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契合攏后的第一個上元夜，荒原罕見地下了一場細雪。
雪片未及落地，便被地脈里殘存的狐火蒸成輕霧，霧中浮著淡金光點，像萬盞微型的天燈。
同榜書院前的空地上，新栽的桃樹已高過屋檐，枝椏綴滿花苞，粉霧一團團，在雪霧里燃得安靜而熱烈。
我蹲在樹根旁，把最后一盞桃燈放入土穴。
燈骨用去年枯枝削成，燈面是沈硯親手糊的桃花紙，紙上以朱筆寫：
“愿荒原無荒?！?/p>
燈火以狐火為芯，燃得極慢，像一條不肯走遠的流星。
沈硯端著米酒過來，袖口卷至肘彎，露出腕上那圈淡金色的血契紋。
火光映在紋里，像一條流動的星河。
“二十七名考生，二十七盞燈。”
他低聲數(shù)著，把米酒遞給我。
“最后一盞，給你娘?！?/p>
我接過，酒液溫熱，帶著新麥的甜。
“她若還在，定會嫌這酒太淡?！?/p>
我笑著抿一口，舌尖卻嘗到隱約的松煙味——那是沈硯三年前的舊傷，如今融進血，也融進酒。
雪霧深處，忽然傳來銅鈴脆響。
我抬頭，看見唐觀老先生披著灰袍，手提一盞舊風燈，燈罩繪著褪色的鶴影。
他身后，跟著兩名新弟子：一個是狼妖少年，耳尖仍帶幼絨；一個是人族女孩，懷里抱著剛折的桃枝。
“先生怎不守著歲酒，跑來吹風？”
我笑問。
唐觀揚了揚手里的風燈：“聽說你們要放燈祭魂，我也湊個熱鬧?！?/p>
他把燈遞給人族女孩，女孩踮腳，將燈掛在桃樹最低的那根橫枝上。
燈影一晃，照出枝上系著的無數(shù)細紅繩——每條繩尾，都系著一枚小小的木牌，牌上刻著考生名字。
風吹繩動，木牌相撞，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像無數(shù)細小的鼓點。
狼妖少年忽然開口，聲音帶著未褪的稚氣：“先生，若明年春闈，我考上了，能否也在這里掛一塊牌？”
唐觀大笑，胡子沾了雪，像撒了一層鹽。
“傻孩子，你既已在此讀書，便早已是同榜，何須再考？”
少年愣住，耳尖慢慢紅了。
我彎腰，從懷里摸出一枚新牌，遞給他。
“掛吧，寫上你的名字。”
少年接過，用爪尖在牌面刻下歪歪扭扭的“阿烈”二字，然后鄭重地系在唐觀的風燈下。
風忽然大了，卷起雪霧與桃花瓣，像一場反向的花雨。
花瓣落在桃燈上，燈紙被映得半透明，隱約透出里面的火光。
沈硯忽然伸手，覆在我手背。
“知雪?！?/p>
他聲音極輕，卻蓋過了風聲。
“等這片桃樹結果，我們釀一壇桃花酒，埋在這里，十年后挖出來喝，好不好？”
我側頭看他，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層碎銀。
“好?！?/p>
我笑，把額頭抵在他肩頭。
雪霧更濃，燈影漸遠。
桃樹在風里輕輕搖晃，枝頭的木牌相互碰撞，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一首未寫完的詩。
我閉眼，聽見地下傳來微弱的脈動——
那是我娘的血契，在替我們守望這片荒原。
雪停了，霧散了。
桃燈一盞盞熄滅，唯有最中央那盞，仍在風里倔強地亮著。
像極了一顆不肯墜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