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點砸在柏油路上,濺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泥土和塵埃混合的氣息。我縮在小學傳達室窄窄的屋檐下,
笨拙地試圖把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明顯小了一號的舊外套裹得更緊些。
冰涼的雨絲還是無孔不入,鉆進領(lǐng)口,激得我一陣哆嗦。腳上的塑料涼鞋早就濕透了,
腳趾在冰冷的泥水里蜷縮著。眼前是陌生的校門,陌生的街道,
還有那些撐著花花綠綠雨傘、被父母接走的同學。
他們的笑聲、傘布被雨點擊打的噼啪聲、大人寵溺的詢問聲,隔著雨幕傳來,
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又遙遠。一種巨大的孤獨感,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比肩上的書包還要重?!拔?!”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穿透雨簾。我嚇了一跳,猛地抬頭。
一個小男孩站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雨水打濕了他額前柔軟的黑色短發(fā),
幾縷濕漉漉地貼在飽滿的額頭上。他穿著一身干干凈凈的藍色運動校服,
腳上是看起來就很貴的白色運動鞋,此刻也沾上了泥點。他手里舉著一把很大的藍色雨傘,
傘面是深藍的,上面印著白色的星星月亮圖案,嶄新又漂亮,幾乎能把兩個人都罩進去。
他的眼睛很亮,像剛被雨水洗過的黑曜石,帶著點好奇和探究,直直地看著我,或者說,
看著我肩上那個洗得發(fā)白、邊角已經(jīng)磨損起毛、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舊書包。
雨水正順著書包的帆布紋理往下淌,洇開深色的水漬?!澳銜軡窳耍彼白吡艘徊?,
那把大傘自然地朝我這邊傾斜過來,瞬間隔絕了冰冷的雨絲,
頭頂傳來雨點敲打傘面的密集聲響,像一首奇特的安眠曲。他指了指我的書包,
語氣里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熟稔,“我媽媽要是看見了,會心疼的?!逼邭q的我,
剛隨著父母工作調(diào)動轉(zhuǎn)學來到這座陌生的大城市,被這突如其來的善意弄得有些懵。
我看著他,吸了吸鼻子,沒說話。他身上的香皂味很好聞,淡淡的,帶著陽光曬過的氣息,
混在濕漉漉的空氣里飄過來。“我叫周嶼白?!彼终f,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
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你剛轉(zhuǎn)來的?跟我走,我知道一條近路。
”就這樣,在那個七歲初秋的雨天,在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屋檐下,
周嶼白舉著他那把印著星星月亮的大傘,把我納入了他的傘下。
傘骨下那片小小的、干燥而溫暖的空間,隔絕了外面冰冷喧囂的世界,
也成了我童年記憶里第一個清晰的錨點。那把藍色的大傘,從此成了我上學路上的固定風景。
無論是淅淅瀝瀝的春雨,還是夏日突如其來的雷陣雨,只要天陰下來,走到路口,
總能看見周嶼白背著那個看起來永遠干凈挺括的書包,安靜地等在那里。他話不多,
只是每次都會把傘穩(wěn)穩(wěn)地向我這邊傾斜,自己半邊肩膀暴露在雨絲里也渾不在意。
他媽媽似乎真的“心疼”東西,每次看到我書包有點濕,
第二天周嶼白總會從書包里摸出幾顆包裝漂亮的進口糖果,或者一塊印著英文的小點心,
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里。“喏,我媽讓帶的?!彼偸沁@么說,語氣平平淡淡,
眼睛卻亮亮的。小學的日子在課業(yè)、游戲和周嶼白那把沉默的大傘下飛快溜走。
升入同一所初中,我們依舊同班。他像抽條的柳枝,個子猛躥,
原本圓潤的臉頰線條漸漸有了利落的棱角,不變的是那份安靜和干凈。
他的成績總是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年級前三,籃球也打得很好,在球場上奔跑跳躍時,
會引來女生們壓低聲音的議論和目光追隨。而我,依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衣服,
默默努力才能勉強擠進班級前十。青春的荷爾蒙像初夏的藤蔓,
在校園的每個角落悄然滋生蔓延。課桌抽屜里開始出現(xiàn)字跡潦草的情書,
放學路上偶爾會碰到別班男生紅著臉的搭訕。有一次,
隔壁班那個總喜歡在籃球場邊尖叫的高個子男生,在放學路上堵住了我,
非要送我一支包裝俗氣的塑料玫瑰。我窘迫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臉漲得通紅?!傲朱F。
”清冽熟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回頭。周嶼白不知何時站在幾步開外,
單肩挎著書包,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個舉著玫瑰的男生。他什么也沒說,
甚至沒有走近,只是那樣看著。那男生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看周嶼白,
又看看局促不安的我,嘟囔了一句“真沒勁”,悻悻地把玫瑰塞進自己書包,轉(zhuǎn)身走了。
周嶼白這才走過來,腳步不疾不徐。“走吧。”他淡淡地說,
順手把我肩上滑落的書包帶往上提了提。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他抿著唇,
眼神專注地看著前方擁擠的人流。那一刻,他安靜的姿態(tài)里,有種無聲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像一堵沉默的墻,替我擋開了那些我不擅長應(yīng)付的紛擾。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幾拍,
不是因為驚嚇,而是因為某種被穩(wěn)妥保護著的暖意。初三的夏天格外炎熱,
空氣黏稠得化不開,知了在梧桐樹上聲嘶力竭地鳴叫。
一場全市矚目的中學生物理競賽決賽就在這樣的酷暑中落下了帷幕。
頒獎典禮在市中心的大禮堂舉行,冷氣開得很足,卻壓不住臺下觀眾席的躁動和興奮。
“本屆初中組一等獎獲得者——周嶼白!”聚光燈刷地打在那個熟悉的身影上。
他穿著整潔的白色襯衫和深色長褲,身姿挺拔地走上舞臺中央。
禮堂里瞬間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尤其是我們學校的方向,歡呼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他臉上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表情,微微鞠躬,
從頒獎嘉賓手中接過那個沉甸甸的水晶獎杯和一張放大的支票模型。
主持人高聲念出獎金數(shù)額時,臺下又是一片驚嘆。我坐在人群里,用力地鼓掌,
掌心拍得發(fā)紅發(fā)燙,心里漲滿了純粹的、為他感到驕傲的喜悅。那一刻的他,
站在耀眼的燈光下,從容、優(yōu)秀,仿佛生來就該如此閃耀。典禮結(jié)束,
人群如潮水般涌出禮堂。我站在禮堂門口巨大的廊柱陰影下等他,暑氣撲面而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他拎著那個裝著獎杯的盒子,從側(cè)門走了出來。陽光落在他身上,
白襯衫亮得晃眼。他徑直走到我面前,額角有細密的汗珠,眼睛卻亮得驚人,
像盛著夏夜最璀璨的星河?!傲朱F,”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
是剛才在人群里擠出來的,“我們?nèi)タ春0??”“啊?”我愣住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他沒等我回答,徑直從口袋里掏出兩張嶄新的、還帶著油墨味的機票,遞到我眼前。
航班信息清晰地印在上面,目的地是南方的某個海濱城市,起飛時間就在幾天后。
“我用獎金買的?!彼粗?,眼神專注,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篤定,
“真正的海。你不是一直說想看看海是什么樣子嗎?”陽光透過廊柱的縫隙,
在他睫毛下投下小片陰影。他手里的機票被光照得有些透明,邊緣暈開一圈柔和的光暈。海。
那個在課本里、在電視里、在我無數(shù)個貧瘠的夢境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蔚藍意象,
此刻被具象成了兩張薄薄的紙片,被他如此輕易地捧到了我面前。
巨大的、不真實的眩暈感瞬間攫住了我。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看著他眼底那片純粹的、毫無保留的星海。周圍鼎沸的人聲、刺目的陽光、黏膩的暑氣,
都瞬間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我的心跳,擂鼓一般,一下,又一下,
重重地敲在耳膜上。那個夏天,十七歲的周嶼白,用一座水晶獎杯換來的兩張機票,
帶我第一次觸摸到了真實的海。咸澀的海風帶著驚人的力度,毫無阻隔地撲打在臉上,
瞬間卷走了旅途的疲憊和內(nèi)陸城市帶來的所有塵囂。眼前是一望無垠的、跳動著碎金的蔚藍,
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與同樣廣闊無邊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海浪一層層涌來,拍打在礁石上,
發(fā)出低沉而永恒的轟鳴,卷起雪白的泡沫,又迅速退去,留下濕漉漉的深色沙灘。
我脫了鞋子,赤腳踩在細軟微涼的沙子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
旋即又被涌上來的海水溫柔地撫平。巨大的新奇和自由感像海浪一樣沖刷著我,
我忍不住張開雙臂,朝著大海的方向小跑了幾步,讓風更猛烈地灌進我的襯衫,鼓起布料,
發(fā)出獵獵的聲響?!爸軒Z白!你看!”我指著遠處海天相接處一艘小小的白色帆船,
興奮地回頭喊他。他就在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沒有跑,只是安靜地走著,
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海風吹亂了他額前的黑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
夕陽正沉沉地墜向海平面,將漫天云霞染成濃烈的橘紅與金紫,
也給他挺拔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金邊。他嘴角噙著一抹很淡的笑意,
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柔和。“嗯,看到了?!彼麘?yīng)著,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散,
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面對他。落日熔金,將他眼底映得一片暖色。
心跳在胸腔里失序地鼓噪,血液奔流的聲音似乎蓋過了海浪。也許是這海風太醉人,
也許是這霞光太盛大,也許是積攢了太多年的某種情愫終于被這無垠的天地催化到了臨界點。
我踮起腳尖,飛快地、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在他微微錯愕的唇上,
印下了一個帶著海風咸味的、青澀而短暫的吻。像羽毛拂過,輕得幾乎不真實。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沙灘。他眼中的錯愕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專注。下一秒,溫熱的氣息靠近,
他的手臂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環(huán)住了我的腰,將我牢牢地擁進懷里。
那個淺嘗輒止的觸碰被加深、延長。
他的吻帶著海風的濕潤和他身上特有的、干凈的陽光氣息,溫柔又帶著一絲生澀的探尋。
夕陽的余暉灼燒著我的臉頰,世界旋轉(zhuǎn)著,縮小成他臂彎里這方寸之地,
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和震耳欲聾的心跳聲。海風依舊在吹,卷起我的發(fā)梢,
纏繞在他的指間。高考像一場聲勢浩大的颶風,裹挾著無數(shù)人的命運呼嘯而過。塵埃落定,
錄取通知書像遲來的船票,將我們送往不同的海岸。
周嶼白的名字赫然印在全國頂尖學府A大的錄取名單上,金融系,光芒萬丈,理所應(yīng)當。
我的分數(shù)則在幾番掙扎后,將將夠到了同城一所普通一本B大的中文系門檻。兩所學校,
隔著大半個城市的距離,一個在繁華的東區(qū),一個在略顯陳舊的西區(qū)。開學那天,
A大校門口人頭攢動,豪車云集,
西裝革履的家長和意氣風發(fā)的新生們構(gòu)成了一幅精英匯聚的圖景。
周嶼白的父親親自開著锃亮的黑色轎車送他過來,那氣派和周圍的環(huán)境渾然一體。
他穿著嶄新的名牌休閑裝,身姿挺拔地站在車旁,和父親低聲交談著什么,神情自若。
陽光落在他身上,依舊是人群里最耀眼的存在。
我拒絕了父母要送我(他們坐了一夜硬座火車趕來)的提議,
獨自拖著那個用了很多年、邊角磨損的行李箱,擠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
才找到B大略顯陳舊、被爬山虎覆蓋了一半的校門。門口多是像我一樣獨自報道的學生,
或者結(jié)伴而行、帶著鄉(xiāng)土氣息的家長??諝饫飶浡畠r盒飯和汗水的味道。
我找到自己的宿舍樓,爬上狹窄的樓梯,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里面是擁擠的六人間,
水泥地面,陳舊的鐵架床。我的床位靠窗,窗外是隔壁老居民樓斑駁的墻壁。放下行李,
疲憊感涌上來。我坐在吱嘎作響的木板床上,拿出手機,屏幕亮起,
是周嶼白發(fā)來的信息:“安頓好了嗎?A大這邊環(huán)境還行。晚上一起吃飯?
”手指在屏幕上懸停片刻,我回復(fù):“嗯,挺好的。晚上宿舍要開會,改天吧。
”窗外傳來樓下小販用喇叭循環(huán)播放的“磨剪子嘞戧菜刀”的吆喝,
悠長又帶著市井的煙火氣,與A大門口那種精英匯聚的氛圍隔著遙遠的距離。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我有些茫然的臉。一種無形的、名為“差距”的東西,
在踏入大學校門的第一天,就以如此具象的方式橫亙在我們之間。大學四年的時光,
在書本、兼職和兩地奔波的疲憊中悄然流逝。我的時間被切割成碎片。
白天在B大擁擠的階梯教室聽課,
泛黃的書頁間尋找靈感;晚上和周末則被各式各樣的兼職填滿——喧鬧油膩的餐廳后廚洗碗,
一站幾小時的超市促銷員,家教,甚至是幫小公司抄錄枯燥的數(shù)據(jù)。為了省下幾塊錢公交費,
常常是蹬著那輛花五十塊錢從學長手里買來的二手自行車,在寒風或烈日下穿越大半個城市。
生活費、學費,還有遠方父母殷切的期盼,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我,不敢停歇。
周嶼白的世界則截然不同。他活躍在A大光鮮的學生會和金融精英社團,
參與各種高規(guī)格的講座和競賽。朋友圈里偶爾更新的照片,
背景是窗明幾凈的圖書館、氣派的報告廳,或是觥籌交錯的晚宴。他穿著合體的西裝,
與同樣意氣風發(fā)的同學、甚至是一些知名企業(yè)的代表談笑風生。
他依舊會坐很久的地鐵橫穿城市來找我,帶我去一些他發(fā)現(xiàn)的、環(huán)境不錯的餐廳。
那些地方燈光柔和,食物精致,服務(wù)生彬彬有禮。我坐在他對面,
有時會下意識地把自己洗得發(fā)白、袖口有些磨損的毛衣袖子往里面縮一縮,
聽著他用一種我逐漸陌生的、帶著專業(yè)術(shù)語的語調(diào)談?wù)撝袌鲒厔?、實習機會。
那些名詞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最近在忙什么?”一次晚餐時,
他切著盤子里紋理漂亮的牛排,隨口問道?!芭?,接了個幫廣告公司想口號的活兒,
還有一個家教?!蔽乙艘簧酌媲暗哪逃湍⒐綔?,味道濃郁得有點發(fā)膩,“你呢?
”“在跟一個創(chuàng)業(yè)項目,跟學長他們一起,接觸了幾家風投,挺有意思的。”他語氣平淡,
眼神里卻跳躍著熟悉的、屬于他的那種光芒,那是對挑戰(zhàn)和機遇的興奮。我點點頭,
勺子輕輕磕在碗沿,發(fā)出輕微的脆響。他盤子里的食物價格,
可能抵得上我辛苦兼職幾天的報酬。我們依舊分享著彼此的生活片段,努力尋找共同話題,
像兩條曾經(jīng)親密交匯的溪流,在各自奔涌的途中,河床的質(zhì)地和流淌的速度,已然悄然改變。
畢業(yè)季兵荒馬亂地來臨。簡歷石沉大海的焦慮和對未來的迷?;\罩著我和我大多數(shù)的同學。
而周嶼白,幾乎沒有任何懸念地,憑借耀眼的履歷和父親在本地深厚的人脈關(guān)系,
直接進入了周氏集團總部,擔任投資部總監(jiān)助理。
一個無數(shù)名校畢業(yè)生擠破頭也未必能得到的起點。我的求職之路則布滿荊棘。
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簡歷被拒、面試無果后,
一家規(guī)模不大、但口碑尚可的文化傳媒公司向我拋來了橄欖枝,職位是內(nèi)容策劃助理。
薪水不高,但總算是在這座競爭激烈的城市暫時落了腳。
我租住在城市西南角一片擁擠的城中村里,一個不到十平米的小單間,推開窗戶,
對面就是另一棟樓的墻壁,終年不見陽光。樓道里永遠彌漫著油煙和潮濕的氣息。
拿到第一個月微薄的薪水時,我站在狹窄的陽臺上,
看著樓下狹窄巷道里穿梭的電動車和晾曬的萬國旗般的衣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至少,
暫時不用再向家里伸手了。周嶼白提出讓我搬去他在市中心的高檔公寓。那地方我去過,
明亮的落地窗,光潔的地板,設(shè)施齊全的健身房和游泳池,樓下就是繁華的商業(yè)街。
站在那寬敞的客廳里,能俯瞰半個城市的璀璨燈火。“不用了,”我?guī)缀跏橇⒖叹芙^,
聲音干澀,“公司離我住的地方不算遠,通勤方便。而且……剛工作,還是自己住自在點。
” 我無法想象自己穿著打折的T恤和牛仔褲,
出入那個需要刷高級門禁卡、鄰居可能都是精英的地方。那會讓我時刻感覺自己像個闖入者。
他看著我,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終究沒再堅持,只是說:“那地方環(huán)境不好,
你自己多注意安全?!蔽覀冎g的物理距離,似乎比大學時更近了,都在同一個城市。
但無形的鴻溝,卻在日復(fù)一日的不同軌跡中,被現(xiàn)實沖刷得越來越深,越來越難以跨越。
周嶼白在周氏集團的投資部如魚得水,他展現(xiàn)出的敏銳和果斷很快贏得了認可,
參與的幾個項目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他父親周宏遠,那位在本地商界舉足輕重的人物,
對這個獨子的表現(xiàn)似乎也頗為滿意。周嶼白身上的氣質(zhì)愈發(fā)沉穩(wěn)內(nèi)斂,
剪裁精良的西裝取代了休閑裝,眼神里屬于少年人的銳氣沉淀下來,
變成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而我,在“啟點”傳媒的小小格子間里,
從助理策劃慢慢熬成了可以獨立負責項目的策劃。薪水漲了一些,
但面對這座城市的房價物價,依舊是杯水車薪。我依舊住在城中村那個不見陽光的小單間里,
習慣了樓道里的油煙味和隔壁夫妻的爭吵聲。
我的世界是選題會、客戶反復(fù)無常的意見、永遠在趕的Deadline,
以及下班后在街角小店買一份廉價的炒飯。生活像兩條平行線,偶爾交匯,
更多時候各自延伸。一個初秋的下午,公司總監(jiān)把我叫進辦公室,
臉上帶著難得的興奮:“小林,有個大機會!周氏集團旗下那個新開的精品酒店,‘云棲’,
知道吧?他們要做一個大型的文化藝術(shù)主題活動季,預(yù)算很足!
我好不容易爭取到一個提案的機會!你點子多,文筆好,這個案子你主筆,好好弄,
拿下它咱們部門今年就穩(wěn)了!”周氏集團?云棲酒店?我的心猛地一跳。
周嶼白……他現(xiàn)在就在負責集團的一些品牌推廣項目?!翱偙O(jiān),我……”“別猶豫了!
年輕人就要敢挑擔子!資料都在這兒,時間緊,三天后就得去他們集團提案!
”總監(jiān)不由分說地把一疊厚厚的資料塞到我手里。接下來的三天,我?guī)缀踝≡诹斯尽?/p>
查資料,做調(diào)研,頭腦風暴,推翻重來。
我的方案核心圍繞著“在地文化”和“可持續(xù)人文關(guān)懷”,
我走訪了酒店周邊那些正在被快速城市化遺忘的老街巷,采訪了堅守傳統(tǒng)手藝的老人,
計劃將他們的故事、技藝融入活動季,打造一個真正有城市肌理和溫度的項目。
方案最終定稿時,雖然疲憊,但內(nèi)心充滿了久違的激情和期待。提案那天,
我特意穿上了唯一一套能拿得出手的、打折時買的灰色西裝套裙。
走進周氏集團總部那棟氣派非凡的玻璃大廈,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緊張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