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學(xué)第一天,我被推選為美術(shù)社的專屬模特。畫板后的少年睫毛低垂,
筆尖沙沙聲里藏著我的心跳。他總在課后遞來溫?zé)岬挠髨A奶茶,傘永遠(yuǎn)傾向我這邊。
我數(shù)著他睫毛準(zhǔn)備表白那天,聽見?;▎査骸按饝?yīng)我的畫呢?”他輕笑:“畫展那天,
給你驚喜?!焙髞砦以谒嬍铱匆娨环は瘛鞘俏以诖斑吙磿膫?cè)影。畫展揭幕,
人潮涌向展廳中央的巨幅肖像。燈光下我的眼眸像盛著星海,
標(biāo)簽寫著:《光》——致我的繆斯。陳嶼穿過人群,
將星空糖放進(jìn)我掌心:“你終于來看自己的畫了?!? 初遇畫中人初秋的風(fēng)帶著一點涼意,
卷起幾片發(fā)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撞在嶄新的玻璃窗上。我抱著一個半舊的紙箱,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站在敞開的教室門口。紙箱不重,
卻沉甸甸地墜著我的忐忑——里面裝著我小小的宇宙:幾本翻舊了的詩集,
一個裝滿五顏六色星空糖的玻璃罐,還有幾件折疊整齊的換洗衣物。陌生的教室,
陌生的面孔,嗡嗡的議論聲像一群看不見的蜂,低低地縈繞在耳邊,視線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打量,讓我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紙箱里去?!靶峦瑢W(xué)?快進(jìn)來呀!
”一個清亮的女聲打破了短暫的沉寂,帶著善意的笑意。是班主任,她朝我招招手。
我?guī)缀跏峭滞_地挪了進(jìn)去,臉頰燙得厲害,眼睛只敢盯著腳下光潔的地板磚。
直到班主任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宣布式的溫和:“林晚,對吧?先找個位置坐下。
”我飛快地掃了一眼,教室靠窗的那一排,倒數(shù)第二個位置空著。同桌是個男生,正低著頭,
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擦什么東西?我抱著箱子,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地挪過去,
拉開椅子坐下,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松節(jié)油混合著顏料的味道,若有若無地飄過來?!昂昧?,
大家安靜一下?!卑嘀魅闻牧伺氖郑敖裉爝€有件事,美術(shù)社陳嶼同學(xué)那邊,
急需一位能長期合作的寫生模特,氣質(zhì)要求安靜、專注。有同學(xué)自愿報名嗎?
”教室里瞬間安靜了幾秒,隨即爆發(fā)出低低的議論和幾聲善意的哄笑。模特?
穿著奇怪的衣服,被一群人盯著畫?這個念頭讓我頭皮發(fā)麻。我下意識地把頭埋得更低,
恨不得變成紙箱里一顆不起眼的星空糖?!袄蠋?,
”一個略帶沙啞、卻意外清晰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不高,卻輕易穿透了嘈雜,
“我覺得……她就挺合適?!蔽颐偷靥ь^,心臟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說話的是我的新同桌。
他不知何時抬起了頭,手里捏著一塊沾著深藍(lán)色污跡的棉布,袖口蹭上了小片鈷藍(lán),
像不小心打翻了調(diào)色盤的一角。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沒有太多情緒,
平靜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額前幾縷微卷的黑發(fā)隨意地垂著,遮住了小半眉眼,
卻遮不住他眼瞳里那種專注的、近乎審視的沉靜。他微微揚了揚下巴,指向我,
動作隨意又篤定?!瓣悗Z!”有人笑著喊,“你這眼光夠毒的啊,轉(zhuǎn)學(xué)生剛來就被你盯上了?
”“就是就是,新同學(xué)還沒焐熱呢!”教室里又是一陣哄笑。我的臉頰像被點著了火,
燒得滾燙。陳嶼?這個名字在舌尖滾了一下,帶著顏料和松節(jié)油的氣息。他依舊沒什么表情,
只是把手里那塊臟污的布隨意塞進(jìn)桌肚,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不是出自他口。
他微微側(cè)過頭,目光坦然地迎上我的慌亂,甚至幾不可察地,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弧度淺得如同投在畫布上的一抹虛影,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鞍察o!”班主任再次控場,
聲音里帶著笑意,“林晚同學(xué),別緊張。陳嶼同學(xué)是我們學(xué)校美術(shù)社的頂梁柱,
眼光一向很好。這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安靜地坐著,配合他完成寫生練習(xí),
每次課后還有學(xué)分加,怎么樣?考慮一下?”無數(shù)道目光再次聚焦。
拒絕的話在喉嚨里滾了幾滾,最終被一種莫名的、無法言說的力量壓了下去。我垂下眼睫,
盯著紙箱里那顆透過玻璃折射出斑斕光暈的星空糖,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
細(xì)若蚊蚋地應(yīng)了一聲:“……好?!? 畫室心跳于是,命運的畫筆就這樣,
蘸著初秋的涼意和顏料的氣息,在名為林晚的蒼白畫布上,落下了第一道無法預(yù)知的色彩。
畫室在藝術(shù)樓頂層最東邊,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占據(jù)了整面墻。
下午三點半的陽光斜斜地穿進(jìn)來,帶著初秋特有的澄澈質(zhì)感,
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傾斜的光帶。空氣里浮動著微塵,
還有那熟悉的、揮之不去的松節(jié)油與顏料混合的氣味,清冽又有些微的刺鼻。
我僵直地坐在那張鋪著深灰色絨布的高腳凳上,姿勢是陳嶼親手調(diào)整的——微側(cè)身,
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梧桐樹影上,左手虛虛地搭在膝蓋上攤開的詩集書頁上。指尖冰涼,
掌心卻微微沁出了汗,黏膩地沾著書頁的紙張邊緣。“放松,”陳嶼的聲音從畫板后面?zhèn)鱽恚?/p>
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像在陳述一個事實,“不用刻意維持。累了就動一動,告訴我。
”我?guī)撞豢刹斓亍班拧绷艘宦暎抗鈪s不敢偏移分毫,
依舊固執(zhí)地鎖定窗外那片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的金黃樹葉。畫室里安靜得過分,
只有鉛筆劃過粗糙紙面時發(fā)出的“沙沙”聲,規(guī)律而綿長,像某種催眠的韻律。
那聲音近在咫尺,仿佛就貼著我的耳膜摩擦,每一次摩擦都帶起心臟一陣不規(guī)則的悸動。
撲通、撲通……它跳得那樣清晰,那樣用力,幾乎要掙脫胸腔的束縛,
在這片寂靜里發(fā)出自己的回響。我拼命地吸氣,試圖把那不聽話的心跳壓下去,
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往燃燒的火堆里添柴。目光偷偷地、極其緩慢地偏移了零點幾度。
越過畫板頂部那幾支隨意插著的、沾染了不同顏色顏料的畫筆,我能看到他一點模糊的輪廓。
他微微低著頭,額前那幾縷微卷的黑發(fā)垂下來,擋住了眼睛。握著鉛筆的手骨節(jié)分明,
腕骨突出,隨著筆觸的移動而穩(wěn)定地起伏。陽光落在他握著筆的指關(guān)節(jié)上,
像鍍了一層薄薄的金。那專注的神情,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眼前的畫紙,
和他筆下的……我。這個認(rèn)知讓我的臉頰又開始發(fā)燙。
時間在鉛筆的“沙沙”聲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鳥鳴中緩慢流淌。保持一個姿勢久了,
肩膀和后背的肌肉開始發(fā)出酸澀的抗議。就在我悄悄活動了一下幾乎僵硬的腳踝時,
畫板后的沙沙聲停下了?!靶菹⒁幌??!标悗Z放下筆,從畫板后走了出來。
他徑直走向角落那個小小的飲水機(jī),接了一杯水遞給我。水是溫的。我接過來,
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那一點溫?zé)岷臀⒉诘挠|感如同電流竄過,我猛地縮回手,
水杯差點脫手,幸好被他眼疾手快地托了一下杯底。“謝謝……”我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他沒說話,只是走到窗邊,擰開自己那個磨得發(fā)白的軍綠色水壺喝了幾口。
陽光勾勒出他挺拔的側(cè)影,喉結(jié)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滑動。他回過頭,
目光落在窗臺上我?guī)淼哪莻€玻璃糖罐上。里面的星空糖五彩斑斕,像凝固的小小星河。
“喜歡這個?”他問,聲音沒什么起伏?!班拧r候就喜歡,覺得像把星星裝起來了。
”我下意識地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玻璃杯壁。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再說話。
休息時間結(jié)束,他重新拿起筆,我也重新坐回那仿佛帶著無形烙印的高腳凳。
陽光的位置悄悄移動了一點點,畫室里的光影也隨之變幻。鉛筆的沙沙聲再次響起,這一次,
我似乎沒那么緊張了。目光偶爾掠過他低垂的眉眼,掠過他專注的唇角,心跳依然喧囂,
但那喧囂里,似乎悄悄混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隱秘的甜。
3 雨中的秘密日子像被調(diào)慢了幀率的膠片,
在畫室的沙沙聲和窗外的四季流轉(zhuǎn)中一幀幀滑過。梧桐葉落了又生,蟬鳴聒噪過盛夏,
又被秋風(fēng)溫柔地卷走。我成了畫室那個高腳凳上的???,陳嶼筆下最固定的風(fēng)景。
我們之間的話依舊不多。他專注于畫板,我專注于成為畫板上那個凝固的點。
但默契卻像藤蔓,在無聲的注視和安靜的共處中悄然滋長。
他總能精準(zhǔn)地捕捉到我肢體僵硬的極限點,
在我?guī)缀跻獡尾蛔〉呐R界點說出“休息”;我則習(xí)慣性地在他調(diào)色盤里某種顏料快見底時,
提前將新的錫管放在他手邊最趁手的位置。變化始于一場猝不及防的秋雨。那天下午,
畫室的沙沙聲持續(xù)得比平時更久一些。窗外天色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下來。
終于,他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手腕:“好了,今天收工?!睅缀跏峭瑫r,
醞釀了一下午的雨點終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敲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
織成一片迷蒙的水簾。我收拾好自己的詩集和糖罐,走到畫室門口,
看著外面密集的雨幕發(fā)愁。沒帶傘。“走吧。”低沉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我驚訝地轉(zhuǎn)頭。
陳嶼不知何時也走到了門口,肩上斜挎著他的畫具包,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長柄傘。
他撐開傘,傘面很大,穩(wěn)穩(wěn)地隔絕了頭頂喧鬧的雨聲。他自然地朝我這邊傾斜了一下傘柄,
示意我進(jìn)來。“……謝謝。”我有些無措地挪進(jìn)傘下,刻意與他保持著一點距離。
傘外的世界風(fēng)雨交加,傘下卻是一個狹小而干燥的空間。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松節(jié)油混合著雨水氣息的味道,清晰地鉆入鼻腔。雨水沿著傘骨匯成細(xì)流,
在我們周圍滴落。沉默地走在被雨水打濕的小路上。水洼倒映著路燈昏黃的光暈,
也倒映出我們靠得很近、又刻意保持距離的影子。雨聲很大,傘下的空間卻顯得格外安靜,
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他走得并不快,步子放得很穩(wěn),
傘始終牢牢地、大幅度地傾斜在我這一邊。我偷偷用余光瞥向他的左肩——深色的校服外套,
靠近肩膀的位置,顏色明顯地深了一大片,被雨水完全浸透了,沉沉地貼在身上。
“你的肩膀……”我忍不住開口,聲音被雨聲削去了一半?!班??”他似乎沒聽清,
微微側(cè)過頭,垂眼看我。他的睫毛真的很長,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
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濕了?!蔽抑噶酥杆淖蠹?。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聳了聳肩,幾顆水珠被抖落下來。“沒事。
”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作業(yè)。我的心跳又有點不聽話。為了掩飾,
我慌亂地低頭在書包側(cè)袋里摸索,掏出了那個星空糖罐子。玻璃罐子被雨水洗過,
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糖果本身五彩斑斕的光澤,像捧著一小罐濃縮的星云。我擰開蓋子,
遞到他面前?!敖o……謝謝你的傘?!彼_步頓了一下,目光落在糖罐里。
五顏六色的糖果擠在一起,在雨夜里散發(fā)著微弱的、甜蜜的誘惑。他伸出手,
修長的手指在糖果堆里撥弄了一下,指尖掠過一顆深藍(lán)色、夾雜著細(xì)碎銀色糖粒的糖果,
那顏色像極了靜謐的午夜星河。他捻起那顆,放進(jìn)嘴里?!昂芴稹!彼f。雨聲里,
他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傘下的空間似乎也因這簡單的兩個字而變得暖融起來。之后,
雨天撐傘同行似乎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慣例。每次,那把黑色的傘總是固執(zhí)地向我傾斜,
他的左肩總會在抵達(dá)宿舍樓時濕透一片。而我,總會在他放下畫筆說“好了”的那一刻,
適時地遞上那顆深藍(lán)色的星空糖。他每次都精準(zhǔn)地挑中那顆,
仿佛那深藍(lán)的底色里藏著只有他才能解讀的密碼。有時不是雨天,畫室練習(xí)結(jié)束得早,
他會變戲法似的從畫具包旁邊的小口袋里摸出兩杯奶茶。包裝袋上總是印著同一家店的名字,
杯壁溫?zé)岬挠|感透過薄薄的塑料傳遞到指尖。掀開蓋子,
里面沉浮的總是滿滿的、軟糯的紫色芋圓——那是我最喜歡的口味。“順路買的。
”他總是這樣說,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只是隨手撿起一片落葉。我捧著那杯溫?zé)岬哪滩瑁?/p>
芋圓的甜香混合著茶底的醇厚在唇齒間彌漫開來,一路暖到心里。
畫室窗外的光線漸漸變得柔和,夕陽的金輝涂抹在墻壁上。我小口啜飲著,
目光偶爾掠過他收拾畫具時專注的側(cè)臉。他正仔細(xì)地將一支支畫筆在洗筆筒里涮洗,
水流沖開凝結(jié)的顏料,暈染出渾濁而奇異的色彩。那專注的神情,和畫畫時并無二致。
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像奶茶的熱氣一樣,無聲地充盈了整個胸腔。
這種秘而不宣的“習(xí)慣”,像藤蔓悄然纏繞著心臟,
在每一次遞糖、每一次接過奶茶、每一次在傘下感受他靠近的氣息時,無聲地收緊。
我開始留意他更多的細(xì)節(jié):他畫畫時偶爾會無意識地用指節(jié)蹭一下鼻尖,
留下一道淺淺的鉛灰;他思考時,左邊眉毛會微微挑起一個極小的弧度;他收拾畫具時,
動作總是有條不紊,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認(rèn)真。每一次畫室獨處的時光,
都成了我小心珍藏的片段。我開始期待,開始幻想,開始在心里一遍遍排練著某個場景。
那顆深藍(lán)色的星空糖,像一顆小小的勇氣種子,在心底深處悄然萌芽。
一個普通的、陽光慵懶的午后。畫室依舊安靜,只有鉛筆在紙上行走的沙沙聲。
陳嶼今天似乎格外投入,眉宇間凝著一股專注的張力,筆尖移動得比平時更快,也更篤定。
我坐在熟悉的高腳凳上,姿勢是早已習(xí)慣的微側(cè)。
目光本該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樹虬結(jié)的枝干上,卻像被無形的磁石牽引著,
不由自主地滑向畫板后面那張專注的臉龐。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潑灑進(jìn)來,
落在他身上,給他微垂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金邊。他的睫毛,低垂著,
在眼瞼下方投下兩小片濃密的陰影。我像著了魔,目光黏在那片陰影上,
開始在心里默數(shù):一根,兩根,三根……心跳隨著計數(shù)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
沉穩(wěn)又清晰地在胸腔里擂動。就是現(xiàn)在吧?我對自己說。趁著他全神貫注,
趁著他看不到我眼中翻涌的緊張。那句在心底輾轉(zhuǎn)了千百遍的話,
幾乎就要沖破喉嚨——“陳嶼!”4 畫中真相畫室的門毫無預(yù)兆地被推開,
帶著一股走廊里的涼風(fēng)。一個身影闖了進(jìn)來,像一道過于耀眼的光束,
瞬間打破了畫室的寧靜。是蘇晴。公認(rèn)的?;?。她穿著當(dāng)季最新款的連衣裙,
勾勒出青春美好的曲線,精心打理過的卷發(fā)蓬松地披在肩頭,
臉上帶著明媚又略帶嬌嗔的笑容,徑直朝畫板后的陳嶼走去。她的出現(xiàn),
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熟稔和存在感,瞬間吸走了畫室里所有的氧氣。陳嶼的筆尖猛地頓住,
在畫紙上留下一個突兀的墨點。他抬起頭,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似乎被打擾了靈感有些不悅,但看到是蘇晴,那點不悅又很快斂去,
只是眼神里還殘留著被打斷的茫然。我的心跳驟然失序,
像脫韁的野馬猛地撞在胸口最脆弱的地方,帶來一陣悶痛。
原本鼓脹的勇氣如同被針扎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只剩下難堪的瑟縮。
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背,手指用力捏緊了膝蓋上攤開的詩集書頁,指關(guān)節(jié)繃得發(fā)白。
高腳凳仿佛變成了針氈?!案陕锬兀窟@么投入?”蘇晴已經(jīng)走到了畫板旁,
好奇地探身想去看畫紙上的內(nèi)容。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一種甜美又張揚的花果香調(diào),
強(qiáng)勢地侵入了畫室原本的松節(jié)油氣息。陳嶼反應(yīng)很快,幾乎在她探頭的同時,手臂一伸,
“啪”地一聲輕響,將畫板最上面那張畫紙利落地翻扣了過去,蓋住了他畫了一下午的作品。
動作快得有些倉促,帶著一種不想被窺探的防備?!皼]什么,練習(xí)?!彼曇羝降?/p>
聽不出情緒。蘇晴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說,她的注意力本就不在畫上。她微微嘟起嘴,
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喂,別忘啦!你答應(yīng)過我的,那幅畫呢?我可是等了很久了哦!
”陳嶼的目光似乎飛快地掠過我這邊,快得像錯覺。隨即,他看向蘇晴,
嘴角向上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弧度里似乎藏著一絲無奈,又或者……是某種縱容?
“急什么?!彼_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一點,帶著一種奇特的、近乎安撫的磁性,
像琴弦被輕輕撥動后留下的余韻,“畫展那天,給你驚喜?!碑嬚?!驚喜!
這兩個詞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穿透鼓膜,直抵大腦深處,
帶來一陣尖銳的嗡鳴和空白。
松節(jié)油味道、沙沙的鉛筆聲、慵懶的陽光……所有的一切瞬間褪色、扭曲、變得冰冷而遙遠(yuǎn)。
我像個被瞬間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僵在冰冷的絨布凳面上。原來……原來那些傾斜的傘,
那些溫?zé)岬挠髨A奶茶,
那些精準(zhǔn)挑走的深藍(lán)星空糖……那些我以為隱秘的、只屬于我們之間的“習(xí)慣”,
都只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他答應(yīng)蘇晴的畫,才是真正的作品。他承諾的“驚喜”,
才是他用心準(zhǔn)備的禮物。而我,不過是畫室里一個安靜的、提供輪廓的物件。
一個……練習(xí)的工具。巨大的難堪和酸澀猛地涌上來,堵在喉嚨口,噎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
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燙、發(fā)熱。我猛地低下頭,死死盯著膝蓋上詩集扉頁那幾行鉛印的小字,
視線卻一片模糊,黑色的墨點暈染開來。蘇晴還在和陳嶼說著什么,大概是關(guān)于畫展的安排,
聲音里帶著雀躍。那些聲音模糊地鉆進(jìn)耳朵,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聽不真切。
我只感覺到一種徹骨的冷意,從腳底蔓延上來,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
陳嶼的目光似乎又朝我這邊掃了一下。這一次,我清晰地感覺到了。但我沒有抬頭,
只是把脊背挺得更直,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用那點微不足道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失態(tài)。
“好了,今天先到這里?!标悗Z的聲音響起,是對我說的。語調(diào)似乎和平時沒什么不同,
但在我此刻聽來,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公式化。我像提線木偶一樣,
動作僵硬地從高腳凳上下來。膝蓋有些發(fā)軟。抱起自己的詩集和糖罐,
我甚至不敢再看一眼畫板的方向,低著頭,腳步虛浮地、飛快地走向門口,
只想立刻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林晚……”陳嶼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似乎想說什么。
我沒有停頓,更沒有回頭。門在我身后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畫室里所有的聲音,
也隔絕了那個下午最后一點虛假的陽光。走廊空曠而冰冷,我靠在冰涼的墻壁上,
才感覺到臉上濕漉漉的。抬手一抹,全是冰涼的淚水。
那幅畫……那個承諾給蘇晴的“驚喜”……像一個巨大的、無法驅(qū)散的陰影,
沉沉地籠罩下來。心口的位置,空了一個洞,冷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自那天起,畫室那扇門,
仿佛成了潘多拉魔盒的入口。我遠(yuǎn)遠(yuǎn)地繞著走,避開了所有可能遇見陳嶼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