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五，風頭硬得能割耳朵。老北京的倒春寒，專往人骨頭縫里鉆。茶王爭霸賽初賽的地界兒，定在西城一個號稱“文化新地標”的會展中心。名字起得氣派，里頭暖氣卻燒得半死不活，偌大的廳堂像個冷冰冰的金屬盒子，空氣里浮著一股新地毯的膠味和消毒水勾兌出的假干凈。參賽的、圍觀的、扛機器的，烏泱泱擠了一堆，人聲嗡嗡地響，混著空調的雜音，攪得人心頭起膩。
蘇雪見裹著那件駝色羊絨大衣，坐在選手候場區(qū)靠邊的塑料椅上，脊背挺得像塊鋼板，與椅背之間隔著一道能塞進拳頭的縫。她指尖冰涼，捏著組委會發(fā)的參賽證，硬塑料殼子硌著指腹。旁邊幾個相熟的茶人湊過來打招呼，笑容得體，眼神里卻藏著針尖兒似的打量?！把┮?，這次搭檔……挺特別??？”話里那點拐彎抹角的意味，跟這展廳里的冷風似的，嗖嗖往她脖領子里鉆。她只略一點頭，嘴角扯出個弧度，凍得僵硬，一個字也懶得回。目光投向入口處攢動的人頭，陳燼那家伙，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往刀刃上爬。廣播里字正腔圓地念著倒計時。蘇雪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往上涌，胃里像塞了塊冰坨子，又沉又涼。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大衣下擺，指關節(jié)泛著用力過度的白。那些深埋的記憶碎片——失敗的茶湯、刺耳的噓聲、評審緊鎖的眉頭——又像水底的爛泥，被攪動起來，帶著陳腐的腥氣，直往上翻。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試圖抓住澄心齋里那方寸的寧靜，可腦子里全是陳燼那件油漬麻花的襯衫袖口，和他端著粗陶碗吸溜茶湯的聲響?；靵y，無序，像一把粗鹽，撒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喲嗬！夠熱鬧！”一個洪亮又帶著點懶洋洋笑意的聲音，像塊滾燙的石頭，猛地砸進這壓抑的候場區(qū)。陳燼來了。他還是那身行頭，靛藍格子襯衫，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帆布鞋一只鞋帶散著。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那件油膩的圍裙沒穿出來。他肩上斜挎著個半舊的軍綠色帆布包，鼓鼓囊囊，也不知道塞的啥。他像逛廟會似的，溜溜達達穿過人群，目光在那些穿著考究、表情肅穆的選手身上掃過，嘴角噙著點看熱鬧的笑意，徑直朝蘇雪見這邊晃過來。
“蘇大師！久等久等！”他大咧咧地往蘇雪見旁邊的空塑料椅上一坐，椅子腿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一股子室外的寒氣、淡淡的煙草味，還夾雜著點……蔥花餅的味道，瞬間把蘇雪見包裹起來，沖散了那點可憐的消毒水味兒。
蘇雪見猛地睜開眼，臉色比剛才更白了一層。她幾乎是彈起來，下意識地就從隨身那個精致的皮質手袋里往外掏消毒噴霧和小包裝濕巾?！澳恪彼曇舭l(fā)緊，眼神像探照燈一樣在陳燼身上掃射，“你衣服上！左肩！”那里蹭著一道灰黑色的印子，像是剛在哪兒靠過。
陳燼順著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渾不在意地用手掌啪啪拍了兩下，灰塵簌簌落下?！皣K，剛在門口蹭了下墻皮。小事兒。”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展廳慘白的燈光下晃眼。
“小事？”蘇雪見的聲音拔高了半度，消毒噴霧的噴嘴已經對準了陳燼的肩頭，“這是賽場！注意儀表！坐下！把鞋帶系好！”她像個嚴厲的教官，下達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陳燼聳聳肩，慢吞吞地彎下腰，把那只散開的鞋帶胡亂系了個死疙瘩，一邊系一邊嘟囔：“事兒真多…喝個茶嘛，又不是選美……” 蘇雪見不管他，手里的消毒噴霧嗤嗤作響，細密的水霧精準地覆蓋上他肩頭那片污漬，又抽出濕巾，隔著紙巾，用力擦拭。動作又快又狠，帶著一股壓抑的怒火和無處發(fā)泄的緊張。
周圍的目光更密集了，帶著毫不掩飾的驚奇、鄙夷，甚至幸災樂禍。這一對搭檔，一個精致如冰雕，一個糙得像剛從土里刨出來的土豆；一個緊張得指尖發(fā)顫，一個松弛得如同來打醬油?；蠲撁撘怀龌恼Q劇。
“澄心齋蘇雪見，煙火茶寮陳燼！準備上場！” 廣播聲如同催命符。
蘇雪見手一抖，濕巾掉在地上。她深吸一口氣，猛地站起，脫掉羊絨大衣，露出里面一件月白色苧麻改良旗袍，線條簡潔利落，襯得她身形愈發(fā)清瘦挺拔。她開始整理帶來的器具：光素銀壺、影青瓷蓋碗、白瓷品茗杯、竹茶則……動作依舊一絲不茍，指尖卻帶著細微的顫抖。每一次擺放，都像是在進行一場關乎生死的儀式。
陳燼也慢悠悠站起來，把那個鼓囊囊的軍綠帆布包往肩上一甩，發(fā)出嘩啦一聲響。他低頭看看蘇雪見擺弄的那些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器皿，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咧嘴一笑：“蘇大師，家伙事兒夠全乎。我就帶張嘴，負責喝，行不？”
蘇雪見沒理他，端起托盤，指尖冰涼。她率先走向通往賽場的通道，背影僵硬得像根標槍。陳燼晃晃悠悠跟在后面，帆布包隨著他的腳步一顛一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