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
無信城的死寂,便被一個角落的騷動戳破了。
李默的布攤。
人頭攢動。
“老李,當(dāng)真?這匹云錦,就憑我一句話,三天后過來拿?”一個行商扯著嗓子,滿臉都是這座城邦刻在骨子里的狐疑。
李默的腰桿挺得筆直,像是重新找回了遺失多年的脊梁骨。他拍著胸脯,聲如洪鐘:“我李默說的!三天后,你來!少一寸,我賠你十匹!”
話音落地,人群炸開。
三天的口頭承諾?在這座連下一息都嫌太長的無信城里,這無異于癡人說夢。
可詭異的是,昨日那些半信半疑、與他口頭定下交易的街坊,今日真的分文不差地拿到了貨。
奇跡。
這簡直是無信城里唯一的奇跡。
李默的布攤,像是一塊被強(qiáng)行植入荒漠的綠洲,刺眼,又充滿著致命的誘惑。
這股異動,終究驚擾了盤踞此地的“神明”。
一陣令人牙酸的腳步聲傳來。人群如摩西分海般讓開一條道,一個身形臃腫、滿身金線的胖子,在數(shù)名護(hù)衛(wèi)的簇?fù)硐迈獠蕉鴣怼K砩系姆嗜怆S著步伐顫動,一雙被贅肉擠成細(xì)縫的眼睛,卻透著與體型全然不符的算計。
無信城最大的“金不換”當(dāng)鋪,錢萬貫。
他的視線越過所有人,精準(zhǔn)地鎖定在不遠(yuǎn)處那個悠閑的卦攤上。
攤主青衫磊落,閉目凝神,仿佛周遭一切,皆是紅塵泡影。
呵,本地的服務(wù)器管理員,終于坐不住了。我這剛打上一個小小的修復(fù)補(bǔ)丁,他就急著跳出來查殺,效率還挺高。
錢萬貫龐大的身軀投下陰影,將楚辭整個籠罩。
“先生好雅興。”
楚辭這才慢條斯理地睜開眼,目光平淡如古井。
錢萬貫?zāi)樕隙哑銎鹛摷俚男θ?,指著李默的方向,直奔主題:“先生的手段,錢某佩服。能在這無信城里,把‘信’字給重新種活,真是神乎其技。”
他頓了頓,肥碩的手指從懷中捻出一張金燦燦的票據(jù),輕輕放在卦桌上。
一萬金。
“錢某想請先生入我‘金不換’,屈尊做個供奉?!卞X萬貫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掌控一切的油膩感,“從此,這無信城誰的‘信’壞了,都得到我這來‘當(dāng)’。先生出手修復(fù),所得利潤,你七,我三?!?/p>
話里話外,是赤裸裸的吞并。
他要的不是合作。
是壟斷。
是將楚辭這獨一無二的“天道診斷術(shù)”,變成他私人的印鈔機(jī)。
“當(dāng)然,先生也可以拒絕?!卞X萬貫的笑容愈發(fā)和善,眼底的溫度卻驟然降下,“只是……在這無信城,沒有我錢萬貫點頭,想安穩(wěn)做生意,恐怕比修復(fù)這天道之疾,還要難上三分?!?/p>
威脅。
毫不掩飾。
恰好趕來拜謝的李默,看到此景,臉色煞白如紙。他嘴唇哆嗦著想上前,卻被護(hù)衛(wèi)兇戾的目光釘在原地,滿心焦灼。
楚辭卻恍若未聞。
他只是慢悠悠地拿起桌上的三枚銅錢,在掌心輕輕一拋,復(fù)又接住。
叮鈴。
一聲脆響,洗滌人心。
“錢掌柜的好意,心領(lǐng)了?!背o平靜地將那張金票推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錢萬貫?zāi)菑埗褲M橫肉的臉上。
在楚辭的“先天易感”中,此人氣運(yùn)駁雜,命格之上,赫然呈現(xiàn)著一座“損”卦。
山下有澤,損。君子以懲忿窒欲。
此人貪欲過盛,此刻更是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卦象已顯敗壞之兆。
有意思。
自己送上門來的卦例。
楚辭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聲調(diào)依然平淡,字句卻如錐刺骨:“我這門手藝,診的是天道,非為一己私利。此術(shù)若沾染了銅臭,便會立刻失效。”
他頓了頓,看著錢萬貫逐漸僵硬的肥臉,繼續(xù)道:“更何況,錢掌柜你……最近恐有‘減損’之虞。若再強(qiáng)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怕是不止損財,還要損身?!?/p>
我給你打工?開什么國際玩笑。我堂堂天道BUG修復(fù)師,給你這地頭蛇當(dāng)斂財工具人?你這腦子里的BUG,我可沒興趣修。給你個忠告,算是今天的診金了。
錢萬貫?zāi)樕系男θ?,徹底凝固了?/p>
“減損”?
他瞇起的雙眼中,寒光乍現(xiàn)。
他死死盯著楚辭,試圖從那張平靜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虛張聲勢。
沒有。
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種……仿佛站在云端俯瞰深淵的淡漠,那種眼神,根本沒把他放在同一個層面上。
“好!好一個不沾銅臭!”錢萬貫的肥肉劇烈抽搐了兩下,他緩緩收回金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先生有風(fēng)骨!錢某……佩服!”
他猛地起身,居高臨下,陰冷的目光如毒蛇般在楚辭身上刮過。
“那么,先生……好自為之?!?/p>
拂袖而去。
殺機(jī)畢露。
楚辭目送他離開,這才轉(zhuǎn)向面帶感激與愧疚的李默,微微頷首:“你的信,根基已續(xù),但仍是幼苗。此城土壤貧瘠,善加守護(hù),莫讓其再遭風(fēng)霜。”
不等李默再三拜謝,他便開始不緊不慢地收拾卦攤。
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但錢萬貫這種貨色,連“危墻”都算不上,頂多是塊絆腳石。
絆腳石后面,又沒藏著寶藏,跟他耗著,純屬浪費(fèi)時間。我的征途,是整個修真世界的BUG星辰大海。
當(dāng)晚,夕陽如血。
楚辭戴上一張平平無奇的“無相面具”,換了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將三枚銅錢揣入懷中,悄無聲息地匯入離城的人流。
心念一動。
天山遁。
上九,肥遁,無不利。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數(shù)日后,南域,朽木城。
與無信城的“失信”不同,這里的天道之疾,是一種更本質(zhì),也更可怕的“腐朽”。
楚辭一踏入城門,一股深入骨髓的衰敗氣息便撲面而來。
空氣中,沒有檀木的清香,只有木頭腐爛的酸味。
街道兩旁,本應(yīng)屹立百年的精巧木樓,遍布蛛網(wǎng)般的裂紋,仿佛下一刻就會坍塌成齏粉。路邊一個本該為孩童翻滾的機(jī)關(guān)猴,動作卡在舉手的一半,眼中鑲嵌的琉璃珠子,黯淡無光。
萬物生機(jī),都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加速剝奪。
楚辭的“先天易感”中,整座城市,就是一幅巨大而絕望的卦象。
坤上艮下,山附于地。
剝。
《易》之二十三卦,剝卦。其象,山崩于地,剝落殆盡,大兇之兆。
這里的法則,被人強(qiáng)行拖入了腐朽的終局。
楚辭沒有擺攤。
他像個尋常的旅人,行走在這座巨大的“剝”卦之中,眉峰微蹙。
他的目的,是診斷這“剝”卦的病根,觀其爻變,究其始終。
最終,在城中最破敗的一個角落,一個場景,讓他停下了腳步。
那是個小乞丐。
看起來不過七八歲,瘦得像根豆芽菜,衣衫襤褸,一張小臉被污垢糊住,唯獨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她蹲在地上,周圍是散發(fā)著惡臭的朽木與垃圾。
可她渾然不覺。
所有的心神,都灌注于一雙小手上。
那雙手,布滿污垢與凍瘡,卻穩(wěn)定得不可思議。
她捧著一只斷成兩截的木雕小鳥。
雕工粗糙,顯然只是個不值錢的玩具。
此刻,更是從中斷裂,毫無生機(jī)。
在旁人眼中,這只是個可憐的癡兒,在做著徒勞的傻事。
但在楚辭的“先天易感”中,他看到的,卻是驚心動魄的一幕!
不對勁。
很不對勁。
這片區(qū)域的“剝”卦氣息,最為濃郁。萬事萬物都在走向崩解,可在這個小女孩的身上……
他看到了光。
一粒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卻又精純到極致的光。
隨著女孩每一次專注地嘗試拼接,一股意念從她小小的身體里散發(fā)出來。
那不是靈力,不是真元。
是一種更本源,更原始的東西。
是“生”的意志。
是創(chuàng)造,是修復(fù),是彌合萬物的力量!
這股意志,在這片龐大的、象征“凋零”與“崩解”的“剝”卦氣場中,硬生生撐開了一片……截然相反的領(lǐng)域!
那是什么?
楚辭心神劇震,目光死死鎖定。
他看到了。
那股“生”的意志,在女孩周圍,形成了一個全新的,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卦象。
地雷復(fù)。
一陽來復(fù),萬物生機(jī)!
《易》之二十四卦,復(fù)卦!
“剝”之盡頭,便是“復(fù)”!
衰敗的終點,即是新生的起點!
這股“復(fù)”卦的生機(jī),頑強(qiáng)地對抗著籠罩全城的“剝”卦法則。它所過之處,那斷裂木鳥的截面上,腐朽的氣息竟被驅(qū)散了分毫!
盡管力量太過微弱,木鳥依舊無法愈合。
但這種對抗……這種在絕望的法則泥沼中,誕生的希望之光……
這哪里是什么巧合!
這是天道在自救!
楚辭的呼吸,第一次有了些微的紊亂。
他來此,是為了診斷“病癥”。
卻沒想到,在這病入膏肓之地,竟讓他親眼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集“病灶”與“抗體”于一身的奇特樣本。
臥槽……
我以為我是來給系統(tǒng)查錯的。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系統(tǒng)報錯的地方,居然自己生成了一個……殺毒補(bǔ)???!
楚辭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那個渾然不覺的小乞丐身上。
他眼中的世界,一邊是鋪天蓋地的“剝”卦,山崩地裂;另一邊,則是那個小女孩身上,一粒頑強(qiáng)閃爍、代表著“復(fù)”卦初爻的微光。
爻辭在心頭自行浮現(xiàn)。
初九,不遠(yuǎn)復(fù),無祗悔,元吉。
迷途未遠(yuǎn),便已回頭,沒有大的悔恨,大吉大利。
這小小的乞丐……
竟是這方天地,為自己孕育出的一味……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