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縣衙大堂。
屁股底下是硬邦邦的榆木椅子。
硌得慌。
面前書案掉漆嚴重。
露出里面的木頭茬子。
堂下站著兩個人。
孫福。
還有一個精瘦的漢子。
叫劉三。
是孫福的表外甥。
以前在巡檢司當差。
干的就是查私鹽的活。
王巡檢一死。
他就成了閑漢。
眼神活絡(luò)。
透著點市儈和狡猾。
這種人。
用好了是把快刀。
我用手指敲著破書案。
咚咚咚。
聲音在空蕩蕩的大堂里回響。
“劉三?!?/p>
我開口。
聲音不高。
但帶著不容置疑的調(diào)子。
“知道本官找你做什么嗎?”
劉三趕緊躬身。
臉上堆著笑。
“老爺吩咐!小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少來虛的?!?/p>
我打斷他。
“邊城這地方?!?/p>
“私鹽販子多不多?”
劉三眼珠一轉(zhuǎn)。
“多!怎么不多!那些韃子…咳…北邊的人…就認咱的鹽!官鹽貴得要死還買不著!私鹽…嘿嘿…有路子就能走!利大著呢!”
“路子?”
我身體微微前傾。
盯著他。
“你有路子?”
劉三被我看得有點發(fā)毛。
咽了口唾沫。
“小…小人以前在巡檢司…認得幾個…認得幾個腳夫頭子…他們常年在北邊跑…”
“好!”
我一拍桌子。
“給你個差事?!?/p>
“去告訴他們?!?/p>
“邊城巡檢司?!?/p>
“開張了!”
劉三一愣。
沒明白。
“開…開張?”
“對!”
我從袖子里掏出那方沉甸甸的銅印。
咚一聲。
按在書案上。
灰塵被震起。
在昏暗的光線里飛舞。
“看見沒?”
“真家伙!”
“告訴他們。”
“以后想過邊城?!?/p>
“得有我王七蓋了印的鹽引!”
“一張鹽引?!?/p>
“三百斤鹽!”
“引錢嘛…”
我頓了頓。
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兩!”
劉三倒吸一口涼氣。
眼睛瞪圓了。
“三…三十兩?老爺…這…這比黑市價還…還高一大截?。 ?/p>
“高?”
我冷笑。
“高就對了!”
“不高?!?/p>
“怎么顯出我王七的威風?”
“不高。”
“怎么讓那些鹽販子乖乖掏錢?”
“不高。”
“怎么讓這‘生意’。”
“大到足夠驚動應(yīng)天城里的那位?”
我盯著劉三。
眼神像淬了冰。
“懂了嗎?”
劉三看著我。
又看看那方大印。
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似乎在權(quán)衡。
片刻。
他猛地一咬牙。
“懂了!老爺!小人懂了!這買賣…夠大!夠勁!小人這就去辦!”
他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的光。
“只是…老爺…那引錢…”
“放心?!?/p>
我向后靠回椅子。
“你牽線搭橋?!?/p>
“少不了你的好處?!?/p>
“引錢收上來。”
“分你半成。”
劉三臉上瞬間爆發(fā)出狂喜。
“謝老爺!謝老爺抬舉!小人這就去!保管把那些大頭羊都給您牽來!”
他點頭哈腰。
像條聞到肉味的鬣狗。
轉(zhuǎn)身一溜煙跑了出去。
大堂里又剩下我和孫福。
孫福臉色發(fā)白。
腿肚子有點抖。
“老…老爺…這…這私售鹽引…可是…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我瞥了他一眼。
“怕了?”
孫福撲通跪下了。
“老爺!小的…小的…”
“起來?!?/p>
我聲音平淡。
“誅九族?”
“好啊?!?/p>
“求之不得?!?/p>
“你只管做事?!?/p>
“天塌下來?!?/p>
“有我王七頂著?!?/p>
“真到了那一天?!?/p>
“我保你無事?!?/p>
孫??粗移届o得近乎詭異的臉。
張了張嘴。
終究沒敢再說什么。
顫巍巍爬起來。
垂手站在一旁。
接下來的日子。
邊城這個死水潭。
被我王七這顆巨石砸得浪花滔天。
巡檢司那破敗的衙門口。
掛上了新牌子。
“鹽引核驗處”。
劉三成了實際管事。
他果然有門路。
消息像長了翅膀。
飛向北邊那些靠鹽吃飯的亡命徒。
一開始。
沒人信。
或者半信半疑。
一張破紙。
蓋個印。
就要三十兩?
搶錢??!
但當?shù)谝粋€膽大的鹽販子。
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
咬牙掏了三十兩雪花銀。
拿到一張蓋著鮮紅“邊城巡檢司印”的鹽引。
然后。
他帶著三百斤鹽。
大搖大擺。
從幾個由劉三安排的、穿著破爛巡檢司號衣的“兵丁”眼皮子底下。
推著獨輪車過去時。
所有人都瘋了。
暢通無阻!
真他娘的好使!
這錢花得值!
消息像野火燎原。
燒遍了草原和大漠。
鹽販子們蜂擁而至。
小小的邊城。
從未如此“繁榮”過。
城外荒灘上。
搭起了連綿的窩棚。
操著各種口音的人。
牽著馱滿銀箱的騾馬。
擠在“鹽引核驗處”那間破屋子外面。
隊伍排出好幾里地。
銀子的光芒。
幾乎要晃瞎人的眼。
劉三忙得腳不沾地。
收銀子。
發(fā)蓋印的鹽引。
臉上油光發(fā)亮。
腰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脹起來。
他手底下也迅速聚集了一幫潑皮無賴。
充當“維持秩序”的打手。
縣衙的庫房。
徹底裝不下了。
我下令。
直接在縣衙后花園的空地上。
挖了個大地窖。
銀子。
一箱箱。
像不值錢的土坷垃。
往里堆。
白花花的。
在昏暗的地窖里。
散發(fā)著誘人又冰冷的光。
庫房里那點碎銀子?
早被我當成垃圾掃到一邊。
孫福負責記賬。
他的手一直在抖。
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亂響。
臉上毫無血色。
“老…老爺…入庫現(xiàn)銀…已…已過三十萬兩了…”
他報出這個數(shù)字時。
聲音都在飄。
我正坐在縣衙二堂。
喝著劉三“孝敬”來的上好龍井。
聞言。
眼皮都沒抬一下。
“才三十萬?”
“差得遠?!?/p>
“繼續(xù)收。”
“有多少收多少?!?/p>
“引錢可以降一點。”
“二十兩一張也行。”
“要的是量!”
“懂嗎?”
“量要大!”
“大得讓整個朝廷都聞到銅臭味!”
“大得讓老朱坐不?。 ?/p>
孫??粗摇?/p>
像看一個瘋子。
一個主動把頭伸向鍘刀的瘋子。
但他不敢違逆。
“是…是…老爺…”
銀子像決堤的洪水。
源源不斷涌入地窖。
五十萬兩。
八十萬兩。
一百萬兩!
地窖塞滿了。
我又讓人在旁邊挖了個更大的。
錢。
在我眼里。
真的成了糞土。
只是工具。
把我送上老朱斷頭臺的工具。
錢夠了。
該花了。
怎么花?
才能讓老朱的怒火燒得更旺?
我走出縣衙。
站在邊城唯一還算齊整的街道上。
放眼望去。
低矮破敗的土坯房。
歪歪扭扭。
街道坑洼。
污水橫流。
乞丐蜷縮在墻角。
面黃肌瘦。
一片末日景象。
很好。
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就在這地獄般的底色上。
我要畫一幅最奢華、最刺眼的畫!
一幅足夠把我釘死在恥辱柱上的畫!
我回到縣衙。
鋪開一張粗糙的桑皮紙。
提起筆。
沾飽了墨。
開始畫圖。
亭臺樓閣。
飛檐斗拱。
雕梁畫棟。
曲水流觴。
假山池沼。
奇花異草。
我把我能想到的。
所有關(guān)于奢侈、關(guān)于僭越的東西。
都堆了上去。
圖紙上的宅邸。
越來越大。
越來越夸張。
幾乎占據(jù)了小半個邊城!
這已經(jīng)不是宅子。
是一座城中之城!
一座足以讓任何言官看了都頭皮發(fā)麻、破口大罵的僭越之物!
我把圖紙扔給劉三。
“找工匠?!?/p>
“找最好的工匠!”
“去南邊找!”
“錢?”
“敞開了花!”
“材料?”
“用最好的!”
“金絲楠木!漢白玉!太湖石!統(tǒng)統(tǒng)給老子運過來!”
“人手不夠?”
“花錢雇!”
“邊城的人不夠?”
“去別的府縣雇!”
“告訴他們?!?/p>
“工錢翻倍!”
“管飯!”
“有肉!”
劉三捧著那卷天書般的圖紙。
手抖得厲害。
“老…老爺…這…這宅子…比…比王府還…”
“閉嘴!”
我厲聲喝道。
“讓你干就干!”
“少廢話!”
“三個月!”
“三個月內(nèi)。”
“我要看到它立起來!”
“立在這片爛泥地上!”
“讓所有人都看見!”
“讓應(yīng)天城里的皇帝老兒?!?/p>
“也看得清清楚楚!”
劉三被我吼得一哆嗦。
不敢再問。
捧著圖紙。
像捧著燒紅的烙鐵。
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邊城。
再次沸騰。
這一次。
是另一種瘋狂。
無數(shù)南邊來的工匠。
像工蟻一樣涌入。
帶著各種昂貴的木料、石料。
堆積如山。
巨大的宅邸地基被挖開。
深達丈余。
澆灌糯米石灰漿。
地基上開始豎起粗大的金絲楠木柱。
陽光下。
泛著溫潤尊貴的金色光澤。
漢白玉的欄桿。
一塊塊被雕刻上繁復(fù)的花紋。
堆砌起來。
太湖石被巨大的牛車費力地拉來。
形態(tài)嶙峋。
透著江南的秀氣。
與邊城的粗獷格格不入。
工地上日夜喧囂。
燈火通明。
數(shù)不清的民夫在監(jiān)工的皮鞭下勞作。
汗流浹背。
他們拿到了比以往多幾倍的工錢。
碗里有了油花。
有了實實在在的肉塊。
這讓他們甘愿忍受繁重的勞役。
只是看向那座拔地而起、一天一個模樣的龐大宮殿群時。
眼神復(fù)雜。
有驚嘆。
有羨慕。
更多的是麻木。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這座宅子。
太扎眼了。
像一顆巨大的毒瘤。
長在邊城這個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
奢華。
糜爛。
僭越。
每一個詞都足以引來殺身之禍。
邊城的空氣里。
除了塵土和汗水的味道。
開始彌漫一種無形的壓力。
沉甸甸的。
壓得人喘不過氣。
流言像瘟疫一樣蔓延。
“王扒皮瘋了…”
“這宅子…是要造反嗎?”
“聽說用的木頭…是皇帝老子才能用的…”
“御史…御史老爺?shù)恼圩印率窃缇惋w到京城了吧…”
孫福每天向我匯報工程進度。
聲音越來越抖。
臉色越來越白。
“老爺…主院…主殿的歇山頂…蓋…蓋起來了…”
“老爺…后花園引了活水…挖了湖…”
“老爺…西跨院用了琉璃瓦…陽…陽光下晃眼…”
他每次說完。
都像虛脫一樣。
而我。
只是平靜地聽著。
偶爾點點頭。
“嗯。”
“知道了。”
“繼續(xù)?!?/p>
我的目光。
越過喧囂的工地。
望向南方。
應(yīng)天城的方向。
老朱。
你看到了嗎?
你聽到了嗎?
我王七。
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
在你眼皮子底下。
貪了百萬兩銀子。
修了座僭越逾制的宮殿!
你的刀。
該舉起來了吧?
你的圣旨。
該到了吧?
我等著。
脖子都洗干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