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瘋了似的潑下來。天像是被誰捅了個窟窿,渾濁的水裹挾著枯枝敗葉,
發(fā)了狠地沖撞著楊家那幾間低矮的土坯房。房頂塌陷了一塊,像被啃掉一口的窩頭,
泥水瀑布一樣澆灌進去??諝饫飶浡列任?、霉爛味,還有一種令人心頭發(fā)沉的絕望。
徐雄的軍用膠鞋深深陷進泥濘里,每一步都拔得艱難。雨水順著他短硬的頭發(fā)淌進脖頸,
冰涼刺骨。他剛從部隊回來,背包里還帶著邊陲哨卡的風沙和硝煙味,家都沒進,
就被這暴雨和隱約的哭號拽到了這里。楊家破敗的院子里,人影憧憧。
幾個張家壯漢穿著雨衣,像幾尊鐵塔,堵在堂屋門口。屋檐下,楊粉渾身濕透,
單薄得像一片風中的葉子。她死死抱著一個瘦小男人的腿——那是她爹楊老蔫。
楊老蔫縮在地上,臉上糊滿了泥水和恐懼,喉嚨里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嗚咽。
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們,仿佛要徹底洗掉這卑微的存在。張彪站在廊下,
一身簇新的皮夾克與這泥水橫流的破敗景象格格不入。他叼著煙,瞇縫著眼,
雨水順著他的油頭滴落。他是村支書張?zhí)斓碌莫氉?,在柳樹灣這一畝三分地上,向來橫著走。
“哭喪呢?”張彪的聲音蓋過雨聲,帶著一種貓捉老鼠的戲謔,“老蔫叔,你欠張家的錢,
可是白紙黑字畫了押的!這老天爺都看不過眼,幫你把房子拆了?嘖,正好,省得老子動手!
”楊粉猛地抬起頭,濕漉漉的頭發(fā)黏在蒼白的臉頰上,眼睛紅腫,像兩顆熟透的桃子,
里面盛滿了驚惶和孤注一擲的乞求:“彪哥!求求你!再寬限幾天!等雨停了,
我們砸鍋賣鐵也……”“寬限?”張彪嗤笑一聲,煙頭隨手彈進泥水里,滋地冒起一絲白氣,
“拿啥還?就你家這破墻爛瓦?
還是……”他下流的眼神在楊粉濕透后緊貼在身上的衣服上剮了一圈,像黏膩的蛇信,“你?
”楊粉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抱著她爹的手更緊了,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楊老蔫發(fā)出瀕死小獸般的哀鳴,頭深深埋進泥水里。就在這時,張彪的目光掃過院門,
恰好撞上了徐雄那雙沉寂如寒潭的眼睛。他愣了一下,隨即嘴角咧開一個夸張的弧度,
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喲!這不是我們柳樹灣的大英雄回來了嗎?咋的,部隊轉(zhuǎn)業(yè),
擱這兒視察災情呢?”他故意把“視察”兩個字咬得很重,引來身后幾個張家漢子一陣哄笑。
徐雄沒應聲,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淌下。
他的視線只在那對泥水中的父女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不見底,像蘊著風暴的夜海。
然后,他邁開腿,沉重的軍靴踏破泥水,徑直走向那幾乎要被雨水壓垮的父女。
他走到楊粉身邊,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短暫的陰影。他蹲下身,沉默著,伸出粗糙的大手,
試圖去攙扶地上瑟瑟發(fā)抖的楊老蔫。那手上布滿厚繭和幾道淺疤,是軍旅和邊關(guān)留下的印記。
“徐雄?”楊粉抬起淚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里面有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弱光亮,
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淹沒,“你…你別管…快走……”她怕連累他?!昂?!
”張彪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陰鷙。他上前一步,
皮靴重重踩在泥水里,濺起污濁的水花,幾乎濺到徐雄的褲腿上?!靶煨?,
這兒有你什么事兒?滾回你家去!別他媽在這兒充大頭蒜!
”一只穿著嶄新皮鞋的腳蠻橫地插了過來,擋在徐雄和楊老蔫之間。張彪居高臨下,
皮夾克敞開著,露出里面花哨的T恤,像一頭炫耀鬃毛的劣獅:“老子今天把話撂這兒!
姓楊的,要么還錢,要么……”他拖長了調(diào)子,眼神再次黏上楊粉,“讓你閨女跟我走!
正好,我家還缺個端茶倒水的暖床丫頭!下個月初八,老子擺酒,她乖乖嫁過來,這賬,
一筆勾銷!”“不……彪哥,求求你……”楊粉的哀求虛弱得像風中殘燭?!凹蓿∥壹?!
我嫁!”地上的楊老蔫突然爆發(fā)出尖利的哭嚎,他掙脫楊粉的手,
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撲過去想抱張彪的腿,“彪子!彪子!粉兒嫁!她嫁!
放過我家吧!”“爹!”楊粉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撲過去想拉她爹?!奥犚姏]?
”張彪得意地一腳踢開楊老蔫,任由他再次滾進泥濘,他睨著徐雄,臉上是勝利者的獰笑,
“老丈人都點頭了!徐雄,識相點,滾!”徐雄的動作停住了。他扶著楊老蔫胳膊的手,
緩緩松開。他沒有再看泥濘中崩潰的父女,也沒有看囂張跋扈的張彪。
他慢慢地、直挺挺地站了起來,雨水沖刷著他鐵鑄般的臉龐。那雙眼睛,黑沉沉地看向張彪。
沒有憤怒的火焰,沒有屈辱的波瀾,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那目光,
像淬了寒冰的刀鋒,無聲地刮過張彪的脖頸。張彪臉上的得意僵了一瞬,
被那目光刺得心頭莫名一寒,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隨即,
一股被冒犯的狂怒涌了上來:“看什么看?!不服氣?想動手?來?。?/p>
信不信老子讓你跟你爹當年一樣,在柳樹灣活得像條狗?!”徐雄依舊沉默。
雨水順著他緊抿的嘴角流下。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癱軟如泥、只知道哭嚎的楊老蔫,
還有那個被雨水和淚水徹底淹沒、眼神空洞絕望的楊粉。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軍靴踏碎泥濘,
濺起渾濁的水花,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這個被絕望籠罩的院子。
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滂沱大雨的轟鳴里,
只留下身后更加凄厲的哭號和張家漢子們肆無忌憚的狂笑。柳樹灣村委會,
一間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和灰塵混合氣味的辦公室里。窗戶玻璃蒙著一層油膩的污垢,
透進來的光線都顯得渾濁不堪。老支書張?zhí)斓伦诘羝岬霓k公桌后面,腆著微微凸起的肚子,
稀疏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向腦后。他手里端著一個積滿茶垢的大搪瓷缸子,
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眼皮懶洋洋地耷拉著,仿佛眼前站著的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件無足輕重的擺設(shè)?!靶⌒彀?,”他拖著長長的、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調(diào)子,
眼皮終于撩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在徐雄身上溜了一圈,“部隊回來的,覺悟高,
想為村里做點事,這個心是好的嘛?!彼畔绿麓筛?,發(fā)出“哐當”一聲輕響,
手指在油膩膩的桌面上敲了敲,指甲縫里嵌著黑泥。“不過呢,你也曉得,我們柳樹灣,
廟小。你爹當年那事兒……”他故意頓了頓,觀察著徐雄的反應。徐雄站得筆直,
像一桿標槍,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似乎張?zhí)斓绿崞鸬牟皇撬赣H當年被張家人構(gòu)陷、郁郁而終的舊恨,
而是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往事?!啊Γ^去的事就不提了。”張?zhí)斓乱娫囂讲怀鍪裁矗?/p>
話鋒一轉(zhuǎn),臉上堆起一點敷衍的假笑,“眼下嘛,確實缺個手腳麻利、識文斷字的后生。
村小劉會計年紀大了,眼神不好,這賬本啊,總歸要個年輕人幫著理理,打打下手。
”他拉開抽屜,摸出一個邊緣卷起的舊筆記本和一支禿了頭的鉛筆,隨手丟在桌上?!斑觯?/p>
就先從整理這些個陳年流水開始吧。都是些雞毛蒜皮,收收電費啦,記記工分啦,沒啥大用,
但也馬虎不得。”他揮了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去吧,隔壁那間小屋歸你用。年輕人,
沉住氣,慢慢來?!毙煨勰闷鹉潜旧l(fā)著霉味的筆記本和禿頭鉛筆,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臉上依舊看不出絲毫波瀾。他點了點頭,
聲音低沉平穩(wěn):“知道了,支書。”轉(zhuǎn)身,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漆皮剝落的木門,
走進隔壁那間所謂的“辦公室”。一股濃重的灰塵和紙張霉變的氣味撲面而來。光線昏暗,
唯一的窗戶被厚厚的蜘蛛網(wǎng)和污垢封住大半。
墻角堆滿了落滿厚厚灰塵、捆扎得歪歪扭扭的舊賬冊和文件,一直摞到接近屋頂,
像一座座隨時可能坍塌的廢墟。一張瘸腿的破桌子歪斜地擺在屋子中央,
上面同樣覆蓋著一層灰。他走到桌前,伸出手指,在桌面上劃了一下,留下兩道清晰的痕跡。
他低頭看著指尖的灰塵,然后,緩緩抬眼,目光掃過那些堆積如山的陳舊卷宗,
最終落在門口墻壁上掛著的那張落滿灰塵、早已褪色的“柳樹灣行政村財務(wù)公開欄”海報上。
海報上,當年油印的數(shù)字早已模糊不清。日子像村口那條渾濁的小河,緩慢而凝滯地流淌。
徐雄成了村委會里一個沉默的影子。他每天準時出現(xiàn),在那間滿是灰塵和霉味的儲藏室里,
埋首于那些散發(fā)著陳腐氣息的賬冊憑證之中。禿頭鉛筆在粗糙的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他做得極其細致,每一筆模糊不清的數(shù)字,每一張字跡潦草的借據(jù),都反復核對。
他幾乎不主動說話,面對張?zhí)斓屡紶柕脑儐柣騽嫴荒蜔┑闹概桑?/p>
回答永遠簡潔到只有一個“嗯”字。他像一個沒有情緒的機器,精準地運轉(zhuǎn)著,
只專注于眼前泛黃的紙頁和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迷宮。張彪的婚期一天天近了。
張家的二層小洋樓張燈結(jié)彩,大紅的“囍”字貼得到處都是,刺目得扎眼。
迎親的隊伍在村里招搖過市,鑼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聾。嗩吶吹著歡快的調(diào)子,
卻總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蠻橫和炫耀。徐雄坐在他那間昏暗的小屋里,
窗外的喧囂被厚厚的墻壁和堆積的賬冊阻隔,變得遙遠而模糊。只有那喜慶的鼓點,一下下,
沉悶地敲在人心上。他放下手中的舊賬本,走到那扇唯一的小窗前。
透過污濁的玻璃和厚厚的蛛網(wǎng),隱約能看到張家門口攢動的人頭和刺眼的紅。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從貼身的舊軍裝內(nèi)袋里,摸出一個磨得發(fā)亮的舊金屬打火機。
那是他退伍時帶回來的唯一紀念品。他粗糙的拇指在冰冷的金屬外殼上緩緩摩挲著,一下,
又一下,眼神深不見底。夜,深得像墨。村委會早已人去樓空,一片死寂。
只有徐雄所在的那間儲藏室,還亮著一盞昏黃的白熾燈,
在積滿灰塵的玻璃窗上投下一個模糊而固執(zhí)的光影。桌面上攤開的,
不再是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陳年舊賬。徐雄面前放著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紙裝訂的嶄新賬冊,
封面上印著“柳樹灣行政村專項資金收支明細(近三年)”。
旁邊散亂堆放著與之對應的原始票據(jù)、簽收單和工程驗收報告??諝獬翋灥昧钊酥舷ⅰ?/p>
劣質(zhì)煙草的氣味和紙張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徐雄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微光。不對。很不對。
一筆五年前縣里撥下來的“小型農(nóng)田水利設(shè)施維護款”,
賬冊上顯示已支付給“顧順建材”購買水泥沙石。但憑證里夾著的“顧達建材”收據(jù),
墨跡新鮮得刺眼,日期欄的阿拉伯數(shù)字“5”明顯是后來由“3”描改而成,筆跡生硬。
他拿起收據(jù),湊近燈泡,手指在日期處反復摩挲,
那描改的墨跡似乎還帶著一絲未干透的粘膩感。另一筆是去年的“村村通道路硬化補貼”。
賬冊記錄支付工程款給“徐宏路橋”。但所謂的工程驗收報告上,幾個關(guān)鍵簽名龍飛鳳舞,
卻透著一股子虛浮的模仿痕跡。徐雄翻出村里留存的幾份有張?zhí)斓抡鎸嵑灻奈募?/p>
兩相對照——報告上“張?zhí)斓隆比齻€字的起筆習慣和收筆力度,迥然不同!
那是一種拙劣的模仿。最觸目驚心的是今年的“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種植推廣專項扶持資金”。
賬冊顯示款項已足額發(fā)放給十戶種植示范戶。但徐雄翻遍了所有票據(jù)附件,
只找到七張皺巴巴、金額小得可憐的簽收單。另外三戶呢?那筆錢去了哪里?
他反復核對發(fā)放名單和簽收記錄,那三個空白的名字像三個無聲的窟窿,黑沉沉地張著口。
鉛筆芯在紙上飛快地演算,潦草的數(shù)字幾乎要穿透薄脆的紙頁。
雜亂的加減乘除符號在燈光下跳動,
最終指向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數(shù)字:一百一十七萬四千六百元!像一塊冰冷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