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的寒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趙家莊的圍墻上噼啪作響。祠堂里卻暖融融的,十多個族老圍坐在炭火盆邊,臉色比盆里的炭火還要紅——他們正在為擴軍的事和趙昊爭執(zhí),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炭火里。
“昊兒,不是二伯說你,”趙二叔把煙袋往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子蹦到青磚地上,“現(xiàn)在鐵血營都五百人了,還招那些外鄉(xiāng)的流民,這不是自找苦吃嗎?糧食不夠,人心也雜,萬一出個奸細,咱們?nèi)f人都得跟著遭殃!”
坐在他對面的趙七爺連連點頭,手里的佛珠轉(zhuǎn)得飛快:“二叔說得在理。這兵荒馬亂的,保住咱們趙家的香火最要緊。聽說日軍都打到煙臺了,咱們把莊子守好就行,何必招那么多人,引火燒身?”
幾個年輕些的族人想替趙昊說話,卻被族老們瞪了回去。趙老栓坐在上首,咳嗽了兩聲,渾濁的眼睛在眾人臉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趙昊身上:“昊兒,你說說,為啥非要擴軍?”
趙昊站起身,往炭火盆里添了塊炭,火苗“騰”地竄起來,映亮了他年輕卻沉穩(wěn)的臉?!岸郀?,各位叔伯,我知道你們擔心糧食,擔心人心,更擔心招來日軍??赡銈兿脒^沒有,日軍要是真打過來,就憑咱們這五百人,守得住莊子嗎?”
他走到墻上掛著的地圖前,手指重重戳在威海衛(wèi)的位置:“威海衛(wèi)的守兵有一萬多人,還有北洋水師的炮艦,照樣擋不住日軍。咱們趙家莊就這點人,這點武器,真要硬碰硬,怕是連一天都守不住?!?/p>
趙二叔撇了撇嘴:“那也不能引狼入室??!那些流民來歷不明,誰知道是不是日軍的奸細?”
“是不是奸細,咱們可以查。”趙昊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張謇先生已經(jīng)制定了規(guī)矩,所有新來的人都要登記籍貫、家人信息,還要找兩個本地人擔保,真有問題,一查就出來?!?/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至于糧食,軍屯的第一批冬小麥已經(jīng)種下去了,明年開春就能收獲。張謇先生還開了織布坊和鐵匠鋪,上個月賣布和農(nóng)具就賺了五十兩銀子,足夠買二十石糧食。只要咱們肯干,就餓不著肚子?!?/p>
趙七爺捻著佛珠,幽幽地說:“話是這么說,可樹大招風啊。咱們擴這么大的隊伍,清廷那邊能樂意?到時候日軍沒來,朝廷的兵先來了,咱們怎么辦?”
這話說到了眾人的心坎里,祠堂里頓時安靜下來。誰都知道,清廷最忌諱地方私兵,當年曾國藩的湘軍打完太平天國就被裁撤,就是怕功高震主。鐵血營現(xiàn)在這么招搖,難保不會引來殺身之禍。
趙昊早料到他們會這么說,從懷里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拍在桌上:“這是我托人從濟南府帶來的消息,各位叔伯看看吧?!?/p>
信是王勇寫的,里面說濟南府的官員們早就卷著金銀細軟跑路了,連巡撫衙門都空了大半,根本沒人管趙家莊擴軍的事。最后還說,有幾個潰散的淮軍士兵想加入鐵血營,問趙昊要不要收。
“朝廷自身難保,哪還有心思管咱們?”趙昊的聲音陡然提高,“他們要是真有本事,就不會讓日軍打到煙臺;要是真在乎百姓,就不會讓流民餓死在路邊!”
他走到祠堂中央,目光灼灼地看著眾人:“各位叔伯,我趙昊不是要造反,更不是要引火燒身。我只是想讓咱們趙家莊能在這亂世里活下去!日軍也好,潰兵也罷,誰想來欺負咱們,就得先問問鐵血營手里的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可……可咱們畢竟是趙家子孫,總得守些規(guī)矩吧?”趙三叔囁嚅著說,他一輩子讀孔孟,最講君臣倫理。
“規(guī)矩?”趙昊冷笑一聲,“日軍殺到村里的時候,會跟你講規(guī)矩嗎?土匪搶糧食的時候,會跟你講規(guī)矩嗎?這世道,拳頭硬才是規(guī)矩!”
他指著窗外正在訓練的鐵血營隊員:“你們看他們,有佃戶,有流民,還有以前的清軍士兵,可他們現(xiàn)在都叫鐵血營!為啥?因為他們知道,只有抱成團,才能活下去!只有手里有槍,才能不被人欺負!”
一個一直沒說話的老族叔突然開口了,他是趙家莊年紀最大的人,當年跟著趙老栓打過捻軍?!拔襾碚f句公道話?!崩先酥糁照日酒饋?,聲音沙啞卻有力,“當年捻軍過境,要是沒有咱們莊丁拼死抵抗,趙家早就沒了。現(xiàn)在日軍比捻軍厲害十倍,多些人,多桿槍,總是好的?!?/p>
他看著趙昊,眼里滿是欣慰:“昊兒這孩子,我從小看著長大,不是那胡鬧的性子。他心里裝著趙家,裝著莊子里的百姓,這點我信得過?!?/p>
有老族叔帶頭,幾個原本猶豫的族老也紛紛點頭:“是啊,多些人總是好的?!薄爸灰苁刈∏f子,擴軍就擴軍吧。”
趙二叔還想說什么,被趙老栓抬手制止了。老爺子站起身,往炭火盆里吐了口唾沫:“就按昊兒說的辦。糧食不夠,先動族里的公倉;人心不齊,就按張謇先生的規(guī)矩來。誰要是再敢說三道四,別怪我不認他這個族人!”
族老們紛紛應(yīng)和,一場爭論終于塵埃落定。趙昊松了口氣,對眾人拱了拱手:“多謝各位叔伯信任,我趙昊保證,絕不讓大家失望!”
散會后,趙昊把張謇叫到書房,把剛才的爭論跟他說了一遍。張謇聽完,笑著說:“我就說族老們會同意的,他們不是不明事理,只是擔心得太多。”
“還是先生有遠見?!壁w昊給張謇倒了杯熱茶,“對了,那些淮軍士兵的事,你怎么看?”
“收!”張謇毫不猶豫,“淮軍雖然打了敗仗,但里面有不少老兵,懂軍紀,會打仗,正好能當鐵血營的骨干。不過得嚴格篩選,不能什么人都要?!?/p>
趙昊點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讓王勇在濟南府多待幾天,把那些士兵的底細查清楚,確實可靠的再帶回來。”
正說著,林婉兒端著一碗姜湯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外面雪下大了,喝點姜湯暖暖身子吧。”她看了趙昊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趙昊看出她有心事。
林婉兒咬了咬嘴唇,小聲說:“俺爹讓俺問問,那些新來的流民里有不少孩子,能不能讓他們?nèi)W堂讀書?俺爹說,就算是亂世,也不能耽誤了孩子?!?/p>
趙昊心里一動。他一直忙著練兵、籌糧,倒把教育的事忘了。一個國家要強大,不光要有軍隊,還要有人才,孩子就是未來的希望。
“當然可以?!壁w昊立刻答應(yīng),“讓林先生把學堂重新開起來,所有流民的孩子都能去讀書,學費、書本費全免,就從鐵血營的軍餉里出。”
林婉兒眼睛一亮,連忙道謝:“謝謝昊少爺!俺這就告訴爹去!”
看著她輕快的背影,張謇笑著說:“你這么做,怕是又要多一筆開銷了?!?/p>
“值得?!壁w昊望著窗外的飛雪,“咱們不光要守住現(xiàn)在,還得為將來打算。這些孩子學好了,將來才能真正讓這片土地變強。”
接下來的日子,趙家莊變得更加忙碌。鐵血營的營房不斷擴建,新來的淮軍老兵成了訓練骨干,把正規(guī)軍的操典教給隊員們;學堂里傳出朗朗的讀書聲,林先生帶著幾個識字的流民教孩子們念書、寫字;織布坊和鐵匠鋪的煙囪冒著黑煙,布匹和農(nóng)具源源不斷地運出去,換回糧食和銀子。
趙昊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先去查看巡邏隊的崗哨,再去訓練場看隊員們操練,上午跟張謇商量軍屯和作坊的事,下午跟著周老漢研究火炮和防御工事,直到深夜才能休息。雖然累,但他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正在親手打造一個新的家園,一個能在亂世中安身立命的堡壘。
這天傍晚,趙昊正在查看新造的手榴彈,王勇突然從外面跑進來,身上落滿了雪,凍得嘴唇發(fā)紫:“統(tǒng)領(lǐng),好消息!威海衛(wèi)那邊傳來消息,日軍被一支民間武裝纏住了,暫時沒法往北打!”
“民間武裝?”趙昊又驚又喜,“是誰這么厲害?”
“聽說叫‘紅燈照’,領(lǐng)頭的是個女的,叫林黑兒,手下全是婦女,個個會耍刀槍,還說能刀槍不入呢!”王勇一邊搓手取暖,一邊興奮地說,“日軍被她們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連丟了好幾個據(jù)點!”
趙昊雖然覺得“刀槍不入”不靠譜,但還是為這個消息高興:“不管她們是誰,能拖住日軍就是好事。咱們得抓住這個機會,趕緊把防御工事修好,再多練些新兵?!?/p>
“是!”王勇用力點頭,又想起了什么,“對了,我在濟南府還聽說,李鴻章跟日本人簽了《馬關(guān)條約》,割了臺灣和遼東,還賠了兩億兩銀子。老百姓都罵他賣國賊,好多地方都鬧起來了!”
趙昊的臉色沉了下來。《馬關(guān)條約》的簽訂,意味著甲午戰(zhàn)爭徹底失敗,也意味著更大的災難即將來臨。但他沒有時間憤怒,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做好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風暴。
“讓隊員們加練兩個時辰?!壁w昊下令,“告訴他們,朝廷靠不住,要想不做亡國奴,就得靠自己手里的槍!”
夜幕降臨時,打谷場上的訓練還在繼續(xù)。五百名鐵血營隊員冒著風雪,練習刺殺、射擊、沖鋒,口號聲穿透風雪,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他們或許不知道《馬關(guān)條約》意味著什么,但他們知道,只有練好本事,才能保護自己,保護家人,保護腳下的這片土地。
趙昊站在圍墻上,望著風雪中訓練的身影,心里充滿了力量。他知道,以理服人不僅僅是說服族老們擴軍,更是要讓每個鐵血營的隊員明白,他們?yōu)槭裁炊鴳?zhàn),為誰而戰(zhàn)。
為了家園,為了尊嚴,為了不做亡國奴。
這就是他們的“理”,一個比任何規(guī)矩、任何倫理都更強大的理由。有了這個理由,他們就能在風雪中站穩(wěn)腳跟,就能在炮火中勇往直前,就能在這亂世中,殺出一條生路。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覆蓋。但趙家莊的燈火卻越來越亮,像風雪中的一座燈塔,照亮了無數(shù)人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