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溪水般平穩(wěn)滑過，山中那場驚心動魄的偶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散盡后，水面復歸寧靜。阿明依舊每日進山砍柴，汗珠砸進泥土，柴刀劈開枯木的聲響是山谷最尋常的韻律。只是偶爾，當他獨行于濃霧彌漫的林間小徑，或是深夜被窗外呼嘯的山風驚醒，臂彎里那溫軟顫抖的觸感，和那雙濕漉漉、盛滿驚恐與依賴的獸瞳，便會毫無預兆地浮上心頭，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幾場夏雨過后，暑氣漸消，山谷披上了初秋的薄紗。一個尋常的夜晚，勞作了一整日的阿明疲憊不堪，草草擦洗后便倒在硬板床上。窗外月光清冷，透過薄薄的窗紙灑下朦朧的光暈。沉重的困意如潮水般將他淹沒，身體仿佛陷進松軟的泥沼。
“篤…篤篤…”
細微而清晰的敲門聲，就在此時響起。
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如同雨滴敲在闊葉上，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里卻異常清晰。阿明猛地驚醒，心臟在胸腔里重重一跳，睡意瞬間消散了大半。村中鄰里，誰會在這樣的深夜造訪？難道是山中野獸誤撞？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篤…篤篤…” 又是兩下，比方才更清晰了些，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阿明翻身坐起，點亮了床頭的油燈?；椟S的光暈勉強撐開小屋的黑暗，映照著他臉上殘留的倦意和濃重的疑惑。他趿拉著草鞋，腳步放得很輕，走到門邊。老舊的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在靜夜里格外刺耳。
門開了。
清冷的月光和屋內昏黃的燈火交織在一起，勾勒出門外那個纖細的身影。
那是一位女子。
她靜靜地立在門檻之外，身著一襲素白如雪的長裙，質地輕柔得仿佛月光織就，夜風拂過，裙裾微微飄動，宛如山澗升騰的薄霧。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身上，為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朦朧而圣潔的光暈。她的面容是阿明從未想象過的絕美，肌膚在月華下瑩白如玉，細長的眉如遠山含黛，一雙眼睛清澈靈動，眼波流轉間，竟隱隱帶著一絲阿明無比熟悉的、如同山間小獸般的純凈與狡黠。她就那樣望著阿明，唇角噙著一抹清淺而溫柔的笑意，如同初綻的白蓮。
阿明徹底愣住了，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睡意早已無影無蹤。眼前的景象太過離奇，荒誕得不似人間。他握著門框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
“恩人，”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如同山澗清泉滴落玉盤，清越又帶著一絲奇異的柔媚，瞬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微微屈膝，行了一個古雅而陌生的禮，“莫驚。我是你數月前，在山中救下的那只白狐?！彼哪抗馓谷坏赜习⒚髡痼@、甚至有些恐懼的視線，眼神清澈見底，沒有絲毫妖邪之氣，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感激，“承蒙恩人活命大德，素雪無以為報。如今僥幸脫胎換骨，煉化人形，特來尋你，只為侍奉左右，報答恩情。”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素雪。
“白…白狐？”阿明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喉嚨發(fā)緊。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目光死死鎖在女子臉上，試圖從那絕美的容顏中找出哪怕一絲非人的破綻。可那雙眼睛太干凈了，干凈得讓他心頭那點本能的恐懼，如同陽光下的薄霜，開始悄然消融。他想起了那雙在林間陷阱旁、同樣濕漉漉望著他的獸瞳。
“是，恩人。”素雪——白狐化身的女子，再次肯定地點頭，目光真摯懇切，“那日若非恩人仁心，素雪早已魂歸山林，尸骨無存。此恩重于山岳，素雪不敢或忘?！彼⑽⒋故?，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頸項，姿態(tài)謙卑而柔順。
夜風吹過，帶來山林深處濕潤的氣息和她身上若有似無的、清冷幽微的淡香。阿明混亂的心緒被這氣息稍稍撫平。他看著眼前這美麗得不真實的女子，看著她眼中毫無作偽的感激，再回想那日白狐一步三回頭的眷戀模樣……一股奇異的熱流，悄然驅散了心頭的寒意和疑慮。
沉默在月光下蔓延。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墻壁上投下兩人晃動的影子。最終，阿明側開了身體，讓出了門口的位置，聲音依舊有些緊繃，卻已沒有了最初的驚懼：“外面…露水重，進來說話吧?！?/p>
素雪眼中瞬間漾起明亮的光彩，那光芒純粹而喜悅，她再次屈膝：“謝恩人?！?她提起素白的裙裾，步履輕盈地邁過門檻，帶進一股山野的清冽氣息。隨著她步入屋內，那盞昏黃的油燈似乎也明亮了幾分，小屋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柔和光暈所籠罩。
阿明看著她，心中那沉甸甸的石塊，無聲地落下了。一個全新的、帶著草木清香的未知世界，隨著她的到來，在這簡陋的柴門之后，悄然開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