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斯要回來的消息像顆草莓糖,在尤拉心里甜了整整一晚。她臨睡前把那條繡著草莓的白裙子熨得平平整整,搭在床頭的靠背椅上,指尖反復摩挲著裙擺上凸起的針腳。明天該先遞給他看從墾丁帶來的貝殼標本,還是先問他美國的日出到底比臺北早多久?她對著鏡子練習了三次微笑,直到顴骨微微發(fā)酸才鉆進被窩,連夢里都是冰店風鈴叮咚的聲響。
可天剛蒙蒙亮,玄關(guān)處傳來的鑰匙轉(zhuǎn)動聲就像把鈍刀,猝不及防地劃破了這份甜。
尤拉沖到樓梯口時,客廳里已經(jīng)站著兩個身影——她的父母,尤一鳴和趙丹。他們還穿著那身白色的科研服,袖口似乎沾著洗不掉的淺褐色污漬,行李箱的滾輪上沾著干涸的泥點,顯然是剛從研究所趕來??諝饫镲h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這個家格格不入,像某種強行侵入的異物。
“你們怎么回來了?”尤拉的拖鞋在地板上蹭出細碎的聲響,聲音里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還有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緊張。自從來臺北后,這是他們第二次踏進門,上一次還是搬家那幾天,最后以她摔門而告終。
尤一鳴沒看她,目光像實驗室里的精密儀器,掃過茶幾、沙發(fā),最后定格在尤拉攥緊的拳頭上。他雙手抱胸,白色的科研服因為這個動作繃緊了褶皺:“你爺爺留給你的那支碎星筆,給我們。”
尤拉的心臟猛地往下沉,像被扔進了冰水里。那支筆此刻正躺在她枕頭下的絨布盒里,筆桿上的玻璃碴爺爺說是他年輕時拿著玻璃一顆一顆鑲嵌進去的,握久了會染上她的體溫?!斑@不可能!”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左手下意識地往后縮,像是要護住藏在身后的珍寶,“碎星筆是爺爺留給我唯一的遺物,我死也不會給你們!”
“尤拉!”尤一鳴終于轉(zhuǎn)頭看她,鏡片后的眼睛冷得像液氮,“當初讓你跟著那個老東西去墾丁,是為了保護你。要不是你身上有……”他突然卡住,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像是吞下了某個不能說的詞,“我怎么可能放任你離開?你現(xiàn)在這副樣子,太不懂事了?!?/p>
“懂事?”尤拉笑了,眼淚卻先一步涌了上來,順著臉頰砸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想起七歲那年,他們把自己和爺爺丟在墾丁老家,爺爺牽著她的手站在夕陽里,父母的車子越開越遠,他們卻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捌吣昵澳銈儼盐襾G給爺爺,連句‘再見’都沒有。這七年,你們打過一個電話嗎?問過我開不開心嗎?知道爺爺是怎么去世的嗎?”
她指著自己的胸口,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我以為你們回來,是想看看我房間缺不缺什么,是想問問我在臺北睡得慣嗎,是想……”聲音突然哽住,她吸了吸鼻子,“是想帶我去參加開學典禮的??赡銈冞B鞋都沒換,開口就要搶爺爺?shù)臇|西!”
床頭柜上的絨布盒突然在腦海里變得清晰。尤拉想起昨晚整理書包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筆帽里藏著的小紙條——爺爺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要記住,別讓外人看見******”里面的字不小心被筆墨弄臟了,那塊污漬讓人看不清紙條上寫的是什么,尤拉當時也只當是老人的糊涂話,現(xiàn)在想來,父母要的恐怕不只是一支筆?!斑@不過是支舊鋼筆,你們到底要它做什么?”
趙丹一直坐在沙發(fā)邊緣沒說話,米白色的科研服袖口磨得起了毛。這時她終于站起身,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軟得沒有力氣:“乖寶,不是爸媽不疼你,是研究所里的項目到了關(guān)鍵期……”她往前挪了兩步,想去碰尤拉的頭發(fā),手腕卻在半空中被躲開。
“忙?”尤拉的眼淚掉得更兇了,砸在地板上的聲音像小石子在敲,“忙到連女兒的畢業(yè)典禮都能忘記?忙到爺爺走的時候,你們連個電話都不肯接?”她后退著往樓梯跑,拖鞋在地板上打滑,“我不會給的!永遠都不會!”
“砰——”臥室門被狠狠撞上,反鎖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刺耳。尤拉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心臟跳得像要撞碎肋骨。門外傳來尤一鳴壓抑的低吼,還有趙丹低低的勸說聲,那些模糊的字句像生銹的針,一下下扎進耳朵里。
她忽然想起爺爺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別恨你爸媽,他們有苦衷。”可苦衷就能成為七年不露面的理由嗎?就能讓他們回來的第一句話,就是索要遺物嗎?尤拉蜷起膝蓋,把臉埋進臂彎里,哭到后來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只有肩膀在不停地發(fā)抖。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尤拉摸出來一看,屏幕上跳躍著“雷克斯”三個字,他說不要忘記了今天的見面,現(xiàn)在時間顯示上午九點半——他們約好十點在冰店見面的。
她的指尖抖得厲害,連解鎖密碼都輸錯了兩次。對話框里刪刪改改,最后只發(fā)出一句:“雷克斯,抱歉,今天不能去冰店了。我爸媽回來了,我要陪他們……開學見?!?/p>
發(fā)送鍵按下去的瞬間,她就后悔了。這謊言拙劣得像小時候抄作業(yè)被老師抓包時的借口,連標點符號都透著心虛??伤龥]辦法說實話——總不能告訴雷克斯,她的父母像強盜一樣闖進家門,只為了搶走爺爺留的筆;總不能說自己連一個像樣的家都沒有,連父母的關(guān)心都要靠猜。
手機很快震動了一下,是雷克斯的回信,只有五個字:“好的,開學見。”
沒有追問,沒有懷疑,甚至沒有多余的表情符號,像他一貫的樣子,永遠在恰當?shù)木嚯x里給她留著體面。尤拉盯著那幾個字,眼淚突然又涌了上來,砸在屏幕上,把“開學見”三個字暈成了模糊的光斑。她把臉埋進枕頭里,聞到陽光曬過的味道,突然無比想念墾丁的海——至少海浪從不說謊,漲潮就是漲潮,退潮就是退潮。
接下來的三天,家里像個被抽走了空氣的玻璃罐。
尤拉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餓了就啃抽屜里剩下的餅干,渴了就對著水龍頭喝涼水。父母也沒再來敲門,只是客廳里總飄來壓低的爭執(zhí)聲,偶爾能抓住幾個零散的詞——“KO.1”“失蹤”“符號”“那個組織”……這些詞像拼圖碎片,在她腦海里拼不出完整的形狀,只覺得莫名的心慌。
有天半夜她起來喝水,經(jīng)過客廳時,聽到尤一鳴對著電話低吼:“我不管你們用什么方法,必須找到那本書!我不允許尤拉身上的秘密暴露,否則那個家伙不會放過她!”趙丹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手里攥著爺爺?shù)恼掌讣獍严嗉埗寄蟪隽笋薨櫋?/p>
尤拉悄無聲息地退回房間,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原來爺爺說的“苦衷”是真的?可他們寧愿對著電話吼,也不肯跟她說一句實話嗎?她摸出枕頭下的碎星筆,借著月光轉(zhuǎn)動筆桿,那些嵌在里面的玻璃碴折射出細碎的光,像藏著無數(shù)個秘密。
直到開學前一天晚上,尤一鳴終于敲開了她的房門。他眼底的青黑比三天前更重,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們達成協(xié)議。碎星筆你可以留著,但絕不能在外面拿出來,更不能讓別人拿到這根筆?!?/p>
尤拉抱著膝蓋坐在床沿,沒看他:“你們到底在怕什么?”
尤一鳴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蟬鳴都停了,才聽到他說:“別問。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彼D(zhuǎn)身往門口走,手放在門把上時頓了頓,“我們請了管家、保姆和司機,以后他們照顧你。有事……打我們電話。”
第二天一早,尤拉被樓下的引擎聲吵醒。她趴在窗簾縫隙里往下看,父母的車正緩緩駛出別墅,黑色的車身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車后跟著另一輛銀灰色的轎車,駕駛座上坐著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那是他們請的司機。保姆和管家也站在樓下目送著他們離開。
陽光透過樹葉灑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尤拉摸了摸書包最深的夾層,碎星筆被裹在絨布里,隔著布料都能感覺到冰涼的筆桿。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開學的日子。
書桌上的校服洗得干干凈凈,領(lǐng)口的標簽還沒拆。尤拉深吸一口氣,換上校服,把書包甩到肩上,上衣的扣子到最頂端,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疑問都鎖在里面。
不管怎樣,開學了。她要去芭樂高中,要見到雷克斯,要開始新的生活。
只是心里那點因為雷克斯回來而升起的甜,好像被父母這番折騰,沖淡了許多,只剩下說不出的澀,像沒成熟的青芒果,咬一口,能酸到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