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教室門,熟悉的粉筆灰和書本氣息撲面而來,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道。國慶小長假殘留的松弛感瞬間被高三特有的、繃緊的弦取代。同學(xué)們大多已經(jīng)坐在位置上,埋頭于書山題海,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迫感。
我的座位靠窗,陽光斜斜地灑進來,在桌面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然而,在那片光暈里,安靜地躺著一小堆東西,顯得格外突?!獛缀胁煌放频母忻皼_劑,一板錫箔封好的退燒藥,還有一小包獨立包裝的潤喉糖。
腳步頓在原地。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隨即涌上一股混雜著暖意和更沉重愧疚的復(fù)雜情緒。不用猜也知道是誰。除了她,還有誰會記得一個“重感冒”學(xué)生返校后可能需要這些?高鐵上她接過的那個蛋黃酥,假期里那些絮叨的關(guān)心信息,還有眼前這無聲的、帶著余溫的關(guān)懷……像一根根柔軟的藤蔓,纏繞在心里的那道細微的裂縫上,帶來持續(xù)的酸脹感。
我默默地將那些藥收進桌子,手指拂過冰涼的藥盒包裝。窗外,秋日的天空高遠澄澈,卻無法驅(qū)散心頭那份沉甸甸的、名為“辜負”的陰翳。
小長假的余溫徹底散去,高三的齒輪開始以更瘋狂的速度轉(zhuǎn)動。公告欄上貼出了下次月考的倒計時,鮮紅的數(shù)字像滴血的警鐘。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不再意味著解放,教室里亮著的燈越來越多。沙沙的翻書聲,筆尖劃過紙張的摩擦聲,壓抑的咳嗽聲,構(gòu)成了夜晚的主旋律。總有人埋頭苦干到十一點半,年級主任拿著手電筒在走廊里催促幾遍,才戀戀不舍地收拾書包,拖著疲憊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走廊盡頭。
清晨,天幕還是深沉的墨藍,啟明星孤獨地懸掛著。高三教學(xué)樓卻已早早蘇醒,一扇扇窗戶透出大片大片白亮的燈光,像漂浮在夜色中的島嶼。里面是伏案疾書或低聲誦讀的身影,咖啡和風(fēng)油精的味道混合在清冷的晨風(fēng)里。
我依然遵循著自己的節(jié)奏。晚自習(xí)結(jié)束鈴聲一響,便合上書本,收拾書包,在眾多“挑燈夜戰(zhàn)”身影的注視下,準時離開教室。清晨,也只在規(guī)定晨讀開始前十分鐘左右踏入教學(xué)樓,絕不會成為最早點亮那盞燈的人。上課時,狀態(tài)依舊是那種刻意的“平平淡淡”——該聽講時聽講,該記錄時記錄,但眼神里缺乏那種極致的投入和狂熱,回答問題時也帶著一種近乎審慎的克制,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輸出功率”,避免再次成為焦點。
“李元,你也太淡定了點吧?”課間,“大炮”陳振宇看著我又在收拾書包準備去學(xué)生會,忍不住吐槽,“看看人家,頭懸梁錐刺股!你這學(xué)生會的學(xué)習(xí)部部長當?shù)茫鷽]事人似的?!?/p>
我拉上書包拉鏈,語氣平淡:“效率比時長重要?!?說完便不再理會他探究的目光,快步離開了教室。身后,是林念投來的、依舊帶著不甘和審視的冰冷眼神。
學(xué)生會的工作、文學(xué)社的事務(wù)、每周雷打不動的默寫范圍收集與公示、以及偶爾被年級主任或溫語書記召喚去協(xié)助團委的工作……這些繁雜的“非學(xué)業(yè)”任務(wù),如同一條條交織的線,構(gòu)成了我高三生活里另一張清晰的脈絡(luò)圖。它們占據(jù)了我相當一部分時間,卻也成了我維持那份“平淡”節(jié)奏的合理理由和避風(fēng)港。
文學(xué)社承辦的“書香校園”誦讀比賽,進入了緊鑼密鼓的沖刺階段。
“李元,舞臺背景板的最終設(shè)計稿宣傳部還沒交上來!催一下!”
“社長,文學(xué)社那個朗誦配樂,副校長說太悲了,要換激昂點的!”
“李元同學(xué),評委席的座位牌打印好了,放你桌上了,核對一下名字職稱!”
“元哥,外聯(lián)部那邊說贊助商的Logo要放大,放在更顯眼位置……”
學(xué)生會辦公室像個小型戰(zhàn)場。電話鈴聲、鍵盤敲擊聲、各部門負責(zé)人的匯報聲此起彼伏。我坐在堆滿文件的桌前,左手接著贊助商的電話,右手在預(yù)算表上快速計算,眼睛還掃著電腦屏幕上宣傳部剛發(fā)來的、被打了紅叉的背景稿,耳機里文學(xué)社副社長還在喋喋不休地向我抱怨找不到合適的配樂。
我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高三的壓力,學(xué)生會千頭萬緒的籌備,文學(xué)社的額外任務(wù)……像幾股巨大的洪流,沖擊著理智的堤壩。我強迫自己保持冷靜,語速飛快地處理著一條條信息,大腦高速運轉(zhuǎn),試圖在混亂中找到最優(yōu)解。
我最終敲定的主題是食指的《相信未來》。這首充滿力量與信念的詩篇,在高三這個特殊的節(jié)點,具有直擊靈魂的感染力。方案細化、選手報名、場地布置、燈光音響、流程彩排……千頭萬緒。
得益于之前爭取到的“福利”和學(xué)校的支持,文學(xué)社的指導(dǎo)老師陣容空前強大。我拿著定稿的方案和流程,頻繁出入高三年級語文組辦公室。這里的氣氛比生物組嚴謹?shù)枚?,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和墨水的味道,書架上堆滿了各種文集和參考資料。
與我接觸最多的,是現(xiàn)任高三年級語文組組長——何琴老師。她二十八歲左右,年輕有為,氣質(zhì)溫婉,說話條理清晰,眼神睿智。每次討論方案細節(jié),她都極有耐心,總能提出中肯而富有建設(shè)性的意見。她欣賞《相信未來》的選擇,認為這體現(xiàn)了文學(xué)社的格局和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照。
“小元,選手的配樂和背景PPT一定要契合詩歌的意境,不能喧賓奪主?!焙卫蠋煼粗x手名單,溫和地說,“特別是領(lǐng)誦部分的情感基調(diào),需要再和他們強調(diào)一下,不是喊口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信念感。”
當我回到學(xué)生會辦公室,我就跟贊助商代表打起電話關(guān)于他們的的Logo放置位置進行討論“王總,Logo的位置我們可以再協(xié)商……”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一股微涼的、帶著淡淡水汽的氣息悄然侵入這片燥熱的空氣。
蘇巧老師拿著一個文件夾走了進來,似乎是來找負責(zé)教務(wù)對接的另一個老師。她的目光習(xí)慣性地掃過忙碌的辦公室,然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被文件和人包圍的我身上。
我正被電話和耳機里的聲音拉扯著,無暇他顧,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門口的身影,心臟下意識地一緊,但隨即又被更緊迫的事務(wù)拽回了注意力。
她的腳步微微一頓,沒有立刻走向要找的人,而是靜靜地站在門邊,看了幾秒。那雙沉靜的眼睛里,沒有探究,沒有審視,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觀察。她看到了那份焦頭爛額的忙碌,看到了那份被責(zé)任壓榨出的疲憊,也看到了那份在學(xué)業(yè)之外、被強行加諸于身的重量。
蘇巧老師沒有打擾,只是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轉(zhuǎn)向我桌角——那里,安靜地立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瓶底是潔白的細沙,幾枚溫潤的小貝殼和一個精巧的貝殼海星躺在沙子上。那是我從海城帶回來的紀念品,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給她。
她的目光在那個小瓶子上停留了幾秒,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了然。隨即,她收回了視線,轉(zhuǎn)身走向了辦公室的另一邊,去找她原本要找的人。仿佛剛才那短暫的駐足和觀察從未發(fā)生。
她看到了我額角的汗,看到了我同時應(yīng)付多件事時緊蹙的眉頭和略顯急促的呼吸,看到了桌面上堆積如山的各種方案、預(yù)算表和被打回的設(shè)計稿。
辦公室里依舊喧囂。我掛掉贊助商的電話,又抓起一份需要簽字的文件,耳機里文學(xué)社副社長還在焦急地詢問:“李元社長,到底換哪首曲子?。考彼廊肆?!”
窗臺上,那個裝著貝殼的小玻璃瓶,在窗外漸濃的夜色和辦公室明亮的燈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點微弱卻溫潤的光澤。它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記錄著這片忙碌的戰(zhàn)場,也記錄著那道在喧囂邊緣短暫停留、帶著無聲重量的目光。
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仿佛一道赦令,瞬間抽空了教學(xué)樓里大部分的人氣。喧囂退潮,只剩下值日生打掃衛(wèi)生的零星聲響和走廊深處安全指示牌幽幽的綠光。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里面裝著待審核的誦讀比賽流程表、方案和默寫內(nèi)容的文件,腳步卻鬼使神差地轉(zhuǎn)向了教師辦公樓的方向。
心,跳得有些快。像揣著一只不安分的小獸。走廊里的聲控?zé)綦S著我的腳步一盞盞亮起,又在我身后一盞盞熄滅,將我包裹在短暫的光明與緊隨其后的黑暗里。辦公室里漆黑一片,門虛掩著——最后離開的老師大概忘了鎖。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冰冷的空氣混合著紙張和粉筆灰的味道撲面而來。黑暗中,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燈光線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輪廓。我憑著記憶,摸索著走向靠窗那個位置——蘇巧老師的辦公桌。
桌上有些凌亂,攤開著幾本厚厚的圖鑒,一個裝著幾片新鮮葉子的培養(yǎng)皿,還有她常用的那個保溫杯。我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著,觸碰到冰涼的桌面,心臟在寂靜中擂鼓般跳動。終于,在桌面靠里的位置,我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小小的玻璃瓶放下。瓶底的白沙在微弱光線下泛著柔和的灰白,貝殼和海星的輪廓依稀可辨。
做完這一切,我像做賊一樣迅速抽回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玻璃瓶冰涼的觸感。不敢再多停留一秒,我轉(zhuǎn)身,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輕輕帶上了門。走廊的聲控?zé)粼俅瘟疗?,映亮了我有些發(fā)燙的臉頰和微微急促的呼吸。書包的重量似乎更沉了,但心底某個角落,卻奇異地輕松了一點點。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
蘇巧老師像往常一樣,拎著早餐和手提袋,推開辦公室的門。初秋微涼的空氣涌入,帶著清新的晨露氣息。她打開燈,放下東西,習(xí)慣性地整理桌面,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目光掠過桌面,動作卻驟然頓住。
在攤開的植物圖譜和那個裝著葉片的培養(yǎng)皿旁邊,多了一樣?xùn)|西。
一個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瓶。瓶底鋪著細膩潔白的沙子,幾枚形態(tài)各異、顏色溫潤的小貝殼安靜地躺在沙子上,簇擁著一個用更小貝殼粘成的、精巧的小海星。晨曦透過窗戶,恰好落在瓶身上,給這些來自海洋的小物件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蘇巧老師怔住了。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冰涼的玻璃瓶壁。目光在那幾枚貝殼和海星上細細流連。一種極其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這瓶子,這沙子,這貝殼和海星的組合……不正是李元在海城發(fā)給她看的那張照片里的東西嗎?
她竟然……把它帶回來了?還……送給了自己?
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在她沉靜如湖的眼眸深處漾開。驚訝,疑惑,隨即被一種更柔軟的情緒覆蓋——一種被小心翼翼珍藏的心意所觸動的暖意。她拿起瓶子,對著窗外的晨光仔細端詳。貝殼天然的紋路在光線下清晰可見,小海星粘得有些笨拙卻充滿童趣。這完全不像商店里批量生產(chǎn)的紀念品,帶著一種樸拙的、屬于某個特定時刻和特定心意的溫度。
她想起高鐵上那個空空如也的書包,想起假期里那些完美卻冰冷的思維導(dǎo)圖,想起她面對關(guān)心時笨拙的逃避和刻意的疏離……也想起她額角的汗珠,堆積如山的文件,還有那個在喧囂辦公室里獨自支撐的、疲憊卻挺直的背影。
這只小小的、來自遙遠海邊的瓶子,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長久以來圍繞在那個少年身上的迷霧。它無聲地訴說著:她并非全然冷漠。她看到了她的關(guān)心(盡管可能不知如何回應(yīng)),她甚至……記下了她看過的那張照片,并笨拙地選擇了分享這份“風(fēng)景”。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何琴老師拿著蘇巧遺漏的教案走了進來,一眼就看到了蘇巧手里那個閃閃發(fā)亮的小瓶子。
“喲!巧兒~,這小玩意兒哪來的?好別致?。 焙吻俸闷娴販愡^來,眼睛放光,“這貝殼挑得真好看,顏色多溫潤!這小海星粘得真可愛!誰送的?男朋友?”她促狹地笑著打趣。
蘇巧老師下意識地將瓶子往回收了收,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紅暈,但眼神卻柔和得像被晨光融化的冰晶。她沒有回答何琴的問題,只是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起一個清淺的弧度,目光依舊流連在那些貝殼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瓶身。
“不是。”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一個……學(xué)生送的。”她頓了頓,補充道,“海城帶回來的,你也認識。沒想到……她還記得。”
“學(xué)生?”何琴有些驚訝,隨即恍然,看著蘇巧臉上那罕見的神情,了然地笑了,“哦~是那個‘特別’的學(xué)生李元吧?能讓你這么上心,還送你紀念品的,可不多見?!彼龥]再多問,只是笑著拍了拍蘇巧的肩膀,“眼光不錯,這小東西是挺招人喜歡的。放桌上看著心情都好!”
何琴放下她遺漏在食堂教案,隨后就回語文組辦公室里。辦公室里恢復(fù)了安靜。
蘇巧老師將那個小小的玻璃瓶,輕輕地放在了辦公桌最顯眼的位置。盛放著遠方陽光、海浪與笨拙心意的貝殼瓶,來自那個她始終無法真正看透的學(xué)生。
她打開電腦,準備開始工作,但眼角的余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桌角那個在晨光下閃閃發(fā)亮的小瓶子。那里面盛放的,似乎不僅僅是白沙和貝殼,還有一縷來自遙遠海城的、帶著咸味的風(fēng),和一份被她小心接住的、沉默的回響。這份回響,正悄然改變著辦公室里空氣的質(zhì)地,也讓她看向那個空座位(李元還沒到校)時,眼神里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耐心和探尋。
后來在一次關(guān)于評委打分細則的討論間隙,何老師整理著桌上的教案,狀似無意地提起:“蘇巧昨天還跟我夸你呢,說你送給她的那個海城小貝殼瓶,很別致,放在她辦公桌上,看著心情就好?!?/p>
我整理文件的手指微微一頓,抬起頭。何老師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神里卻有一絲了然和促狹。原來……她是蘇巧老師的閨蜜。這個認知讓我心里莫名地動了一下,仿佛某個隱秘的角落被一道柔和的光照亮了。蘇巧老師……喜歡那個小瓶子?
“哦……蘇老師喜歡就好?!蔽矣行┎蛔栽诘匾崎_目光,含糊地應(yīng)道,耳根微微發(fā)熱。
除了何老師,另一位重量級人物也深度參與了進來——校黨委的溫語書記。他同時也是前高三語文組組長,更是我的同鄉(xiāng)。這份鄉(xiāng)誼在無形中拉近了距離。溫書記為人儒雅謙和,但做事雷厲風(fēng)行,極具大局觀。他不僅對比賽方案給予了高度肯定和具體指導(dǎo),更是在資源協(xié)調(diào)上給予了大力支持。正是通過他的斡旋,才落實了文學(xué)社心心念念的“每月一次主題團建”和“文學(xué)積分制”(參與活動、投稿??瓤色@得積分,兌換書籍或文創(chuàng)用品)。
“小元啊,這個積分制想法很好!讓文學(xué)從殿堂走進日常,讓熱愛有跡可循,有‘利’可圖嘛!”溫書記在方案上簽下同意意見,笑著調(diào)侃,“好好干,把‘博雅墨書’打造成我們學(xué)校一張亮麗的文化名片!有什么困難,直接來找我?!?/p>
“謝謝溫書記!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我鄭重地接過簽批的文件,心里充滿了干勁。能為社團爭取到這些實實在在的福利,看到社員們因為積分制而更積極地參與活動、創(chuàng)作投稿,那種成就感,絲毫不亞于解出一道物理難題。
穿梭于教室、學(xué)生會辦公室、語文組和溫書記的辦公室之間,處理著默寫、比賽策劃、社團管理、團委協(xié)助等各項事務(wù),時間被切割成細密的碎片。高三的主旋律是刷題與備考,而我的樂章里,卻多了一段段關(guān)于組織、溝通、策劃和爭取的變奏。在旁人眼中或許顯得“不夠投入”,但我自己清楚,這份“日復(fù)一日”的循序漸進,這份在學(xué)業(yè)與責(zé)任間尋找的微妙平衡,正是我應(yīng)對這場漫長戰(zhàn)役的方式。
只是偶爾,在語文組與何老師討論完比賽細節(jié),或是路過生物教研組那扇熟悉的、偶爾飄出泥土和青草氣息的門時,目光會不由自主地停頓片刻。桌子里那幾盒未曾動用的感冒藥,像一塊小小的、沉默的石頭,壓在記憶的河床上。而那個遠在寧城、此刻或許也在忙碌的人,她是否收到了那份來自海邊的微小回響?她是否……還在等待,真正開啟的時刻?
“書香校園”誦讀比賽的日子,在倒計時牌一頁頁撕去的沙沙聲中,終于來臨。禮堂后臺,空氣里彌漫著緊張、興奮和淡淡的化妝品氣味。巨大的紅色幕布垂落,隔絕了前方觀眾席漸起的嘈雜。
我站在側(cè)幕的陰影里,手里握著對講機,耳麥里傳來各個點位最后的確認聲:
“燈光OK!”
“音響最后調(diào)試完畢!”
“主持人就位!”
“選手候場區(qū)準備就緒!”
目光快速掃過手中打印得密密麻麻的流程單,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時間節(jié)點、每一個應(yīng)急預(yù)案都已爛熟于心。從主題選定、方案打磨、選手選拔培訓(xùn)、場地布置協(xié)調(diào),到燈光音響對接、評委邀請(這次不再是學(xué)生評委,而是由各年級語文備課組長組成的專業(yè)評審團)、流程彩排……這一個月來,作為“博雅墨書”文學(xué)社的社長和本次比賽的總負責(zé)人,我與何琴老師、溫語書記反復(fù)溝通,帶領(lǐng)社團骨干們熬過數(shù)個夜晚,將每一個細節(jié)都推敲了無數(shù)遍。此刻,就像一艘精心打造的戰(zhàn)艦,即將駛?cè)胨状魏叫械暮S颉?/p>
“李元,開場前最后三分鐘!” 耳麥里傳來后臺監(jiān)督的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涌的復(fù)雜情緒——有期待,有責(zé)任帶來的沉甸甸的重量,也有一絲刻意壓制的、不想被聚光燈捕捉的疏離。整理了一下身上文學(xué)社統(tǒng)一的社服(一件設(shè)計簡潔的墨綠色T恤),我掀開幕布一角,目光投向燈火通明、座無虛席的觀眾席。前排是校領(lǐng)導(dǎo)、評委老師,后面是黑壓壓的高三學(xué)生,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期待。
主持人——廣播站站長小紅和副站長小鄭,兩位經(jīng)驗豐富的“金話筒”,已經(jīng)站在舞臺中央,笑容得體,氣場沉穩(wěn)。在他們側(cè)后方,站著一個略顯緊張但眼神晶亮的女生,高一的吳桐,廣播站重點培養(yǎng)的新人,也是我特意安排進來參與主持串場的。這是鍛煉新人的機會,也是為社團儲備力量。
小紅和小鄭用充滿感染力的聲音宣布比賽開始,介紹評委,引出主題《相信未來》。他們的主持流暢而富有激情,牢牢掌控著舞臺的節(jié)奏。
比賽有條不紊地進行。十八個高三班級的代表隊輪番登場?;蚩犊ぐ?,或深情低徊,或配以精心設(shè)計的舞臺動作和背景畫面,將食指筆下那穿透黑暗的信念、不屈的脊梁和對未來的執(zhí)著希冀,用聲音的力量傳遞給在場的每一個人。禮堂里時而掌聲雷動,時而陷入一片被詩歌力量攫住的寂靜。
我像個隱形的指揮者,在舞臺側(cè)翼的陰影里移動,通過對講機低聲發(fā)出指令:
“下一組,6班準備,3號口候場?!?/p>
“追光燈注意,跟隨領(lǐng)誦移動?!?/p>
“話筒音量稍微調(diào)高一點?!?/p>
“道具組,下個節(jié)目需要的長凳搬到側(cè)幕備用?!?/p>
確保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無縫銜接,確保舞臺是選手們盡情揮灑的天地。
輪到文學(xué)社自己的節(jié)目了。作為承辦方,我們壓軸出場。社員們穿著統(tǒng)一的社服,精神飽滿地走上舞臺,站成錯落有致的隊形。背景屏幕上是浩瀚星空與破土而出的新芽交疊的畫面,配樂是低沉而充滿力量的大提琴。
領(lǐng)誦開始,聲音清越而堅定。合誦部分,聲浪層層疊疊,如同匯聚的溪流,最終匯成奔涌的大河。當朗誦到最核心、最具力量的段落時——
舞臺燈光驟然聚焦在舞臺中央偏左的位置。那個位置,站著我。
耳麥里傳來后臺清晰的提示音。我上前一步,脫離合誦的隊伍,走到那道追光燈下。光柱刺眼而灼熱,瞬間將我籠罩,也將臺下所有的目光吸附過來。
心跳在胸腔里沉穩(wěn)地搏動。我微微仰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禮堂的穹頂,投向某個未知的遠方。聲音不高,卻清晰、平穩(wěn),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沉靜力量,念出了屬于我的、也是整首詩最核心的靈魂句: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p>
兩句話。字字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禮堂的空氣中激起一圈圈無聲的漣漪。沒有過多的肢體語言,沒有刻意的情緒渲染,只有聲音本身承載的重量——那是對絕望的直視,是在廢墟上重建希望的倔強,是穿透一切陰霾的、純粹的信念之光。
余音似乎還在空氣中震顫,我已干脆利落地后退一步,重新融入合誦的隊伍之中,將自己重新隱沒在集體的聲浪和光影里。仿佛剛才那短暫的聚焦,只是為了將最核心的火種投入烈焰,旋即退開,讓更廣闊的光芒去照亮整個舞臺。
臺下的評委席上,何琴老師看著臺上迅速隱入人群的我,眼神里閃過一絲了然和贊賞的微光。她側(cè)頭,對坐在旁邊的蘇巧輕聲說:“這孩子……懂得什么時候該站出來點亮火炬,更懂得什么時候該退后一步,讓光芒屬于更多人?!?/p>
蘇巧的目光追隨著臺上那個重新變得模糊的身影,沒有說話。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個裝著海城小貝殼的玻璃瓶,瓶身冰涼的觸感似乎也無法平息心底某種翻涌的情緒。剛才那兩句獨白,那沉靜而充滿力量的聲音,像一把鑰匙,似乎短暫地撬開了那層堅硬外殼的一絲縫隙,讓她窺見了一點截然不同的、熾熱的內(nèi)核。那絕不是平時課堂上那個“平平淡淡”的李元。
文學(xué)社的表演在恢弘的合誦中結(jié)束。掌聲如同雷鳴,經(jīng)久不息。
所有節(jié)目表演完畢。評委們離席短暫合議。后臺,我和社團骨干們聚在一起,緊張地等待著最終結(jié)果,臉上都帶著疲憊卻興奮的紅暈。
副校長走上舞臺,手里拿著最終的結(jié)果。他臉上洋溢著滿意的笑容,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側(cè)幕我們這群穿著深藍色社服的身影上。
“經(jīng)過評委老師們認真公正的評判,”副校長的聲音洪亮而喜悅,“本次‘書香校園’誦讀比賽,獲得一等獎的班級是——高三(3)班!” 掌聲響起。
“獲得特等獎的班級是——高三(12)班!” 更熱烈的掌聲。
“而本次比賽的最高榮譽——最佳組織獎暨團體總分第一名,授予我們的承辦方,以出色的策劃、精心的組織、完美的舞臺呈現(xiàn)和極具感染力的壓軸表演,為全校師生奉獻了一場高質(zhì)量文化盛宴的——‘博雅墨書’文學(xué)社!”
“嘩——?。?!”
掌聲、歡呼聲瞬間將后臺淹沒!社團成員們激動地跳了起來,互相擁抱擊掌,幾個高一的新社員甚至紅了眼眶。吳桐興奮地抓住我的胳膊:“社長!我們做到了!第一名!”
我站在人群中央,臉上也露出了由衷的、釋然而又欣慰的笑容。看著身邊一張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龐,看著他們眼中閃爍的光芒,那份共同奮斗后收獲榮譽的純粹喜悅,像溫暖的潮水,沖刷著連日來的疲憊。這一刻的榮光,屬于整個“博雅墨書”,屬于每一個為之付出努力的人。而我,甘愿做那個在幕后推動舞臺旋轉(zhuǎn)、在臺前適時點燃火種又悄然隱去的人。
文學(xué)社金色的獎狀被高高舉起,在舞臺璀璨的燈光下熠熠生輝。這不僅是社團成立以來的第一個冠軍,更是我們用汗水和熱情共同書寫的,屬于青春和文字的第一個華章。喧囂的掌聲中,我悄然退到更深的陰影里,目光掃過臺下。在評委席邊緣,蘇巧老師正望著舞臺的方向,光影在她沉靜的側(cè)臉上跳躍,看不清表情。而何琴老師則對著我這邊,豎起了大拇指,笑容溫暖而充滿力量。
禮堂的燈光漸漸暗下,人群開始退場。屬于“博雅墨書”的高光時刻落下帷幕,但那份在集體中燃燒、在幕后耕耘、在信念中發(fā)聲的力量,已悄然沉淀,成為支撐我們繼續(xù)前行的基石。高三的路還長,而有些光,一旦點亮,便不會輕易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