把細糧省給他,
自己啃紅薯干,可他還是覺得我沒本事?!澳惆忠?,你想跟就跟?!蔽易谠铋T前,
往灶膛里添了把柴,“但媽不走。”小軍愣住了,嘴里的糊糊都忘了咽:“媽你不跟我們走?
為什么?”“媽要在這兒種蘑菇。”2“種蘑菇?”沈文軒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趙杏花你瘋了?隊里的地都種糧食還不夠吃,
你種那玩意兒能當(dāng)飯吃?”我沒抬頭,繼續(xù)往灶膛里添柴。前世我確實沒種過蘑菇,
但我見過鄰村的李老漢種過。那年頭糧食緊張,李老漢偷偷在山洞里養(yǎng)平菇,
過年時換了半袋白面,被隊里發(fā)現(xiàn)批斗了三天。可我記得,他說那蘑菇長得快,
只要溫度濕度合適,一茬接一茬地出。我算過賬,要是能種成,一筐蘑菇能換五斤玉米,
十筐就是五十斤,夠我和小軍吃倆月。要是規(guī)模大了……“你別瞎折騰了。”沈文軒走進來,
從炕頭拿起他的帆布包,開始往里面塞東西——幾件換洗衣裳,
一本磨破了角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王倩倩給他納的鞋墊,紅底繡著鴛鴦。
“明天我決定先帶小軍走,”他頭也不抬,“你想通了就來縣城找我,地址我寫在紙上。
”我沒應(yīng)聲。小軍看看他爸,又看看我,小聲說:“媽,我也想種蘑菇……但我也想電燈。
”沈文軒瞪了他一眼:“沒出息!跟你媽學(xué)種地?將來能有什么出息?”小軍嚇得低下頭,
扒拉著碗里的糊糊。我拿起掃帚,開始掃炕前的灰:“沈文軒,你要是帶小軍走,
就得保證讓他上學(xué),別讓王倩倩磋磨他?!鄙蛭能庎托Γ骸百毁皇顷犻L的女兒,知書達理,
哪像你……”“我不管她是什么樣,”我打斷他,掃帚柄在地上頓了頓,“小軍是我生的,
你要是敢委屈他,我就是綁也要把他綁回來。”他大概是被我的眼神嚇住了,愣了愣,
含糊道:“知道了?!钡诙煲辉纾爝€沒亮,院門外就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
沈文軒把小軍裹在他那件舊軍大衣里,小軍還沒醒,小臉紅撲撲的?!拔易吡恕?/p>
”沈文軒站在門口,手里捏著那張寫了地址的紙,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塞給了我,
“你……自己保重。”我沒接那張紙,轉(zhuǎn)身進了屋。拖拉機聲越來越遠,我站在灶臺前,
看著鍋里剩下的小半碗糊糊,突然笑了。前世我就是在這兒哭了三天三夜,把眼睛哭腫了,
把嗓子哭啞了。這輩子,眼淚早在上一世流干了。我舀起那半碗糊糊,一口一口喝下去。
玉米的清甜混著點糊味,是日子的味道。放下碗,
我找出藏在炕洞里的布包——里面是我攢了五年的私房錢,十五塊三毛錢,還有半斤紅糖,
是去年隊里分的,我沒舍得吃。我要去趟山里,找李老漢說的那種腐木,
還要找能遮陽的山洞。種蘑菇的事,得抓緊。3山里的雪還沒化透,踩在地上咯吱響。
我裹緊了打滿補丁的棉襖,手里拎著個竹筐,筐里是給李老漢帶的紅糖。李老漢住在山坳里,
孤零零一間土坯房,據(jù)說年輕時犯過“錯誤”,被隊里趕出來了。
前世我怕被人說“跟壞分子來往”,從沒敢靠近過?!罢l???”破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李老漢探出頭,臉上的皺紋比樹皮還深?!袄畲鬆?,我是趙家洼的趙杏花。
”我把紅糖遞過去,“想跟您學(xué)學(xué)種蘑菇?!彼[著眼打量我,接過紅糖聞了聞,
突然笑了:“沈知青的媳婦?聽說他回城了,把你撇下了?”村里人消息就是快?!班?。
”我點點頭,“我想自己種點東西,糊口?!彼屛疫M屋,屋里黑黢黢的,
墻角堆著一堆腐木,上面長著些白白嫩嫩的東西——正是平菇?!斑@玩意兒金貴,
”李老漢蹲下來,指著那些蘑菇,“得溫乎,還得潮乎,見不得強光?!彼涛以趺催x腐木,
怎么用石灰水消毒,怎么控制溫度。我拿出用草紙訂的本子,一筆一劃記下來。
“你一個女人家,能行嗎?”李老漢看著我,“這活兒累,還得偷偷摸摸的,
被隊里發(fā)現(xiàn)……”“不怕。”我握緊筆,“只要能掙錢,累點算啥。”從李老漢那兒回來,
我找了個背陰的山洞,洞口被藤蔓擋著,隱蔽得很。我把從山里拖回來的腐木劈成小塊,
按照李老漢說的,用石灰水泡了三天,再搬到山洞里碼好,噴上清水。接下來就是等。
白天我照常去隊里上工,掙那七個工分。別人歇著的時候,我就往山洞跑,
看看木頭有沒有發(fā)霉,濕度夠不夠。隊里的人看出我不對勁了。“杏花,
你最近咋老往山里鉆?”同組的二嬸子湊過來,眼神里帶著好奇,“是不是想不開啊?
沈知青都走了……”“沒有,”我低頭割著麥子,“山里有野菜,挖點給小軍留著,
萬一他回來了呢?!边@話半真半假。我確實挖了些薺菜,腌在壇子里,
但不是給小軍留的——是給自己備著的。二嬸子撇撇嘴,沒再問,
轉(zhuǎn)身跟別人嘀咕:“我看她就是傻了,男人都跑了,還惦記著兒子……”我假裝沒聽見。
前世我最在乎別人的眼光,總怕被人說三道四,活得像個提線木偶。這輩子,誰愛說啥說啥,
我過我的日子。半個月后,山洞里的腐木上冒出了白白的小點,像撒了把小米。我蹲在那里,
看著那些小點,突然笑出了聲。李老漢說的沒錯,它們真的長出來了。
4第一批蘑菇長得不算好,零零星星的,加起來也就一筐。我趁著天黑,
用布把筐蓋得嚴嚴實實,往公社供銷社跑。供銷社的王主任是個胖老頭,見我遞過去的蘑菇,
眼睛亮了:“這玩意兒稀罕啊!哪來的?”“自家種的?!蔽覊褐ぷ?,“王主任,
您給個價。”他掂量了掂量,說:“一塊錢一筐,怎么樣?”一塊錢!夠買兩斤玉米面了!
我趕緊點頭:“成!”揣著那一塊錢,我沒直接回家,繞到公社的廢品站,
花五毛錢買了個破陶罐——用來裝蘑菇菌種正好?;氐郊?,我把錢藏在炕洞里,
摸著那冰涼的硬幣,手心直冒汗。這是我靠自己掙的第一筆錢,
比沈文軒從前偶爾給我的“零花錢”,重一百倍。第二批蘑菇長得旺,一收就是三筐。
我換了三塊錢,買了斤白面,蒸了兩個白饅頭。饅頭剛出鍋,冒著熱氣,麥香直往鼻子里鉆。
我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眼淚差點掉下來。前世我總把白面省給沈文軒和小軍,
自己啃紅薯干,嚼得腮幫子疼。這輩子,我得先對得起自己。正吃著,院門外傳來腳步聲,
是小軍。他背著個小書包,臉上帶著淚痕,看見我就哭了:“媽!我要回來!王倩倩老罵我,
說我是野種!”我心里一緊,把他拉進屋,摸了摸他的頭:“你爸呢?”“爸去上班了,
讓王倩倩看著我?!毙≤姄溥M我懷里,“媽,城里不好,我想跟你種蘑菇!”我抱著他,
他瘦了,胳膊上還有幾道紅印子?!盎貋砭秃谩!蔽野咽O碌酿z頭遞給他,“吃吧,熱乎的。
”他狼吞虎咽地吃著,眼淚掉在饅頭上,混著面渣一起咽下去。傍晚,沈文軒找來了,
一臉怒氣:“趙杏花!你是不是偷偷去縣城把小軍接回來了?”“他自己跑回來的。
”我坐在灶門前,添著柴,“你要是管不好他,就別帶他走?!薄拔夜懿缓??”他瞪著眼,
“要不是你把他慣壞了,他能跟倩倩頂嘴?”“小軍是我兒子,輪不到外人教訓(xùn)。
”我站起身,“你要是還想帶他走,就自己帶,別讓王倩倩插手?!鄙蛭能幈灰×?,
看著我懷里的小軍,又看看桌上的空碗,突然問:“你中午給小軍吃的啥?”“白面饅頭。
”他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你哪來的錢買白面?”我沒告訴他。有些事,不必讓他知道。
5小軍留下了,跟著我上工,放學(xué)就去山洞幫我看蘑菇?!皨?,這蘑菇真能換錢啊?
”他蹲在山洞里,小心翼翼地摘著平菇,“比爸給的零花錢還多?”“嗯?!蔽倚χf,
“等攢夠了錢,媽給你買個新書包,再買支鋼筆?!彼劬α亮耍骸罢娴??
比王倩倩給我買的那個還好?”“當(dāng)然?!比兆右惶焯爝^,我的蘑菇越種越多,從一個山洞,
擴展到三個。我還偷偷買了些菌種,試著種香菇,長得也不錯。供銷社的王主任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