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琰走后,靜思苑總算恢復(fù)了清靜。春桃手腳發(fā)軟地爬起來,忙著去關(guān)院門,手指觸到冰涼的門檻時,還在不住地發(fā)抖。
“殿下,咱們是不是把三殿下得罪死了?”她轉(zhuǎn)過身,眼圈又紅了,“剛才他看您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
沈驚鴻正坐在窗邊的軟榻上——說是軟榻,其實就是鋪了層薄棉墊的木板凳,她摩挲著腕間的銀鐲,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道:“得罪了又如何?難道咱們不得罪他,他就會對咱們好?”
春桃被問得一噎,囁嚅道:“可……可以前咱們?nèi)讨么跄芷桨捕热铡?/p>
“那不是平安,是茍活。”沈驚鴻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你以為這次我能活下來是僥幸?若我再像從前那樣忍氣吞聲,下次就不是風(fēng)寒,而是直接暴斃了。”
春桃低下頭,絞著衣角不說話了。她知道殿下說的是實話,只是這么多年的恐懼早已刻進骨子里,一時半會兒實在難改。
沈驚鴻也沒再逼她,只是道:“去把李德全拖下去,按宮規(guī)杖責(zé)三十,再送浣衣局。別忘了,讓人盯著點,別讓他死了,也別讓他跑得太舒坦?!?/p>
春桃愣了愣:“可……咱們院子里就兩個小太監(jiān),還是些只會偷懶?;?,哪敢動三殿下跟前的人啊?”
“那就去請禁軍?!鄙蝮@鴻淡淡道,“就說靜思苑處置犯事的奴才,按宮規(guī)行事,請他們來做個見證。”
“請禁軍?”春桃嚇了一跳,“那可是陛下親軍,哪會管咱們這點小事?”
“他們會來的?!鄙蝮@鴻眼神微沉,“李德全是三皇子的人,咱們處置他,就是在告訴所有人,靜思苑不是誰都能捏的軟柿子。禁軍就算不給我面子,也得給‘皇太女’這個頭銜幾分薄面。”
她頓了頓,補充道:“你就去西角門找張校尉,提一句‘蘇氏故人之女,謝他當(dāng)年照拂’。”
這是她從原主記憶里扒出來的零碎信息。當(dāng)年蘇氏剛?cè)雽m時,曾在一次宮宴上救過一個被權(quán)貴子弟欺辱的小校尉,那校尉名叫張誠,后來在禁軍里步步高升,成了掌管西角門防務(wù)的校尉。原主模糊記得,生母去世后,有幾年冬天,總會有人匿名送來些炭火,想來便是這位張校尉的手筆。
春桃將信將疑,但還是依言去了。沈驚鴻則回到內(nèi)室,關(guān)上門,再次研究起那只銀鐲。
她把銀鐲湊到燭火下仔細(xì)端詳,鐲身的云紋繁復(fù)精巧,邊緣處有個極其微小的缺口,像是常年佩戴磨損所致。她試著用指尖摩挲那缺口,沒什么反應(yīng);又取來那本《孫武兵法》,讓銀鐲接觸書頁,依舊毫無動靜。
難道剛才只是巧合?
沈驚鴻皺了皺眉,忽然想起蘇氏留下的那張素箋。她走到妝臺前,取過一支眉筆,在紙上寫下“坤寧宮”三個字,然后用銀鐲去碰。
奇異的景象再次出現(xiàn)——眉筆寫的字跡像是被無形的布擦過,迅速變淡、消失,只留下一點淺淺的印痕。
她又換了張紙,寫下“蕭衍”(當(dāng)今皇帝的名字),銀鐲一碰,字跡同樣消失了。
沈驚鴻心頭一動,又寫下“蘇氏之死”。
這一次,銀鐲沒有讓字跡消失,反而微微發(fā)燙,鐲身上的云紋似乎流轉(zhuǎn)了一下,浮現(xiàn)出幾個極其模糊的影子,像是有人在水中掙扎,耳邊還隱約傳來女人的慘叫聲,雖然轉(zhuǎn)瞬即逝,卻聽得人毛骨悚然。
沈驚鴻猛地縮回手,銀鐲的溫度迅速恢復(fù)正常,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她的心跳得飛快。
這銀鐲不僅能消除字跡,似乎還能感應(yīng)到與“蘇氏之死”相關(guān)的信息,甚至能浮現(xiàn)出當(dāng)時的片段?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簡直是逆天的金手指!
沈驚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F(xiàn)在還不是激動的時候,銀鐲的秘密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否則只會招來殺身之禍。
她將銀鐲重新戴好,用衣袖遮住,剛整理好衣襟,就聽到外面?zhèn)鱽泶禾业穆曇?,帶著幾分驚喜:“殿下,張校尉來了!”
沈驚鴻起身走到外間,就見一個身著黑色勁裝、腰佩長刀的中年男子站在院中,身姿挺拔如松,臉上帶著風(fēng)霜之色,眼神卻十分銳利。他身后跟著兩個禁軍士兵,正將癱在地上的李德全架起來。
見到沈驚鴻,張誠立刻單膝跪地,聲音恭敬卻不諂媚:“末將張誠,參見皇太女殿下?!?/p>
“張校尉免禮?!鄙蝮@鴻微微頷首,“勞煩校尉親自跑一趟,是臣女唐突了?!?/p>
張誠站起身,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了一瞬,見她雖面色蒼白,眼神卻清亮沉靜,與傳聞中那個怯懦寡言的皇太女截然不同,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掩飾過去:“殿下有令,末將自當(dāng)遵從。只是不知這奴才犯了何錯?”
“怠慢儲君,按宮規(guī)處置。”沈驚鴻言簡意賅,“有勞校尉監(jiān)督,莫要讓底下人徇私。”
“末將領(lǐng)命?!睆堈\沒有多問,轉(zhuǎn)身對身后的士兵道,“按宮規(guī),杖責(zé)三十,即刻執(zhí)行,然后送浣衣局?!?/p>
士兵領(lǐng)命,拖起哭喊求饒的李德全就往外走。春桃看著這一幕,驚得捂住了嘴,眼里卻漸漸有了些光彩。
張誠處理完李德全,又轉(zhuǎn)向沈驚鴻:“殿下,若沒別的事,末將便先回崗了?!?/p>
“有勞張校尉?!鄙蝮@鴻叫住他,語氣放緩了些,“寒冬臘月,西角門風(fēng)大,這點東西,還請校尉分給弟兄們暖暖身子?!?/p>
她示意春桃取來一個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原主攢下的幾兩碎銀子。這是她目前能拿出來的全部家當(dāng)了。
張誠看著那個布包,又看了看沈驚鴻,沉默片刻,雙手接過:“謝殿下賞賜。末將告退?!?/p>
他轉(zhuǎn)身離去時,腳步似乎比來時沉穩(wěn)了些。
春桃等禁軍走遠(yuǎn)了,才湊過來,小聲道:“殿下,您真厲害……張校尉居然真的幫咱們了!”
沈驚鴻笑了笑,沒說話。張誠幫的,或許不只是她,還有他對蘇氏那份未曾言說的感念。這世間最難得的,從來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她今日借他的手立威,既是敲打那些想欺負(fù)她的人,也是在試探張誠的態(tài)度。
看來,這位張校尉,或許能成為她可以爭取的力量。
“對了,殿下,剛才張校尉的人來的時候,內(nèi)務(wù)府的人也跟著來了,說是……說是三殿下吩咐,給咱們送炭火和過冬的衣物來了?!贝禾蚁肫疬@事,臉上又有些擔(dān)憂,“他們送來的東西,能要么?”
“為什么不要?”沈驚鴻挑眉,“這是咱們應(yīng)得的份例,他蕭景琰敢扣,就得敢還。讓人搬進來,仔細(xì)清點清楚,少了一樣,都要去內(nèi)務(wù)府討個說法?!?/p>
她頓了頓,補充道:“把那些衣物挑出幾件看著還不錯的,送去給浣衣局的李德全‘養(yǎng)傷’。告訴他,好好在浣衣局待著,若少了一根頭發(fā),我唯他是問?!?/p>
春桃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眼睛一亮:“殿下是想……讓李德全當(dāng)咱們的眼線?”
“算不得眼線,只是留個念想?!鄙蝮@鴻淡淡道,“蕭景琰在宮里安插的人不少,咱們也該讓他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隨便動的。”
春桃用力點頭,轉(zhuǎn)身去安排了。
沈驚鴻走到院子里,看著宮人搬進來的炭火和衣物,炭火是上好的銀骨炭,衣物也是厚實的錦緞,比她身上這件不知好多少倍。蕭景琰倒是舍得下本錢,可惜,她不會再像原主那樣,被這點小恩小惠收買。
她拿起一件墨色的錦袍,料子細(xì)膩,觸手生溫,袖口繡著暗紋,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宮裝。這恐怕是蕭景琰故意送來試探她的,若是她歡天喜地地穿上,反倒落了下乘。
“這件,送到庫房鎖起來,沒我的命令,不許動?!彼龑㈠\袍遞給宮人,又指著其他幾件,“這些看著尋常些的,留著咱們自己用?!?/p>
安排妥當(dāng)后,她回到內(nèi)室,再次拿出那本《孫武兵法》。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一縷微弱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泛黃的紙頁上,映出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想必是蘇氏當(dāng)年親手寫下的。
沈驚鴻逐字逐句地看著,越看越心驚。蘇氏的批注不僅見解獨到,甚至對一些陣法的改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其軍事才能,竟不亞于那些飽讀兵書的將領(lǐng)。這樣一個女子,真的會是“意外”溺亡嗎?
她看到書的最后一頁,有一行小小的批注:“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旁邊還有一個模糊的墨點,像是滴落在紙上的淚痕。
沈驚鴻的指尖輕輕落在那個墨點上,忽然想起銀鐲的反應(yīng)。她猶豫了一下,將戴著銀鐲的手腕貼在墨點上。
這一次,銀鐲沒有發(fā)燙,也沒有浮現(xiàn)影像,只是鐲身上的云紋輕輕閃爍了一下,紙上那個墨點竟慢慢暈開,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柳”字,轉(zhuǎn)瞬又消失不見。
柳?
沈驚鴻的心臟猛地一縮。
柳氏?皇后?
蘇氏的死,果然與皇后有關(guān)!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既有查清真相的激動,也有深入骨髓的寒意。皇后柳氏,鎮(zhèn)國大將軍柳成的妹妹,在宮中經(jīng)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jié),想要動她,簡直難于登天。
但她不會退縮。
沈驚鴻合上書,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墨梅上。經(jīng)過這場風(fēng)雪,枝頭的殘梅落了不少,但還有幾朵緊緊攀著枝干,在寒風(fēng)中傲然挺立,紅得愈發(fā)耀眼。
她想起剛才蕭景琰離去時那怨毒的眼神,想起皇后深不可測的笑容,想起父皇那冷漠的態(tài)度,想起朝堂上那些虎視眈眈的皇叔和大臣……
前路漫漫,荊棘叢生。
但她已經(jīng)握住了第一把劍——這具身體的身份,這意外獲得的金手指,還有那位潛在的盟友張校尉。
沈驚鴻深吸一口氣,眼底閃過一絲堅定。
她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傆幸惶?,她要站在這皇宮的最高處,讓所有輕視她、算計她、傷害她的人,都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
而現(xiàn)在,她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養(yǎng)好身體,然后,等待一個機會。
一個能讓她真正走進這權(quán)力旋渦中心的機會。
靜思苑的炭火終于燒旺了,溫暖的氣息驅(qū)散了連日來的寒意。沈驚鴻坐在窗邊,一邊翻看著兵法,一邊聽著春桃匯報宮里的各種瑣事,看似平靜的表面下,一張無形的網(wǎng),已經(jīng)開始悄然編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