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的氣味很特別。不是消毒水那種尖銳的涼,也不是陳腐木頭散發(fā)的沉悶酸朽。
而是一種冰冷的、昂貴的、被精心炮制出來的死亡氣息。
巨大花圈上昂貴的白菊與百合層層疊疊,香氣濃郁得幾乎凝成實質(zhì),沉甸甸地壓下來,
混雜著紅木棺材新漆的刺鼻氣味,還有……人群里壓抑的、貪婪的竊竊私語。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林呦呦就站在人群最前方,
離那具厚重的、象征著沈家滔天權(quán)勢的棺槨只有一步之遙。黑壓壓的人群在她身后,
像一群無聲的、覬覦腐肉的禿鷲。無數(shù)道目光黏在她背上,灼熱,帶著無聲的催促和審視。
那些目光沒有一絲一毫對逝者的哀傷,只有赤裸裸的算計和即將分食獵物的興奮。
可她什么也看不見。她的視線死死釘在靈堂正中央懸掛的那張巨大的黑白遺像上。
照片里的男人,沈寂。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審判者。照片是精心挑選的,
捕捉了他最常有的姿態(tài):側(cè)臉線條冷硬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條缺乏溫度的直線,
深邃的眼眸隔著冰冷的相框玻璃望出來,里面空無一物,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沒有憤怒,
沒有指責,甚至連一絲失望都沒有。只有一種徹底放棄后的、令人心膽俱裂的漠然。前世,
她就是在這樣的漠然注視下,親手端上了那碗摻了啞藥的參湯。那時,她是怎么想的?哦,
對了。是二嬸王雅琴,那個永遠穿著得體溫婉、說話輕聲細語如同沾了蜜糖的女人,
在她耳邊循循善誘:“呦呦啊,你看沈寂這個樣子……話也說不出,
以后怎么撐得起這么大的沈家?二叔他們也是為了大局著想。你年輕,不懂這里面的兇險。
這藥……只是讓他安靜些,免得他在外人面前露怯,丟了沈家的臉面,對你、對他,
都是解脫?!苯饷摗诌线系闹讣饷偷卮踢M掌心,尖銳的疼痛瞬間炸開,
才堪堪壓住喉嚨口涌上來的腥甜。前世那碗湯藥滑過他喉嚨時,
他是不是也嘗到了這種鐵銹般的絕望?
后來她被王雅琴和那些所謂的“親人”榨干最后一點利用價值,
像塊破抹布一樣扔在冰冷的地下室里,意識模糊間聽到他們得意洋洋的交談,
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讓人“安靜”的藥,是足以徹底摧毀他聲帶的劇毒!而沈寂,
那個沉默得如同磐石的男人,在沈家這座吃人的深宅里,竟是唯一一個真心護過她的人。
她愚蠢地親手斬斷了那根繩索。“呦呦?呦呦!
”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焦灼和慫恿的聲音猛地撞進耳膜,像淬了毒的針。林呦呦狠狠一顫,
渙散的瞳孔驟然聚焦。眼前不再是地下室陰冷的霉斑,
而是王雅琴那張精心保養(yǎng)、此刻卻因激動和隱秘的貪婪而微微扭曲的臉。
她不知何時已經(jīng)擠到了林呦呦身邊,
一只保養(yǎng)得宜、戴著碩大翡翠戒指的手正緊緊攥著林呦呦冰涼的手腕,
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王雅琴的另一只手,正隱秘地從她那個限量版鱷魚皮手袋里,
飛快地掏出一個小小的、深棕色、貼著看不懂外文標簽的玻璃藥瓶。
那瓶子在靈堂慘白的燈光下,折射出一點幽冷的、令人心悸的光?!翱炷弥?/p>
”王雅琴的聲音像毒蛇吐信,又快又急,氣息噴在林呦呦耳畔,“趁現(xiàn)在人多手雜,
沒人注意!按我們之前說好的,摻進他睡前那杯溫水里!神不知鬼不覺!你想想,
等他徹底說不出話了,這沈家上上下下,還不是我們說了算?你受的那些委屈,
不就能連本帶利討回來了?”前世一模一樣的話語,一字不差!
連那藥瓶的形狀和標簽上的詭異花紋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xiàn)!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林呦呦的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jié)。
前世,她就是被這“為你著想”的甜言蜜語蠱惑,接過了這瓶通往地獄的鑰匙!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轟鳴。
憤怒、悔恨、后怕……無數(shù)種情緒如同沸騰的巖漿在她體內(nèi)奔涌沖撞,
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軀體撕裂。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前世沈寂喝下那杯水后,
喉嚨里發(fā)出的、如同破舊風箱被強行撕裂般的嗬嗬聲,那聲音在她每一個噩夢里回蕩!不行!
絕對不行!林呦呦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冰冷昂貴的死亡氣息嗆得她喉嚨發(fā)癢。
她強迫自己壓下眼底翻涌的猩紅,身體里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抗拒,
臉上卻奇跡般地、一點點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僵硬,
初時如同提線木偶被強行拉扯出的弧度,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很快,
一種近乎瘋狂的、帶著毀滅意味的熾熱從她眼底深處燃起,將那僵硬迅速融化、點燃。
“二嬸說得對!”林呦呦的聲音清脆地響起,在這片刻意維持的肅穆寂靜中,
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漣漪。她甚至刻意拔高了音調(diào),
帶著一種天真的、恍然大悟般的歡快,蓋過了王雅琴刻意壓低的耳語。她毫不猶豫地伸出手,
五指張開,穩(wěn)穩(wěn)地、甚至是帶著點迫不及待地,一把攥住了那個冰冷的藥瓶!
王雅琴臉上瞬間綻放出狂喜和如釋重負的笑容,
那笑容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林呦呦已經(jīng)像只輕盈的蝴蝶,倏地從她身邊旋開。
她甚至沒給王雅琴任何反應的時間,黑色的裙裾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
徑直穿過那些錯愕的、試圖用目光阻攔她的“親人”們,
朝著靈堂側(cè)后方那扇通往內(nèi)宅花園的雕花木門快步走去?!斑线希∧闳ツ膬??
”三姑沈月尖利的聲音追在后面,帶著不滿和驚疑。“辦正事呀!”林呦呦頭也不回,
腳步更快,清脆的尾音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上揚,消散在沉悶的空氣里。身后,
那些貪婪、算計、驚疑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緊緊黏著她的背影。
她能感覺到王雅琴瞬間變得鐵青的臉色,能想象到二叔沈國棟假發(fā)下滲出的冷汗,
能“聽”到他們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這個蠢貨長媳,今天怎么不按劇本走了?
林呦呦的唇角,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勾起一抹冰冷鋒利的弧度。劇本?
從她睜開眼睛那一刻起,她就要親手撕了它!她目標明確,穿過回廊,
直奔沈家老宅后花園深處。那里有一片被王雅琴視若珍寶、耗費巨資打造的錦鯉池。
池子里養(yǎng)著十幾條據(jù)說價值連城的極品昭和三色,
是王雅琴平日里炫耀身份、招待貴客時不可或缺的“門面”。
夕陽的余暉吝嗇地涂抹在池水表面,鍍上一層虛假的金紅。那些色彩斑斕、膘肥體壯的錦鯉,
正無知無覺地擺動著雍容的尾鰭,在清澈見底的水中緩慢巡游,享受著主人精心的照料。
林呦呦站在池邊,冰冷的池水氣息撲面而來。她低頭,攤開手心。那個深棕色的玻璃藥瓶,
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顆沉睡的毒瘤,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前世,就是這瓶子里倒出的東西,
徹底毒啞了沈寂,也毒死了她和他之間本可以擁有的一切。心臟猛地抽緊,
帶著窒息般的痛楚。沒有一絲猶豫。
她擰開瓶蓋——一股極其刺鼻、帶著強烈金屬銹蝕感的怪異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手腕一翻,
動作干脆利落得近乎冷酷!深褐色的濃稠液體,如同一條劇毒的蝮蛇,從瓶口傾瀉而出,
無聲地落入清澈的池水中。先是凝成一團,然后迅速擴散、暈染開來,
將那片被夕陽染紅的水域,污染成一片詭異的、令人作嘔的深褐。幾乎是立刻!
原本悠閑巡游的錦鯉群,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炸開了鍋!它們瘋狂地甩動身體,
劇烈地扭動、翻滾、沖撞!魚嘴大張,在水面徒勞地開合,仿佛在無聲地尖叫。
清澈的水面瞬間被攪得渾濁不堪,翻涌起一片絕望的白色泡沫和水花。
幾條體型稍小的錦鯉率先翻了肚皮,那象征著富貴吉祥的斑斕色彩,此刻在渾濁的水里,
呈現(xiàn)出一種瀕死的慘白??諝庵心枪山饘黉P蝕的怪味,混合著池水的腥氣,
變得更加濃烈刺鼻。林呦呦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場由她親手導演的死亡盛宴,
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鋒。池水里那些徒勞掙扎、最終翻白的錦鯉,
詭異地與她記憶中沈寂痛苦窒息的面容重疊在一起。
指尖殘留的藥瓶冰冷觸感和那股刺鼻氣味,都成了最殘酷的烙印。“嘖,真可憐。
”她低聲自語,聲音里聽不出半分憐憫,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二嬸的心肝寶貝們,
這就‘解脫’了?”身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林呦呦緩緩轉(zhuǎn)過身。
果然。沈寂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落在他肩頭,
勾勒出高大挺拔卻異常沉寂的輪廓。他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
嘴唇緊抿著,如同一條失去溫度的線。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正靜靜地看著她,
又像是穿透她,落在了她身后那片翻騰著死亡的水面上。沒有預想中的驚愕,
沒有憤怒的質(zhì)問,甚至連一絲最基本的疑惑都沒有。那眼神沉靜得像一潭古井,深不見底,
映著池水的混亂和眼前一身黑衣的她,卻激不起半點波瀾。
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重的疲憊,無聲地彌漫開來。
林呦呦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帶來一陣尖銳的悶痛。
這眼神……太熟悉了。前世每一次她聽從王雅琴的挑撥,做出那些愚蠢又傷人的舉動后,
他看她的眼神,就是這樣的。沉默,失望,然后一點點歸于死寂的荒蕪。不!不能重蹈覆轍!
幾乎是本能地,林呦呦猛地朝他邁近一步。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多急切,
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袄瞎 彼_口,
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脆生生的響亮度,試圖驅(qū)散那片籠罩著他的沉寂陰云,“你快看!
”她伸手指向那片狼藉的魚池,臉上努力堆砌出夸張的驚訝和憤怒,
仿佛自己只是一個剛剛發(fā)現(xiàn)驚天陰謀的無辜者:“有人!有人想毒死你的魚!
肯定是眼紅二嬸養(yǎng)得太好了!心思歹毒??!”她的聲音在寂靜的花園里回蕩,顯得有些突兀,
甚至帶著點滑稽的做作。沈寂的目光終于從那片翻白的錦鯉上移開,
緩緩地、落在了她的臉上。他的視線很沉,帶著一種無聲的重量,細細地描摹著她的眉眼,
仿佛要在她強裝的驚慌失措下,尋找一絲真實的裂痕。林呦呦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
指尖微微蜷縮,幾乎要維持不住臉上那層虛假的表情。前世累積的愧疚和此刻翻涌的心虛,
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就在她快要撐不住,想要別開視線的前一秒,沈寂動了。
他朝她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下來,
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干凈的雪松氣息,奇異地沖淡了空氣里那股藥水的怪味和魚腥氣。
然后,他向她伸出了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
卻帶著一種缺乏血色的蒼白。它沒有去碰那瓶惹禍的空藥瓶,也沒有指向魚池的慘狀。
它只是懸停在了林呦呦的面前,掌心向上,帶著一種無聲的、不容置疑的邀請。
林呦呦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遲疑了一瞬,近乎本能地、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將自己的右手,輕輕地放進了他微涼的掌心。肌膚相觸的剎那,一股細微的電流感倏然竄過。
他的掌心并不像他的人那樣冷硬,反而帶著一絲奇異的、干燥的暖意。沈寂的手指,
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鄭重的力道,收攏,將她微涼的手指包裹住。然后,他低下了頭。
林呦呦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另一只手的食指,以一種極其穩(wěn)定、清晰的軌跡,
在她柔軟的掌心,一筆一劃地書寫。指尖的觸感溫熱而略顯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