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點二十五分，調(diào)度室的掛鐘指針卡在兩個刻度中間，
像枚生銹的鐵釘釘在泛黃的墻紙上。我第三次檢查那串黃銅鑰匙，
齒痕里嵌著的黑色污漬擦不掉，湊近聞有股消毒水混著鐵銹的味道——后來才知道，
那是上一任司機的血。“老王，這趟車……真有那么邪乎？”我攥著鑰匙的手在抖，
襯衫內(nèi)袋里的催款單邊角硌得胸口發(fā)疼。小玥的主治醫(yī)生下午剛找過我，
說化療方案必須換進口藥，否則撐不過這個月。三萬塊，正好是這趟末班車的月薪，日結(jié)，
像塊懸在絞刑架上的肥肉。老王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茶漬在缸底積成張模糊的人臉。
他五十多歲，右耳缺了半片，說是年輕時被公交車門夾的，但我總覺得那傷口邊緣太整齊，
像被什么東西硬生生咬掉的?！靶昂醪恍昂?，”他往我手里塞了個皺巴巴的煙盒，
“你得自己品。但記住，這十條規(guī)矩比你女兒的命還重要。”煙盒里裝著三張手寫的紙條，
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1. 從始發(fā)站開始算，
奇數(shù)站臺必須停車；2. 從始發(fā)站開始算，
乘客說話；5. 不要回頭只能通過后視鏡觀察車廂；6. 公交車的投幣口只允許投硬幣，
不允許投紙幣；7. 若發(fā)現(xiàn)投紙幣的乘客請ta下車；8. 遇到小孩子坐車，
；9. 不要離開司機的駕駛室；10. 如果感覺到困的話可以抽駕駛室收納盒里的香煙，
但是香煙每晚只有3只，香煙會讓你清醒。我把紙條折成方塊塞進褲袋，
指尖觸到第七、第八條時猛地一頓?！盀槭裁磳π『⒁厥?？”老王突然笑了，
喉結(jié)在松弛的皮肉里滾了滾，露出半截黃牙?！耙驗樾『⒌难劬Ω蓛?，能看見不該看的。
”他指了指調(diào)度室窗外的公交車，那輛編號“014”的舊巴士趴在雨里，
車身銹得像塊爛鐵，“上一任老李，就是因為在八號站沒接那個穿紅鞋的小姑娘，
第二天發(fā)現(xiàn)他女兒……”他沒說下去，但我看見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條掙扎的蚯蚓。
后來護工告訴我，醫(yī)院太平間上個月收過一個小女孩，兩只腳的紅鞋都沒脫，
腳踝上有圈深深的勒痕，像被公交車門夾過。一、始發(fā)站的霧十二點半整，
發(fā)動機啟動的聲音像頭垂死的水牛在喘氣。我按老王教的，
先摸駕駛室的收納盒——三只“飛馬”牌香煙躺在黑色絨布上，煙紙泛著陳舊的黃，
過濾嘴上印著的馬頭圖案已經(jīng)模糊，看起來更像個扭曲的人臉?！斑@煙勁兒大，
”老王的話在耳邊回響，“但別多抽，抽多了……容易看見‘它們’。
”始發(fā)站的站臺積著半尺深的水，雨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來的，砸在傘面上噼啪響。
我抬頭看了眼站牌，“幸福路一號站”的“?！弊直蝗藫傅袅?，露出里面朽爛的木板，
像塊沒長好的疤。雨幕里慢慢走出幾個影子。第一個是穿灰布褂子的老頭，背駝得像張弓，
手里攥著個鐵皮餅干盒，走路時發(fā)出“沙啦沙啦”的響，像是盒子里裝著碎玻璃。他投幣時，
三枚硬幣在投幣口邊緣轉(zhuǎn)了三圈才掉進去，叮當(dāng)聲在空蕩的車廂里撞出回音。
我從后視鏡里看他找座位。老頭的口罩是深藍(lán)色的，和老王臉上的一模一樣，
只是邊緣磨出了毛邊，露出的耳朵尖缺了一小塊，像被老鼠啃過。
他坐下時懷里的餅干盒突然劇烈晃動，從縫隙里掉出半片指甲，泛著青黑色。
第二條上車的是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領(lǐng)帶系得歪歪扭扭，公文包拉鏈沒拉嚴(yán)，
露出里面一沓沓折疊整齊的紙錢。他投幣時動作很僵，像提線木偶，硬幣掉進投幣口的瞬間，
我聽見紙燃燒的味道，后視鏡里他的襯衫后背破了個洞，黑洞洞的，像是被火燒出來的。
“師傅，”年輕人突然開口，聲音悶在口罩里，像隔著層水，
“到了和平路……能叫我一聲嗎？我怕睡過頭。
”第四條規(guī)則像根針猛地扎進腦子里：不要與上車的乘客說話。我擰動方向盤，
公交車緩緩駛離站臺，后視鏡里年輕人的肩膀垮了下去，公文包里的紙錢開始冒煙，
燒出的灰燼飄在車廂里，像細(xì)小的白蟲子。雨刮器左右擺動，刮不干凈玻璃上的水霧。
我突然想起小玥五歲那年，也是這樣的雨夜，她非要拉著我踩水洼，
白色的小雨靴里灌滿了水，她卻笑得像只偷到糖的貓。現(xiàn)在那雙靴子還放在病房的柜子里，
只是再也沒人穿了——醫(yī)生說她的腿已經(jīng)開始浮腫，連拖鞋都塞不進去。手機在褲袋里震動，
是護工發(fā)來的照片：小玥躺在病床上，臉色白得像紙，手臂上扎著輸液管，
旁邊的監(jiān)護儀屏幕上，心跳曲線微弱得像條虛線。我咬著牙把手機塞回去，
指節(jié)因為用力發(fā)白，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血珠滴在方向盤上，瞬間被皮革吸收，
沒留下一點痕跡。二、二號站的影子公交車駛過第二個路口時，雨突然停了。
月光從云縫里鉆出來，照亮路邊的梧桐樹，樹影在地上扭曲著，像無數(shù)只伸向車輪的手。
二號站的站臺空無一人，但站牌下的長椅上放著件小孩的外套，天藍(lán)色的，袖口繡著只小熊。
我踩著油門正要駛過，突然看見外套的口袋動了動，露出半張被揉皺的病歷單，
上面的名字我認(rèn)得——是小玥同病房那個患白血病的小男孩，昨天下午剛?cè)ナ馈?/p>
第二條規(guī)則：偶數(shù)車站不要停車。我猛打方向盤，公交車擦著站臺邊緣駛過，
輪胎碾過積水濺起半米高的水花，正好澆在那件外套上。后視鏡里，外套突然自己站起來，
像個沒有骨頭的人，兩只袖子晃晃悠悠地朝我揮手，口袋里的病歷單飄出來，在風(fēng)中展開，
上面的“死亡時間”被人用紅筆改成了“凌晨一點十五分”。車廂里的年輕人開始咳嗽，
咳得像要把肺咳出來。他每咳一聲，公文包里的紙錢就多燒一點，
黑色的灰燼落在老頭的餅干盒上，老頭突然抬起頭，口罩上方的眼睛亮得像貓，
死死盯著年輕人的后背。我摸出第一支煙，火機的火苗在風(fēng)里搖晃了三次才點燃。
辛辣的煙霧嗆得我眼淚直流，卻奇異地壓下了喉嚨口的腥甜。
煙盒上的馬頭圖案在火光里扭曲變形，漸漸變成小玥監(jiān)護儀上的心跳曲線，忽高忽低，
像在嘲笑我。“這煙不能多抽?！崩贤醯脑捰猪懫饋?，“老李以前煙癮大，一晚抽了五根，
結(jié)果看見他老婆坐在最后一排，正給他織毛衣呢——他老婆三年前就車禍死了，
尸體都沒找全。”我掐掉煙頭，煙蒂扔在煙灰缸里的瞬間，突然聽見“喵”的一聲。
后視鏡里，最后一排的座位底下鉆出只黑貓，眼睛綠得像兩顆玻璃珠，正舔著爪子上的血。
老頭懷里的餅干盒“沙啦”響得更厲害，盒子側(cè)面的鐵皮被什么東西頂出個小包，
像有只手要從里面伸出來。手機又震動了，
這次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你女兒的輸液管快掉了，護士睡著了?！蔽颐偷靥ь^，
擋風(fēng)玻璃上不知何時多了個手印，五指張開，指縫里還沾著輸液管的塑料碎片。后視鏡里，
那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在座位上了，他的公文包掉在地上，紙錢燒得只剩個空殼，
灰燼里躺著半塊帶血的領(lǐng)帶夾。而老頭正低頭啃著什么，餅干盒敞著口，
里面的碎玻璃少了一半，他的嘴角沾著亮晶晶的東西，在月光下泛著金屬的光澤。
三、三號站的紅鞋三號站的站臺亮著盞昏黃的燈，燈管忽明忽暗，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
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站在燈下，手里拎著個紅色的行李箱，鞋跟敲在站臺的水泥地上，
篤篤篤，像在倒計時。我按下開門鍵，氣閥的嘶鳴聲里，女人上了車。她投幣時，
三枚硬幣在指間轉(zhuǎn)了個圈，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玩魔術(shù)。我注意到她的指甲涂成深紅色，
像剛剝過生肉，行李箱的鎖扣上掛著個小牌子，寫著“和平路8號”——那是市醫(yī)院的地址。
“師傅，”女人的聲音很尖，像指甲劃過玻璃，“能幫我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嗎？有點沉。
”第八條規(guī)則突然跳進腦子里：遇到小孩子坐車，請盡量給予幫助。但她顯然不是小孩。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后視鏡里女人的口罩往下滑了滑，露出嘴角的一顆痣，
痣上還長著根黑毛——和小玥主治醫(yī)生嘴角的痣一模一樣。女人見我沒動，
自己踮起腳放箱子。行李箱碰到行李架的瞬間，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像里面裝著塊石頭。
她坐下時，裙擺往上縮了縮，露出腳踝上的紅繩，繩子上拴著個銀鎖，鎖的形狀很奇怪，
像輛迷你公交車?！澳闩畠航行～h對嗎？”女人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笑意，
“急性淋巴細(xì)胞白血病，高危組，昨天的骨穿報告不太好哦?！蔽业难核查g凍住了。
她怎么會知道？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后視鏡，女人正低頭擺弄那個銀鎖，
鎖身反射的光在車廂壁上投出個扭曲的影子，像只張開翅膀的蝙蝠。
老頭還在啃餅干盒里的東西，只是這次掉出來的不是玻璃，是半顆牙齒，黃得發(fā)烏。
公交車駛過第三個路口時，路邊突然竄出個穿校服的女孩，背著粉色的書包，
赤著腳在雨里跑。她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一邊跑一邊回頭，像是在被什么東西追。
“停車！”女人突然尖叫起來，“那是我女兒！
”第五條規(guī)則：不要回頭只能通過后視鏡觀察車廂。我瞥了眼后視鏡，女人已經(jīng)站起來，
紅色行李箱倒在地上，鎖扣崩開，滾出幾個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在地板上彈來彈去，
每只眼珠里都映著那個奔跑的女孩?！八诟闱缶劝??！迸说穆曇糇兊眉饫?，
像用指甲刮黑板，“你不停車，她會被抓住的——就像你女兒，很快也要被抓住了。
”我踩下油門，公交車加速前進，后視鏡里的女孩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路拐角。
女人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像塑料袋摩擦，她彎腰撿起一只眼珠，對著光看了看，
然后塞進嘴里，嚼得咯吱響。老頭抬起頭，口罩上沾著血絲，他盯著女人的嘴，
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像貓看見老鼠。
四、四號站的校服四號站的站臺被廣告牌擋住了大半，
廣告牌上的明星笑臉被人用紅漆涂得亂七八糟，只剩下兩只黑洞洞的眼睛。
一個穿藍(lán)白校服的男孩站在廣告牌后面，書包背得歪歪扭扭，手里攥著張揉皺的試卷，
上面的分?jǐn)?shù)被紅筆改成了“0”。第二條規(guī)則：偶數(shù)車站不要停車。我握緊方向盤，
正要駛過，男孩突然舉起試卷朝我晃了晃。試卷背面貼著張照片，是個穿病號服的小女孩，
扎著兩個羊角辮——是小玥。照片上的小玥在笑，嘴角還有顆沒掉的乳牙，那是她去年拍的，
當(dāng)時病情還沒惡化。公交車像被無形的手拽住了，猛地停下。開門鍵自己彈了起來，
氣閥的嘶鳴聲里，男孩低著頭走上車。他沒投幣，徑直走到車廂中間，把試卷鋪在空座位上，
照片上的小玥突然眨了眨眼?！拔沂撬?。”男孩開口了，聲音悶悶的，
像從水底傳上來的，“她昨天偷偷告訴我，說你在開末班車。
”第四條規(guī)則：不要與上車的乘客說話。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喉嚨像被火燒：“她……她還好嗎？”男孩抬起頭，口罩上印著學(xué)校的?；?，
只是?；毡蝗藫傅袅耍冻鰝€圓形的破洞，洞里伸出半截舌頭，紫黑色的?！八f你總騙她，
說這工作不危險。”他指了指那張試卷，“她讓我把這個給你，說你看了就會明白。
”試卷上的“0”分突然開始流血，紅色的液體順著紙縫往下淌，在地板上匯成小小的溪流。
溪流里浮出很多張臉，都是醫(yī)院里的病人，有小玥同病房的那個男孩，
有前幾天去世的老太太，還有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臉被血糊住了，
只露出只戴金絲眼鏡的眼睛——是小玥的主治醫(yī)生。“他們都在等你呢?！蹦泻⑿α似饋?，
舌頭從口罩的破洞里伸出來，舔了舔嘴唇，“等你湊夠錢，就把你女兒也接過去，
大家做個伴?！蔽易テ鸬诙煟侄兜脜柡?，火機打了五次才點燃。煙霧繚繞中，
后視鏡里的男孩變成了小玥的同桌，
那個總幫她記筆記的清秀男生——但那男生上個月在放學(xué)路上被公交車撞了，當(dāng)場就沒了。
“你不是死了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像風(fēng)中的落葉。男孩的臉突然裂開，
從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牙齒?！八懒瞬藕媚兀彼f，
“死了就能坐這趟車了，能看見想見的人?！彼噶酥杠噹笈?，“你看，我奶奶也在這兒。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后視鏡，最后一排果然坐著個老太太，正低頭織毛衣，
毛線針戳穿了手指，流出的血染紅了毛線，她卻好像沒感覺。那是男孩的奶奶，
我在葬禮上見過，穿的就是這件藏青色的外套。女人突然站起來，
紅色行李箱里的眼珠滾到男孩腳邊，男孩彎腰撿起一只，遞給老太太：“奶奶，給你補眼睛。
”老太太接過眼珠，塞進空蕩蕩的眼窩，轉(zhuǎn)動了兩下，朝我露出個僵硬的微笑。
老頭的餅干盒徹底空了，他盯著我的駕駛室，喉嚨里發(fā)出“咕?！甭?，像在催促。
五、五號站的紙幣五號站的站臺積著厚厚的落葉，踩上去像踩在尸體上。
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站在落葉里，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皮鞋擦得锃亮，
只是領(lǐng)帶纏在脖子上，勒出深深的紅痕。他上車時，投幣口吞進的不是硬幣，
是張折疊的百元紙幣?！岸！蓖稁牌靼l(fā)出刺耳的警報聲，像防空洞里的預(yù)警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