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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 紅棗雪梨 195625 字 2025-08-18 15: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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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上元謎局

崇寧二年的上元節(jié),汴京城仿佛掙脫了嚴冬的桎梏,也暫時驅(qū)散了政治傾軋的陰霾,化作一片沸騰的光之海洋、聲之漩渦。暮色初合,千萬盞彩燈便迫不及待地點亮,從巍峨的宮闕飛檐,到尋常的市井巷陌,從寬闊的御街,到蜿蜒的汴河兩岸,華光流溢,璀璨奪目,將整座城池映照得如同白晝降臨人間。巨大的鰲山燈矗立在宣德樓前,以彩絹、琉璃、竹木扎就的仙山樓閣、奇珍異獸,在燭火映襯下流光溢彩,引得萬人空巷,爭相瞻仰。各色燈棚沿街搭建,走馬燈飛旋如生,蓮花燈浮于水面,龍燈蜿蜒游弋,更有無數(shù)精巧的“琉璃球”、“萬眼羅”、“無骨燈”,爭奇斗艷,令人目不暇接。

絲竹管弦之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夾雜著鼎沸的人聲、商販的吆喝、孩童的嬉笑,匯成一股巨大而歡騰的聲浪,在彩燈輝映的夜空中激蕩盤旋??諝饫飶浡鴿庥舻南銧T氣息、剛出爐的元宵甜香、脂粉的芬芳以及冬日里難得一見的、混雜著人群體溫的熱烈氣息。金明池畔,更是人山人海,水面上漂浮著無數(shù)點燃的河燈,隨波蕩漾,如同漫天星辰墜入了人間河流,與岸上的燈海交相輝映。

在這片幾乎要將人淹沒的喧囂與光影中,李清照卻感到一種奇異的疏離感。她隨著家人,裹挾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緩步前行。身上是母親特意為她準備的簇新藕荷色錦緞襖裙,外罩一件銀狐裘的斗篷,既保暖又不失少女的俏麗。然而,她的心緒卻如同飄在燈海之上的孤鴻,難以真正融入這普天同慶的歡騰。父親李格非雖已從嶺南昭州赦還,調(diào)任京東路提點刑獄,暫時遠離了汴京這個風(fēng)暴中心,得以在青州暫居,但“元祐黨人”的烙印如同無形的枷鎖,依舊沉重地壓在全家心頭。重返汴京,這座曾給予她榮耀更給予她家族毀滅的帝都,每一處熟悉的街景,都仿佛帶著刺,勾起那些不愿觸碰的記憶。眼前這烈火烹油般的繁華盛景,在她眼中,竟透出一種末世狂歡般的虛幻與脆弱。

“清照,快看那盞走馬燈!畫的是嫦娥奔月呢,轉(zhuǎn)得真快!”堂妹拉著她的衣袖,興奮地指著路邊一盞精致的八角宮燈。

李清照勉強笑了笑,目光掠過那飛旋的燈影,卻并未停留。她的視線,下意識地在光影交錯、人頭攢動的人潮中搜尋著什么,連她自己也不甚明了。或許是尋找一個安靜的角落?或許是尋找一絲能穿透這浮華喧囂的真實?

不知不覺,他們隨著人流涌向了相國寺方向。相國寺前,更是燈會的中心。除了琳瑯滿目的燈棚,寺前寬闊的廣場上,還設(shè)有許多文人雅士自發(fā)組織的“燈謎雅集”。一張張長桌拼湊起來,上面懸掛著各式各樣的彩燈,每盞燈下垂著一張紅紙,寫著謎面。猜謎者或凝神苦思,或交頭接耳,猜中者則能贏得一盞精巧的小燈或文房雅玩,引來陣陣喝彩與笑語。

李家人也在一處規(guī)模頗大、圍聚者眾多的燈謎攤前駐足。主持者是一位須發(fā)皆白、精神矍鑠的老儒生,聲若洪鐘地念著謎面,氣氛熱烈。

“諸位請看此謎!”老儒生指著懸在一盞鯉魚燈下的紅紙,“謎面是:‘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蛞晃?!”

人群中立刻響起嗡嗡的議論聲?!笆鞘遥 薄岸ㄊ鞘覠o疑!”很快有人猜中,贏得一片掌聲和一支小巧的玉管筆。

李清照靜靜看著,心思卻并未完全投入。這些謎語,或淺顯直白,或過于刁鉆,于她而言,少了些意趣。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其他燈下的謎面,忽然,一盞懸掛在角落、造型古樸的青銅雁魚燈吸引了她的注意。那燈樣式古拙,線條流暢,雁回首銜魚,栩栩如生,散發(fā)著一種不同于周圍彩燈的沉靜氣韻。燈下垂著的紅紙上,墨跡清峻飄逸,只寫了三個字:

“臨江仙”

沒有其他提示,只有孤零零的一個詞牌名。

李清照微微一怔。這算什么謎面?以詞牌名本身為謎?她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凝神思索起來?!芭R江仙”,詞牌名,本意是靠近江水的仙人。拆字?諧音?還是另有所指?她腦海中飛快閃過“臨江仙”詞牌常見的意象:煙波、漁舟、明月、仙子……似乎都難以構(gòu)成確切的謎底。

周圍也有人注意到了這個獨特的謎題,紛紛圍攏過來,對著“臨江仙”三個字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算什么謎?就一個詞牌名,讓人怎么猜?”

“莫不是故弄玄虛?”

“猜是猜‘神仙’?可也不對啊……”

“或許是猜‘水’?江邊嘛……”

各種猜測此起彼伏,卻無人能說中。主持的老儒生撫須微笑,也不點破,似乎樂見眾人絞盡腦汁。

李清照沒有參與議論,只是靜靜地望著那三個字,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她總覺得這謎面看似簡單,卻內(nèi)藏機鋒。“臨江仙”……靠近江水的仙人……若不以詞牌本意解,而是取其字面……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那盞青銅雁魚燈本身——雁,魚,皆與水有關(guān),雁常被視為信使之鳥,魚亦能傳書(魚傳尺素)……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劃過腦海!她脫口而出:

“是‘信’!謎底為‘信’字!”

清脆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在周圍的嘈雜中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眾人皆是一愣,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這個身著藕荷色錦襖、容貌清麗的少女。老儒生眼中精光一閃,撫掌大笑:“妙極!妙極!姑娘解得通透!正是‘信’字!何以見得?”

李清照面對眾人的目光,并無怯意,從容解釋道:“先生此謎,妙在雙關(guān)?!R江仙’,明為詞牌,暗扣‘魚雁傳書’之典。魚、雁,皆乃傳遞音信之物,常臨江海而往來。故此詞牌名,所隱射之物,正是‘信’——書信之信,亦含誠信、信使之信?!?她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那盞古樸的雁魚燈上,“此燈形制為雁銜魚,更是對謎底的絕妙暗喻。謎面、謎底、燈形,三者渾然一體,匠心獨運?!?/p>

一番解析,條理清晰,切中肯綮。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贊嘆不已。

“原來如此!魚雁傳書,妙?。 ?/p>

“這姑娘好生聰慧!”

“解得透徹!解得漂亮!”

老儒生更是連連點頭,眼中滿是激賞:“姑娘蘭心蕙質(zhì),才思敏捷,老朽佩服!此盞雁魚燈,便贈與姑娘,聊作彩頭!”說著,便示意助手將那盞沉甸甸、散發(fā)著幽幽青銅光澤的雁魚燈取下。

就在此時,一個清朗溫潤、帶著磁性共鳴的聲音從人群外圍傳來,帶著由衷的贊嘆:“‘魚雁傳書’解‘臨江仙’,化用典故如羚羊掛角,不著痕跡。姑娘才思,明誠嘆服?!?/p>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喧鬧,如同清泉滴落玉盤。李清照聞聲望去。

人群如同被無形的手分開,一位年輕公子緩步走了進來。他身著月白色的錦緞直裰,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狐裘斗篷,身姿頎長挺拔,如修竹臨風(fēng)。燈火映照下,他面容清俊,眉目疏朗,鼻梁高挺,唇線清晰,嘴角噙著一絲溫和而真誠的笑意。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雙眼睛,澄澈明亮,如同蘊藏著星光的深潭,此刻正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與探究,專注地凝視著李清照。他的氣質(zhì)溫潤如玉,卻又隱隱透著一股書卷浸潤出的清貴與沉靜。

李清照的心,在看清來人面容的瞬間,如同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驟然漏跳了一拍!是他!那個在濟南老家,侍女小荷墜井、她狼狽不堪被救出時,曾隔著庭院驚鴻一瞥的月白身影!那個沉靜的目光,曾在她混亂的記憶里投下漣漪,卻又在隨后的顛沛流離中漸漸淡去。此刻,在這汴京上元節(jié)的璀璨燈海與喧囂人潮中,這個身影竟如此清晰地、毫無預(yù)兆地再次出現(xiàn)!時光仿佛在剎那間倒流、重疊。

趙明誠!她幾乎立刻認出了他。吏部侍郎趙挺之的幼子,太學(xué)上舍生,以博學(xué)好古、精于金石鑒賞而聞名汴京文士圈。她雖未與其正式謀面,但其風(fēng)儀才名,早已如雷貫耳。

趙明誠似乎并未察覺李清照內(nèi)心的波瀾,他走到近前,對著老儒生和李清照拱手一禮,姿態(tài)優(yōu)雅從容:“晚生趙明誠,適才于外圍聽得姑娘高論,茅塞頓開,冒昧插言,還望先生與姑娘海涵。”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李清照,帶著真誠的笑意,“姑娘解得妙極。明誠不才,亦有一解,不知可否獻丑?”

他的出現(xiàn),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石子,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趙明誠在汴京文士圈的名氣顯然不小,不少人認出了他,低聲議論起來。

李清照壓下心中的悸動,微微頷首:“趙公子請講?!?聲音努力保持著平靜,但一絲微不可察的輕顫仍泄露了她的心緒。

趙明誠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臨江仙”三個字上,眼中閃爍著智性的光芒:“姑娘以‘魚雁傳書’解‘信’字,已臻化境。明誠另辟一徑,試以‘金石’解之,不知當(dāng)否?”

“金石?”眾人又是一陣低語,連那老儒生也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

“正是。”趙明誠侃侃而談,聲音清朗悅耳,“‘臨江仙’三字,若從字形與字義深究,‘臨’者,近也,俯察也;‘江’者,水也,其性至柔,亦能穿石;‘仙’者,山之靈也,山出金石。合而觀之,近水之山,常蘊金石之精。古人采金石,多臨江河,取其便也。且金石不朽,其質(zhì)堅貞,其文恒久,恰似仙家超脫凡塵,歷劫不壞。故此詞牌‘臨江仙’,亦可暗喻天地造化所鐘、歷久彌堅之‘金石’二字?!?他的解析,另辟蹊徑,將詞牌名與金石之學(xué)巧妙勾連,展現(xiàn)了他深厚的學(xué)識底蘊和對金石的特殊情懷。

兩番解析,一重“信”(情意溝通),一重“金石”(文化永恒),皆精妙絕倫,卻又各擅勝場,如同雙璧輝映。老儒生聽得頻頻點頭,撫掌大贊:“妙!妙!二位皆乃人中龍鳳,才思卓絕!此謎能得二解,老朽之幸也!這盞雁魚燈,既已許諾贈與這位姑娘,”他指了指李清照,“至于趙公子……”他略一沉吟,從懷中取出一個用錦帕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打開。

燈光下,赫然是一枚古樸厚重的青銅器物。形似后世秤砣,通體覆蓋著斑駁的綠銹,頂部有鈕,下部方正,隱約可見模糊的篆文銘刻。一股沉甸甸的歷史氣息撲面而來。

“此乃一枚秦代‘權(quán)’,”老儒生鄭重道,“權(quán)者,秤砣也。秦始皇統(tǒng)一度量衡,此物即為當(dāng)年官府核校衡器之標準砝碼,上有篆書‘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法度量則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等銘文。老朽早年游歷關(guān)中所得,珍愛多年。今日得遇二位俊才,解謎精妙,令老朽大開眼界。此權(quán),便贈與趙公子,權(quán)作知音之酬,亦盼公子承金石之道,明古今之衡?!?/p>

一枚秦權(quán),一盞雁魚燈。一象征度量衡的基石與法度,一象征溝通與情誼的信使。兩件古物,在璀璨的燈火下,仿佛穿越時空而來,將兩位才情卓絕的年輕人聯(lián)系在一起。

趙明誠雙手恭敬地接過那枚沉甸甸的秦權(quán),指尖拂過冰冷的青銅和斑駁的銘文,眼中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激動與珍視:“長者賜,不敢辭!明誠拜謝先生厚贈!定當(dāng)不負此物,潛心金石,明辨古今!”他深深一揖。

李清照也接過了那盞溫?zé)岬难泗~燈,青銅的觸感冰涼,燈內(nèi)的燭火跳躍著,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投下溫暖的光影。她抬眸,恰好迎上趙明誠看過來的目光。他正捧著那枚秦權(quán),眼神熾熱而專注,仿佛捧著稀世珍寶。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燈影搖曳,人聲鼎沸,周圍的一切仿佛瞬間模糊、遠去,只剩下彼此眼中映照的燈火,以及那無聲傳遞的、如同金石相擊般清晰而震撼的悸動。

趙明誠望著李清照,那目光不再僅僅是欣賞才學(xué),更添了一種深沉的、仿佛尋尋覓覓已久終得相遇的熾熱情愫。他忽然上前一步,在眾人驚訝的目光注視下,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他雙手捧著那枚剛剛得到的、價值不菲的秦權(quán)銅砝碼,如同獻上最珍貴的信物,無比鄭重地遞到了李清照的面前。

“李姑娘,”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真誠,“明誠素聞姑娘才名,仰慕已久。今日燈下親見,更知傳言不虛。此權(quán),乃始皇一統(tǒng)之證,法度之基,雖為銅鐵,其質(zhì)其文,可比金石情誼,歷久彌堅。明誠斗膽,以此‘金石’為聘,欲求……欲求與姑娘金石之盟,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一語既出,四座皆驚!連那見多識廣的老儒生也愣住了。在這上元佳節(jié)、眾目睽睽之下,以一枚象征法度與永恒的秦權(quán)為“聘”,向一位初次正式交談的閨閣才女求婚,此舉大膽、浪漫、驚世駭俗!卻又奇異地契合了方才那場以“金石”為解的燈謎,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李清照身上。她捧著雁魚燈的手微微一顫,燈火隨之搖曳。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云,如同三春桃李,一直燒到耳根。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她看著眼前這枚沉甸甸的、銹跡斑駁卻散發(fā)著歷史厚重感的秦權(quán),看著趙明誠那雙澄澈明亮、充滿了熾熱期待與無比真誠的眼眸。

那枚冰冷的青銅權(quán),此刻在她眼中,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它象征著度量衡的統(tǒng)一,是秩序的基石,是文明的印記。他以“金石”為聘,求的是一份如同金石般堅固、恒久、歷經(jīng)歲月而不改其質(zhì)的情誼。這不同于尋常的珠玉綾羅,它厚重、深沉,直擊她靈魂深處對文化傳承與精神契合的渴望。他懂她!懂她詞句中的靈性,或許更懂她骨子里對歷史文脈的珍視!

周圍的喧囂仿佛被隔絕開來。時間在這一刻凝固。李清照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能感受到掌心青銅燈柄的冰涼和臉頰的滾燙。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她沒有退縮,沒有羞怯地垂下眼簾。她抬起清澈如水的眸子,勇敢地迎上趙明誠那熾熱的目光,在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也看到了那份足以照亮未來的真摯。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汴京上元夜所有的燈火與勇氣都吸入胸中。然后,她伸出了那只捧著雁魚燈的手,沒有去接那枚秦權(quán),而是輕輕地將自己手中的雁魚燈,放入了趙明誠捧著秦權(quán)的那只手中。

青銅的雁魚燈與古老的秦權(quán)銅砝碼,在她輕柔的動作中,在趙明誠的手掌里,輕輕相觸,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清脆而悠長的輕響——“?!?。

如同金石相擊,如同琴瑟和鳴。

燈火搖曳,映照著少女嫣紅的臉頰和眼中閃爍的晶瑩,也映照著年輕公子眼中瞬間迸發(fā)出的、如同星火燎原般的巨大驚喜與狂喜。

她沒有說話。但這一放,一觸,一聲清響,便是最清晰、最堅定、最動人的回答。

以“信使”(雁魚燈)回應(yīng)“金石之盟”(秦權(quán))。以沉默,許下最鄭重的承諾。

燈火如晝,人潮如海。在這汴京上元夜最璀璨的光影漩渦中心,一枚穿越千年的冰冷秦權(quán),一盞象征傳信的青銅燈盞,在兩只年輕的手掌交疊處,完成了跨越時空的觸碰,也點燃了一段注定與金石同不朽、在亂世中綻放出永恒光芒的曠世情緣。那一聲微弱的“?!?,如同命運的叩門聲,清晰地回響在兩人悸動的心間。

第二節(jié):大婚驚變

崇寧四年(1105年)的深秋,汴京城褪去了上元夜的喧囂浮華,沉淀出一種屬于收獲季節(jié)的、溫煦而莊重的金紅色調(diào)。天高云淡,金風(fēng)送爽,御街兩旁的銀杏樹披上了耀眼的金黃,片片落葉如同金色的蝴蝶,翩躚飛舞,鋪滿了青石板路,踩上去發(fā)出沙沙的細響,空氣里彌漫著清甜的果香與淡淡的菊香。

這一日,對于李府和趙府而言,是期盼已久、精心籌備的大喜之日。禮部員外郎李格非(雖經(jīng)波折,但已復(fù)職)的千金李清照,將嫁與吏部侍郎趙挺之的幼子、太學(xué)上舍生趙明誠。兩家雖因新舊黨爭立場微妙(趙挺之屬新黨,李格非屬舊黨),但趙明誠本人的才學(xué)品行以及對金石之學(xué)的癡迷,早已贏得了李格非的認可,加之兩個年輕人情投意合,這段姻緣便也沖破了政治的藩籬,水到渠成。

李府內(nèi)外,張燈結(jié)彩,仆役穿梭,喜氣洋洋。閨房內(nèi),李清照身著繁復(fù)華麗的大紅嫁衣,端坐于梳妝臺前。嫁衣以最上等的蜀錦裁就,用金線、彩線繡著精致的鸞鳳和鳴、百子千孫圖案,流光溢彩,華美絕倫。烏黑如瀑的長發(fā)被高高挽起,梳成時興的“同心髻”,戴上了沉甸甸的赤金點翠鳳冠,垂下細密的珍珠流蘇,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搖曳,映襯著她白皙如玉的肌膚和精心描繪的妝容。眉若遠山含黛,唇似櫻桃點朱,平日里那份清雅靈動的書卷氣,此刻被嫁衣的華彩包裹,更添一種驚心動魄的明艷與莊重。

母親王氏站在一旁,親自為她做最后的整理,眼中含著欣慰的淚光,又帶著一絲女兒即將離巢的不舍。她拿起梳妝臺上那枚用紅綢系好的秦權(quán)銅砝碼——這是趙明誠上元夜所贈的“聘禮”,李清照一直珍藏著——輕輕放入女兒手中:“清照,此物雖非金玉,卻是明誠一片赤誠心意,亦是你們緣起金石的見證。今日之后,你便是趙家婦,夫妻同心,當(dāng)如這金石,不移不轉(zhuǎn)?!?/p>

李清照握緊那枚冰冷而沉甸的秦權(quán),感受著其上斑駁的紋路,心頭涌動著復(fù)雜的暖流。她看著鏡中華服盛裝的自己,看著母親眼中閃爍的淚光,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與對家的眷戀。她輕聲應(yīng)道:“女兒謹記母親教誨?!?/p>

吉時將至,鼓樂喧天。在喜娘的攙扶和親友的簇擁下,李清照拜別父母。李格非看著盛裝的女兒,眼中情緒翻涌,有驕傲,有欣慰,亦有對女兒踏入復(fù)雜政治聯(lián)姻的一絲隱憂,最終化作一句沉沉的叮囑:“清照,謹守本心,相夫教子,珍重自身?!?李清照深深拜下,強忍著離別的淚水。

花轎起行,一路吹吹打打,穿過鋪滿金色落葉的御街,在無數(shù)艷羨與祝福的目光中,抵達了同樣裝點得富麗堂皇、賓客盈門的趙府。

繁瑣而莊重的婚禮儀式在趙府正廳舉行。高堂之上,趙挺之與夫人端坐,神情端肅中帶著對新婦的審視。李格非與王氏亦在座,神色復(fù)雜。趙明誠身著大紅喜袍,更顯身姿挺拔,俊朗非凡。他目光灼灼,始終追隨著紅蓋頭下那個朦朧的身影,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幸福與激動。三拜九叩,禮成。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與祝福聲中,李清照被喜娘攙扶著,送入精心布置的洞房——位于趙府西苑一處清雅別致的院落“漱玉軒”。

洞房內(nèi),紅燭高燒,將滿室映照得如同白晝。大紅的喜帳、錦被、窗花,處處洋溢著濃烈的喜慶。空氣中彌漫著甜膩的合巹酒香和百合的芬芳。李清照端坐在鋪著大紅鴛鴦錦被的喜床上,紅蓋頭遮住了視線,只能聽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和外面隱約傳來的喧囂聲。手中,依舊緊緊攥著那枚秦權(quán)。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喧鬧聲漸漸平息。一陣沉穩(wěn)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淡淡的酒氣,停在了門口。門被輕輕推開,熟悉的氣息涌入。

趙明誠走了進來。他揮手屏退了守候的丫鬟喜娘。室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龍鳳喜燭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

他一步一步,走到喜床前,腳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他拿起放在托盤上的纏著紅綢的秤桿,深吸一口氣,然后,用秤桿的尖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輕輕地、緩緩地挑起了那方鮮艷的紅蓋頭。

紅綢滑落,燭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

李清照下意識地微微抬起眼簾。視線由模糊到清晰,映入眼簾的,是趙明誠那張近在咫尺的、寫滿了驚艷與癡迷的俊朗面容。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如同燃燒著兩簇火焰,熾熱地、貪婪地凝視著她盛妝下的容顏,仿佛要將這一刻深深烙印進靈魂深處。紅燭跳躍的光芒在他臉上投下溫柔的陰影,更添幾分動人心魄的魅力。

四目相對??諝夥路鹉塘?。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禮法、所有的顧慮,在這一刻都消失無蹤。只剩下彼此眼中那清晰無比的倒影,和那再也無法抑制的、洶涌澎湃的情愫。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趙明誠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一絲沙啞,卻無比溫柔:“夫人……清照……” 他伸出手,想要去觸碰她的臉頰,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

李清照的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臉頰如同火燒,她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顫,卻沒有躲閃。那份默許的羞怯,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心醉。

就在趙明誠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溫潤如玉的肌膚,兩顆心即將毫無保留地貼近的剎那——

“砰!砰!砰!” 洞房的門被極其粗暴、急促地敲響了!那聲音如同喪鐘,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恐慌,瞬間打破了滿室的旖旎與甜蜜!

“少爺!少爺!不好了!出大事了!” 是趙明誠貼身長隨趙安的聲音,充滿了驚惶與恐懼,幾乎變了調(diào)。

趙明誠的手猛地頓在半空,眉頭瞬間擰緊,眼中閃過一絲被打斷的慍怒,但更多的是驚疑:“何事如此驚慌?!”

李清照的心也驟然沉了下去,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來。

趙安的聲音帶著哭腔,隔著門板嘶喊:“宮里……宮里急報!老爺讓您和少夫人……立刻去前廳!蔡……蔡京蔡相公……復(fù)相了!圣旨已下!外面……外面全城戒嚴了!”

“蔡京復(fù)相?!”

這四個字如同晴天霹靂,狠狠劈在趙明誠和李清照的頭頂!趙明誠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身體猛地一晃,扶著床柱才勉強站穩(wěn)。李清照更是如墜冰窟,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的喜悅與羞澀!她手中的秦權(quán)“啪嗒”一聲掉落在柔軟的錦被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蔡京!這個在元祐黨爭中翻云覆雨、手段酷烈、與舊黨勢同水火的新黨巨擘,竟然在他們大婚之夜,復(fù)相了?!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新一輪更加殘酷的政治清洗即將開始!意味著所有與舊黨有牽連的人,都將面臨滅頂之災(zāi)!她的父親李格非,剛剛復(fù)職不久,首當(dāng)其沖!而趙家……趙挺之雖屬新黨,但與蔡京也非一路,此刻局勢突變,趙家又將如何自處?這樁剛剛締結(jié)的、聯(lián)結(jié)著新舊兩黨的姻緣,瞬間成了風(fēng)暴眼中最危險的導(dǎo)火索!

洞房內(nèi),紅燭依舊高燒,映照著滿室刺目的喜慶紅色,此刻卻顯得無比諷刺和詭異。那象征著百年好合的龍鳳呈祥圖案,此刻看去,竟如同張牙舞爪的兇獸。合巹酒的甜香,變成了令人作嘔的毒藥氣息。

趙明誠猛地回神,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震驚、憤怒和難以言喻的憂慮。他看了一眼臉色慘白、眼神中充滿驚懼的李清照,一股強烈的保護欲瞬間壓倒了自身的慌亂。他迅速抓起掉落的那枚秦權(quán),塞回李清照冰涼的手中,沉聲道:“清照,別怕!握緊它!有我在!”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試圖給她支撐。

他一把拉開洞房門。趙安滿臉驚恐地站在門外,廊下昏暗的燈籠光映著他慘白的臉。

“父親何在?”趙明誠的聲音異常冷靜,帶著一種臨危的決斷。

“老爺……老爺在前廳,急召所有幕僚議事!府外……府外已有禁軍巡弋的動靜了!”趙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趙明誠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李清照微微顫抖的手:“走,去前廳!” 他的手心滾燙,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兩人快步穿過回廊。前廳的方向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卻不再是婚宴的喧囂,而是充滿了緊張、壓抑和恐慌的議論聲、爭執(zhí)聲。與后院洞房的旖旎寧靜形成了地獄天堂般的殘酷對比。

路過書房時,趙明誠的腳步忽然頓住。他看了一眼身邊臉色蒼白、強自鎮(zhèn)定的妻子,又看了一眼書房虛掩的門內(nèi)透出的燈光。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腦海。

他沒有再走向前廳那片混亂的風(fēng)暴中心,而是拉著李清照,猛地推開了書房的門!

書房內(nèi)燭火通明,布置雅致,四壁皆是書柜。趙明誠徑直走到書案前,動作迅疾地拉開一個抽屜,從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檀木盒子。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套精巧的工具:大小不一的棕刷、撲子(拓包)、拓墨、宣紙、白芨水(用于粘紙)和一方用絲綢包裹的物件。

他迅速解開絲綢,露出一面古樸的青銅鏡。鏡背布滿翠綠銹色,中央有鈕,周圍環(huán)繞著繁復(fù)神秘的蟠螭紋飾,鏡緣處鑄有一圈清晰古拙的篆書銘文。

“這是……”李清照看著那面古鏡,暫時忘卻了恐懼,被那精美的紋飾和古意吸引。

“漢‘日光’連弧銘文鏡,”趙明誠語速飛快,眼中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那光芒混合著對風(fēng)暴的憂慮和對金石的執(zhí)著,“銘文為:‘見日之光,長毋相忘’。此刻汴京,烏云蔽日,前路難測。清照,”他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與其去前廳聽那些令人心焦的議論,不如……不如就在今夜,就在此刻,你我夫妻二人,親手將這‘長毋相忘’的銘文,拓印下來!讓這千年前的誓言,這金石上的永恒印記,為我們今夜,也為我們的未來,作個見證!縱使外面天翻地覆,至少在此刻,這方寸書案之上,還有金石不朽,還有你我同心!”

他的話語如同金石擲地,鏗鏘有力,帶著一種穿透恐慌的奇異力量。李清照看著丈夫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定,看著他手中那面承載著古老誓言的銅鏡,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滾燙溫度,心中的驚濤駭浪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撫平。恐懼依舊存在,但一種更強大的、源于對文化的信念和對身邊人的信任,支撐著她。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那光芒不再是新嫁娘的羞澀,而是一種并肩面對風(fēng)暴的勇氣與決心。她松開一直緊握的秦權(quán),讓它安靜地躺在書案一角,如同一個沉默的守護者。然后,她挽起寬大的嫁衣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好!我來調(diào)墨!”

紅燭高燒,將兩人并肩的身影投在書房的墻壁上,如同兩株相互依偎、共抗風(fēng)雨的樹。趙明誠熟練地將宣紙用白芨水均勻地潤濕,小心翼翼地覆蓋在冰冷的銅鏡背面。李清照則用墨錠在硯臺中細細研磨,濃黑的墨汁如同化不開的夜色。趙明誠拿起棕刷,力道均勻地輕輕敲打紙面,使其緊密貼合鏡背的每一個細微紋路。李清照用撲子蘸飽了墨汁,手法由生澀到熟練,在趙明誠的指導(dǎo)下,一遍遍均勻地拍打在宣紙上。

“見日之光,長毋相忘”。八個古老的篆字,連同繁復(fù)的蟠螭紋飾,在宣紙上由模糊到清晰,一點點顯現(xiàn)出來。墨色烏黑,紙色潔白,金石的氣息混合著墨香、白芨水的微腥,在書房內(nèi)彌漫開來,奇異地驅(qū)散了門外世界傳來的恐慌氣息。

兩人配合默契,全神貫注于手中的工作。每一次棕刷的輕敲,每一次撲子的拍打,都像是在與窗外的驚雷風(fēng)暴進行一場無聲的對抗。拓印,不再僅僅是技藝,而成了一種儀式,一種在政治風(fēng)暴驟然降臨的恐怖新婚夜,用最古老的文化印記來錨定心神、銘刻誓言的儀式。冰冷的銅鏡,滾燙的手掌,漆黑的墨汁,潔白的宣紙,大紅的嫁衣與喜袍……所有矛盾的元素在此刻交織,構(gòu)成一幅驚心動魄又無比堅定的畫面。

前廳的爭吵聲、急促的腳步聲、府外隱約的馬蹄聲,仿佛都成了遙遠的背景噪音。書房內(nèi),唯有棕刷的輕響、撲子的拍打聲,以及兩人偶爾低沉的、關(guān)于力道和墨色的簡短交流。燭淚無聲地滑落,堆積在燭臺上,如同凝固的琥珀。那枚秦權(quán),靜靜地躺在案頭,在燭光下反射著幽暗的光澤,見證著這驚世駭俗的洞房花燭夜,見證著一對新人如何用金石拓印,在權(quán)力的驚濤駭浪中,刻下他們“長毋相忘”的第一道永恒印記。

第三節(jié):汴京劫火

蔡京復(fù)相的陰影,如同最濃重的墨汁,迅速在汴京城的上空洇開、擴散,將崇寧四年這個本該充滿喜慶的深秋,染成了肅殺的鐵灰色。圣旨下達的次日,整個帝都便陷入了一種風(fēng)聲鶴唳、人人自危的緊張氛圍。街頭巷尾,新張貼的告示墨跡未干,措辭嚴厲地宣布“紹述神宗法度”、“禁絕元祐邪說”。全副武裝的禁軍巡弋明顯增多,盔甲與兵器摩擦的金屬聲在寂靜的街道上格外刺耳。往日熙攘的集市冷清了許多,連太學(xué)門前也失去了往日的書聲議論,學(xué)子們行色匆匆,面色凝重。

趙府內(nèi),氣氛更是壓抑到了極點。趙挺之雖屬新黨,但與蔡京素有舊怨,且其為人剛直,對蔡京的專權(quán)跋扈、羅織罪名早有不滿。蔡京甫一上臺,便以雷霆手段清洗異己,趙挺之雖暫時未被波及,但已如履薄冰,每日下朝歸來,臉色都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書房內(nèi)的密議常常持續(xù)到深夜。趙明誠也被父親嚴令,近期不得外出訪友論學(xué),更不得與舊黨中人有所牽扯,以免授人以柄。

李清照作為新婦,更是深居簡出,每日只在“漱玉軒”內(nèi)讀書、習(xí)字,陪伴同樣憂心忡忡的婆母。她時刻掛念著父親的安危。李格非雖已調(diào)離汴京中樞,在京東路任職,但“元祐黨人”的烙印猶在,蔡京豈會輕易放過?幸而,幾日后,京東路快馬傳來家書,父親在信中強作鎮(zhèn)定,只言公務(wù)安好,囑她安心侍奉翁姑,字里行間卻難掩山雨欲來的沉重。李清照捧著家書,看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心頭那份不安如同沉甸甸的鉛塊,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愈發(fā)凝重。

深秋的最后一絲暖意被徹底抽走。十一月初,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席卷汴京,氣溫驟降,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城頭,朔風(fēng)如同裹挾著冰碴,呼嘯著穿過大街小巷,卷起滿地枯黃的落葉,發(fā)出凄厲的嗚咽??諝飧衫浯坦?,吸進肺里如同刀割。

就在這肅殺的寒風(fēng)中,一個更加令人心悸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汴京的文人圈子里飛速傳開,最終也傳入了緊閉的趙府:蔡京下令,三日后,于太學(xué)門前,當(dāng)眾焚毀蘇軾、黃庭堅、秦觀等元祐黨人魁首的文集、書版及一切相關(guān)文字!同時,嚴厲禁絕民間私藏、傳閱、刊??!

消息傳來,如同在趙明誠和李清照心頭投下了一顆巨石,激起驚濤駭浪!

“焚書?!”趙明誠從書案后猛地站起,臉色瞬間煞白,手中的書卷“啪”地掉在地上,“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蘇黃文章,光耀千古,豈是‘邪說’?!焚書……這是要斷我華夏文脈!行暴秦之事!”他憤怒地在書房內(nèi)踱步,拳頭緊握,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和難以置信的悲憤。

李清照更是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扶住了書案才勉強站穩(wěn)。她想起了相國寺詩壁上蘇軾那力透紙背的“綠肥紅瘦”題贊,想起了松筠閣夜宴上蘇黃二公對自己詞作的激賞與期許,想起了父親書房里那些被變賣的、如今卻連存在本身都要被抹殺的珍貴典籍……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憤怒、恐懼和徹骨悲涼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明誠……”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們……我們能不能……”她看著丈夫,眼中充滿了祈求。她知道這個請求有多么危險,多么不合時宜。但那些文字,是蘇黃二公的心血,是文壇的瑰寶,是照亮她文學(xué)之路的燈塔!她無法眼睜睜看著它們被付之一炬!

趙明誠猛地停住腳步,看向妻子。他讀懂了李清照眼中那份與自己同源的痛惜與不甘。怒火在胸中翻騰,最終化作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他走到書柜前,打開一個暗格,從中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卷軸。他一層層解開油布,動作緩慢而珍重。

卷軸展開,墨色淋漓,筆走龍蛇,豐腴跌宕之氣撲面而來!正是蘇軾親筆所書的《黃州寒食詩帖》!

“這是……”李清照倒吸一口冷氣,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卷稀世墨寶。她認得這字跡,在集雅齋詩壁上見過,但如此完整的詩帖真跡,其價值與意義遠非題跋可比!這是蘇軾貶謫黃州時,在人生最困頓、心境最蒼涼之際寫下的泣血之作!詩帖本身,就是一部濃縮的文人精神史詩!

“早年家父門生輾轉(zhuǎn)所得,一直秘藏,視為性命?!壁w明誠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蔡京此獠,不僅要焚印版文集,更要搜盡蘇黃真跡,徹底抹殺其存在!此帖若落入鷹犬之手,必化劫灰!”

他抬起頭,目光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盯著李清照:“清照,你可敢與我,冒此奇險?”

李清照看著那卷在燭光下散發(fā)著不朽光芒的《寒食帖》,又看向丈夫那決絕而熾熱的眼神。父親離京前絕望的悲鳴、被變賣的藏書、蘇門夜宴上沉重的預(yù)言……所有的畫面在腦海中交織。一股從未有過的勇氣,如同巖漿般從心底噴涌而出,瞬間驅(qū)散了所有的恐懼與猶豫。她挺直了脊梁,目光堅定如磐石:“有何不敢?金石可碎,文脈不可絕!縱是刀山火海,清照隨你!”

趙明誠眼中爆發(fā)出巨大的光芒,他用力點頭:“好!明日焚書,鷹犬必傾巢而出,守衛(wèi)太學(xué)。我們便趁其不備,去城西的‘集賢書肆’!那里藏有蘇公部分文集書版,掌柜是家父故舊,或可通融!縱使只能搶出一片殘頁,也強過坐視其毀!”

計劃在巨大的風(fēng)險中倉促定下。集賢書肆,正是當(dāng)年晁補之題贊李清照《如夢令》的地方,也是蘇軾為“綠肥紅瘦”題名之處。命運仿佛畫了一個殘酷的圓。

翌日,天色陰沉得如同潑墨。寒風(fēng)愈發(fā)凜冽,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在臉上生疼。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仿佛隨時要塌陷下來。午時剛過,太學(xué)方向便隱隱傳來喧囂之聲,夾雜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如同野獸低吼般的集體聲浪——焚書的儀式開始了。

趙明誠和李清照早已換上了最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棉袍,用厚厚的圍巾裹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兩人如同最普通的市井百姓,混在稀疏的人流中,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朝著城西方向疾行。每一步踏在冰冷的街道上,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心懸在喉嚨口??諝庵兴坪鯊浡还扇粲腥魺o的焦糊氣息,隨著風(fēng)從太學(xué)方向飄來,令李清照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集賢書肆位于相對僻靜的西城金梁橋附近。遠遠望去,書肆大門緊閉,門楣上那塊熟悉的“集賢齋”匾額在寒風(fēng)中顯得格外蕭索。門口并無兵丁把守,但一種死寂的氣息彌漫在周圍。

趙明誠警惕地觀察四周,確認無人盯梢,才拉著李清照迅速閃到書肆側(cè)面的小巷。他按照約定的暗號,三長兩短地敲響了緊閉的后門。

門內(nèi)沉寂了片刻,才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和門閂抽動的輕響。門被拉開一道縫隙,露出一張布滿皺紋、寫滿驚恐與疲憊的臉——正是書肆的老掌柜。他看清是趙明誠和李清照,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有感激,有擔(dān)憂,更有深深的絕望。

“趙公子!李……李姑娘!你們……你們怎么還敢來?!”老掌柜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快走!快走??!鷹犬……鷹犬剛走沒多久!把能搜到的蘇黃文集、書版……全……全搜刮走了!說是……說是要押去太學(xué)一并焚毀!連……連當(dāng)年蘇學(xué)士為李姑娘題贊的那塊詩壁青石……都……都被鑿下來運走了!” 老掌柜說著,渾濁的淚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下,“完了……都完了……”

如同冰水兜頭澆下!趙明誠和李清照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他們還是來晚了!鷹犬的動作比他們想象的更快、更狠!

“掌柜的,”趙明誠強壓著巨大的失望和憤怒,急促地問,“一點……一點都沒剩下嗎?哪怕……哪怕是一片殘頁?一塊殘版?”

老掌柜痛苦地搖著頭,身體佝僂得更厲害了:“搜刮得干干凈凈……片紙不留……”他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亮光,又迅速黯淡下去,“哦……等等……庫房角落里……好像……好像還堆著些前些日子清理出來的……被蟲蛀鼠咬、準備丟棄的廢紙廢版……不知道……不知道里面……”

“在哪里?!”趙明誠眼中瞬間燃起希望的火苗,哪怕只有一絲可能!

老掌柜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側(cè)身讓開:“快!快進來!庫房在后院!”

兩人閃身進入,老掌柜迅速關(guān)好門。穿過堆滿雜亂物品的后院,來到一間陰暗潮濕、散發(fā)著濃重霉味的庫房。角落里,果然雜亂地堆著一小堆發(fā)黃發(fā)黑、破損不堪的紙頁和幾塊邊緣殘缺、布滿蟲蛀孔洞的木刻版片。

趙明誠和李清照如同撲向最后的希望,不顧骯臟和霉味,立刻蹲下身,在那一堆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廢品”中急切地翻找起來!手指被粗糙的紙邊和木刺劃破也渾然不覺。

蟲蛀的孔洞,霉爛的斑點,破碎的邊角……觸目驚心。翻找間,李清照的手指忽然觸到一塊比其他版片略厚、觸感也略有不同的木板。她撥開覆蓋在上面的爛紙,小心地將它抽了出來。

木板不大,約莫一尺見方,邊緣參差不齊,布滿了蟲蛀的小孔和霉變的黑斑。但板面上,那深深鐫刻的墨色字跡,雖已模糊缺損,卻依舊透著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磅礴氣韻!她顫抖著拂去上面的灰塵,借著庫房小窗透進的微弱天光,辨認著殘缺的文字: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是《黃州寒食詩》!是蘇軾《寒食帖》原刻書版的一部分!雖然只是殘版,只有寥寥數(shù)句,且字跡多有模糊缺損,但那份浸透紙背的蒼涼悲憤、那份在困厄中依舊噴薄而出的磅礴才情,透過殘破的木紋和斑駁的墨跡,依舊撲面而來,帶著震撼靈魂的力量!

“找到了!明誠!是……是《寒食詩》的殘版!”李清照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和哽咽,將那塊沉重的、散發(fā)著霉味與歷史氣息的殘版緊緊抱在懷中,如同抱著失而復(fù)得的至寶。

趙明誠也湊了過來,看著那殘版上熟悉的字句,眼中瞬間濕潤。他用力點頭:“天不絕我文脈!” 他迅速脫下自己的外袍,將殘版小心包裹好。

兩人不敢再耽擱,向千恩萬謝又憂心忡忡的老掌柜匆匆一揖,便抱著那包裹著殘版的衣袍,如同抱著火種,迅速離開了集賢書肆,再次匯入寒風(fēng)凜冽的街道。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走出金梁橋范圍時,變故陡生!

“站?。∏懊婺莾蓚€!鬼鬼祟祟做什么?!”一聲粗暴的厲喝如同鞭子般抽在寂靜的街道上!

李清照的心猛地一沉!只見前方巷口,不知何時轉(zhuǎn)出兩名身著皂衣、腰挎佩刀的按察司差役!兩人目光如鷹隼,正冷冷地盯著他們,手已按在了刀柄上!顯然,他們并未完全撤走,仍在附近巡查!

寒風(fēng)瞬間變得如同冰刀!趙明誠下意識地將李清照護在身后,握緊了懷中包裹。

“官爺,”趙明誠強自鎮(zhèn)定,聲音盡量平穩(wěn),“小民夫婦路過此地,正要回家。”

“路過?”一個差役冷笑著走上前,目光狐疑地在他們裹得嚴嚴實實的臉上和趙明誠懷中明顯凸起的包裹上來回掃視,“懷里抱的什么?打開看看!”

“回官爺,不過是……不過是些舊衣物……”趙明誠試圖解釋。

“少廢話!打開!”另一名差役不耐煩地喝道,手已經(jīng)握住了刀柄,眼中閃爍著兇狠的光。

退無可退!李清照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難道剛剛搶出的文脈火種,就要在此刻被扼殺?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呼——!” 一陣更猛烈的、裹挾著雪沫的狂風(fēng)毫無預(yù)兆地從巷口狂卷而來!如同一條暴怒的白色巨龍,瞬間撲向那兩名差役!

“啊呀!” “我的眼睛!” 狂風(fēng)卷起的沙塵雪沫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針,狠狠撲打在兩名差役的臉上、眼中!兩人猝不及防,被吹得連連后退,下意識地抬手遮擋眼睛,狼狽不堪。

“走!”趙明誠反應(yīng)極快,一把拉住還在發(fā)愣的李清照,趁著這風(fēng)沙迷眼的瞬間,猛地轉(zhuǎn)身,沖進了旁邊一條更加狹窄幽深的小巷!

兩人在迷宮般的小巷中拼命奔跑,寒風(fēng)如同刀子般割在臉上,肺部火辣辣地疼。身后,隱約傳來差役氣急敗壞的叫罵聲和追趕的腳步聲,但很快便被呼嘯的風(fēng)聲淹沒。他們不敢回頭,只是緊緊抱著懷中那包裹著《寒食帖》殘版的衣袍,如同抱著最后的希望,在汴京蛛網(wǎng)般的小巷中亡命穿梭。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趕聲終于徹底消失。兩人在一處堆滿雜物、散發(fā)著腐臭氣味的死胡同盡頭停下,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內(nèi)衫,又被寒風(fēng)一吹,冷得刺骨。

趙明誠小心翼翼地解開外袍。那塊飽經(jīng)滄桑、蟲蛀霉變的《寒食帖》殘版,靜靜地躺在衣袍中,墨色的字跡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不屈的靈魂在黑暗中閃爍。殘版邊緣,幾道新添的、在奔跑中被墻壁或雜物刮擦出的深深劃痕,如同新鮮的傷口,觸目驚心。

“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李清照顫抖著手指,撫過那殘缺卻依舊力透“木”背的字跡,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地洶涌而出。這殘版上的詩句,此刻讀來,竟如同為這汴京城,為這焚書劫火下的文人士子,寫下的一曲泣血悲歌!那被禁錮的忠魂(君門深九重),那無法歸葬的故土(墳?zāi)乖谌f里),那窮途末路的悲鳴(哭途窮),那死灰難燃的絕望(死灰吹不起)……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上,燙在汴京這個寒冬的骨髓里!

風(fēng)雪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終于從鉛灰色的蒼穹傾瀉而下,迅速覆蓋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覆蓋了太學(xué)門前那沖天而起的、焚書的滾滾黑煙(即便他們看不見,也能想象那地獄般的場景),也覆蓋了他們亡命奔逃的足跡。

趙明誠脫下自己的棉袍,將李清照和她懷中緊抱的殘版一同裹住。兩人依偎在死胡同冰冷的墻角,如同兩只在暴風(fēng)雪中相互取暖的受傷孤鳥。體溫透過薄薄的衣物傳遞,卻難以驅(qū)散那徹骨的寒意——不僅是身體的寒冷,更是心靈深處對文化浩劫的巨大悲涼與恐懼。

雪,無聲地落在殘版的刻痕里,落在李清照濡濕的睫毛上,落在趙明誠緊抿的唇邊。懷中這塊冰冷、殘破、帶著霉味與歷史創(chuàng)傷的木版,在漫天風(fēng)雪中,在差役的追捕陰影下,在焚書的沖天火光(想象的)映襯里,沉重得如同千鈞巨石,又滾燙得如同燃燒的炭火。

它不再僅僅是一件文物殘片,它是一面破碎的鏡子,映照出一個時代對文明的踐踏;是一顆被強行從火堆中搶出的、帶著灼痕的文化火種;更是一塊冰冷的界碑,標志著這對新婚夫婦以金石結(jié)緣的人生,從此被徹底卷入歷史的驚濤駭浪,再無寧日。風(fēng)雪汴京夜,亡命奪殘版。這驚心動魄的一夜,連同那版上殘缺卻永不磨滅的墨痕,深深地刻進了他們的生命里,成為亂世情緣中一道永不愈合、也永不屈服的文化傷痕。


更新時間:2025-08-18 15:1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