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五味是條咸魚，在破飯館里被惡客掀翻桌子是常事。 直到那晚，老乞丐塞給他半本油污秘籍《饕餮訣》，說能讓他做菜時悟出絕世武功。 他試著顛勺，鍋氣竟凝成無形罡風(fēng)；切蘿卜片薄如蟬翼，飛出去削斷了惡霸的刀。 江湖突然沸騰：魔教少主懸賞萬兩要他的鍋鏟，正道盟主點名他當(dāng)廚藝大賽評委。 決賽場上，他剛把豆腐雕成蓮花，魔教殺手從天而降。 陳五味嘆口氣，舀起一勺滾油潑向蓮花：“諸位，嘗嘗這道‘油炸鬼’。”
雨是黃昏時分落下來的，起初淅淅瀝瀝，敲打著“五味居”那幾片歪斜的青瓦，很快便失了耐性，化作一片混沌的白幕，嘩啦啦傾倒在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雨水混著街角的泥濘，裹著枯葉和說不清的污穢，匯成渾濁的小溪，漫過門檻，固執(zhí)地淌進店里。
店里光線昏沉，只靠灶膛里跳躍的、茍延殘喘的火苗，勉強驅(qū)散一角濃重的濕氣和寒意。油膩膩的煙氣頑強地盤踞在低矮的房梁下，沉甸甸地壓在人的頭頂和肺葉上。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復(fù)雜而頑固的味道——隔夜飯菜的餿氣、劣質(zhì)酒水的辛辣、廉價油脂反復(fù)煎熬后的哈喇味，還有角落里堆積的爛菜葉散發(fā)的腐敗氣息。它們在這潮濕悶熱的狹小空間里發(fā)酵、融合，形成一種令人窒息、卻又莫名讓人感到一絲熟悉和麻木的“生活”氣息。
陳五味就浸在這氣息里。
他佝僂著背，幾乎要把整張臉埋進那口巨大、黝黑、邊緣坑洼的鐵鍋里。鍋里的水汽蒸騰翻滾，白茫茫一片，模糊了他額前幾縷被汗水浸透、油膩膩黏在一起的頭發(fā)。他右手握著一柄長柄鐵勺，在鍋里一圈又一圈地攪動著，動作精準(zhǔn)得如同上了發(fā)條的木偶。左手也沒閑著，飛快地抓起案板上早已備好的、粗細(xì)不均的面條，手腕一抖，面條便聽話地滑入滾水之中。灶膛里，柴火噼啪作響，爆裂的火星偶爾濺出來，落在陳五味的粗布圍裙上，燙出幾個不易察覺的小黑點，他也渾然不覺。
“老板！面！”一聲粗嘎的叫嚷，像鈍刀刮過生銹的鐵皮，瞬間刺破了店里沉悶的節(jié)奏。
陳五味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依舊專注地盯著鍋里翻騰的面條，右手?jǐn)噭拥念l率不變，左手卻極其自然地抄起旁邊一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手腕微沉，鐵勺如靈蛇般探入沸水，一抄、一撈、一顛，一團濕漉漉、冒著白氣的面條便聽話地落入碗中。緊接著，他轉(zhuǎn)身，從旁邊另一口小鍋里舀起一勺色澤渾濁、浮著幾點油星的肉鹵，“嘩啦”一聲澆在面條上，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最后，他拈起案板角落一小撮蔫黃的蔥花，手指一捻，蔥花便均勻地灑落在鹵汁表面。
整個過程不過眨眼功夫。當(dāng)那碗熱氣騰騰、帶著濃郁廉價油脂氣息的潑面被推到油膩膩的柜臺邊緣時，陳五味才微微抬了下頭，露出一張年輕卻過早刻滿疲憊和麻木的臉。他的眼神像蒙了一層水汽的舊玻璃，渾濁，沒什么焦點，只對著那個坐在角落、滿臉橫肉、敞著懷露出濃密胸毛的壯漢方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好嘞，您的面?！?/p>
聲音干澀，沒什么情緒，像他手里那碗面條一樣寡淡。
那壯漢叫趙四，是這條街上出了名的潑皮。他斜睨了一眼柜臺上的面碗，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股濁氣，抓起筷子，也不嫌燙，胡亂攪動了幾下，挑起一筷子面條塞進嘴里。剛嚼了兩口，那張橫肉堆積的臉猛地一皺，如同揉爛的草紙。
“呸！”趙四猛地將嚼了一半的面條吐在地上，黏糊糊的糊在潮濕的地板上。他重重一拍桌子，劣質(zhì)木桌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瓣愇逦叮∧闼锏奈关i呢？這鹵子咸得發(fā)苦，面條軟得像鼻涕！就這破爛玩意兒還敢收老子三文錢？”唾沫星子隨著他的怒吼四處飛濺。
店堂角落里零星坐著的兩個食客，立刻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縮進碗里，只留下碗沿上兩只緊張轉(zhuǎn)動的眼珠。灶膛里跳躍的火光，映著陳五味側(cè)臉上微微抽動了一下的咬肌，但旋即又平復(fù)下去。他沉默地低下頭，繼續(xù)攪動那口大鍋里剩下的面條，仿佛剛才那聲怒斥不過是窗外雨聲的一部分。
“跟你說話呢！聾了？”趙四見陳五味毫無反應(yīng)，怒火更熾。他猛地站起身，壯碩的身軀像一堵墻，帶倒了身下的條凳，凳子腿在濕漉漉的地上劃出刺耳的摩擦聲。他幾步跨到柜臺前，粗糙的大手帶著一股腥風(fēng)，越過柜臺，一把揪住了陳五味那件早已洗得發(fā)白、沾滿油漬的粗布衣領(lǐng)！
巨大的力量傳來，陳五味瘦削的身體被拽得一個趔趄，上半身猛地撞在柜臺上，肋骨處傳來一陣悶痛。他那雙總是低垂、渾濁的眼睛，終于被迫抬起，直直地撞上趙四那雙噴著怒火和暴戾的眼睛。距離太近，他甚至能聞到對方嘴里噴出的濃烈酒氣和隔夜食物的酸腐味。那眼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瞳孔本能地收縮了一下。
“我……”陳五味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緊，只擠出一個沙啞的音節(jié)。他想解釋鹵子是昨天的，今天下雨沒買到新肉，鹽罐子也快空了……但這些話，在趙四那噴著火的眼神面前，顯得那么蒼白可笑。
“你什么你？廢物點心！”趙四揪著衣領(lǐng)的手猛地向后一搡。陳五味像一片被狂風(fēng)卷起的落葉，踉蹌著向后跌去，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堆疊的、還沒來得及清洗的碗碟架上。
“嘩啦——哐當(dāng)——！”
災(zāi)難性的脆響瞬間炸開！竹木架子發(fā)出一聲哀鳴，轟然倒塌。無數(shù)豁口的粗瓷碗、裂了紋的盤子、油膩的竹筷……如同被驚起的鳥群，飛濺開來，砸在地上、墻上、灶臺上，碎裂聲、撞擊聲此起彼伏，混雜著趙四粗野的咒罵，將這狹小空間里最后一點秩序徹底撕碎。碎片像冰雹一樣濺落，其中一片鋒利的瓷片擦過陳五味的手背，拉出一道細(xì)長的血痕，溫?zé)嵴吵淼囊后w立刻滲了出來。
咸腥的血味混合著店里更濃烈的油膩和腐敗氣息，猛地沖進鼻腔。陳五味狼狽地摔坐在滿地狼藉之中，冰冷、油膩的污水迅速浸透了他單薄的褲子。碎裂的瓷片硌著身體，尖銳的痛感從身下傳來。他低著頭，看著手背上那道不斷滲出紅色液體的傷口，看著污水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張蒼白、沾著油污和汗水的臉——麻木、空洞，像一條被拍在岸上、沾滿泥漿、連掙扎都懶得掙扎的咸魚。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嘩啦啦地沖刷著屋頂，也沖刷著他心底最后一點微弱的、名為尊嚴(yán)的浮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