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已接近尾聲,舒嫣捏著香檳杯,款款走到林澤琛那桌。
畢竟林澤琛是她大客戶,既已碰面,禮數(shù)自然不可或缺。
何思蔓手快,拉開旁邊的空位,舒嫣便坐下了,唇角噙著得體的笑。
她舉杯,聲音柔和:“林總,我敬您?!?/p>
林澤琛偏過頭,拿起桌上的杯子,輕輕一碰,叮的脆響。
他盯著她泛著水光的唇,幾不可聞的評價:“舒經(jīng)理今晚很有趣?!?/p>
這話讓舒嫣睫毛輕顫,隨即仰頭,酒液一線而下?!澳茏屃挚傞_心,是我的榮幸?!?/p>
她放下空杯,又執(zhí)起旁邊的酒瓶,給自己添了些。
兩人挨得近,林澤琛清晰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混著一股淡雅的香氣,分辨不出是香水還是沐浴露的味道。那一刻,他竟想抽根煙壓下心頭的躁動。
舒嫣偏偏這時身子微微前傾,越過他,向林巖舉杯:“林特助,也敬您一杯?!?/p>
林巖與她碰杯,帶著笑意:“舒經(jīng)理,歌唱得不錯。”
舒嫣笑得客氣:“謝謝林特助夸獎。”
“臺上抱你的那位,是相親對象吧?”林巖這話純屬拱火。
舒嫣臉頰泛起一抹淺紅,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噓”的動作,俏皮道:“林特助,眼真尖。”
林澤琛瞧著她這副嬌俏樣子,胸口那股悶氣忽然散了,一股熱流悄然淌過。
舒嫣怕林巖再說出什么,便起身說要先走。
眼看她要離開,林澤琛手差點(diǎn)就伸了出去,想讓她多留片刻。
她身上的味道確實(shí)好聞。可這地方不對。他按捺住了。
幾秒后,林澤琛又覺著自己這念頭來得莫名其妙,八成是林巖天天在耳邊念叨她的緣故,還是今晚喝多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宴會終了,林澤琛的車子駛過大門,正巧瞥見舒嫣上了一輛路虎。
林巖坐在副駕,依舊一副玩世不恭的腔調(diào):“喲,舒經(jīng)理看來對相親對象挺滿意,這都讓人送回家了?!?/p>
舒嫣也是一肚子沒奈何。
是她媽舒慧蘭非讓她坐周景策的車,美其名曰年輕人路上多聊聊,增進(jìn)了解。
舒嫣心里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她媽就這么急著把她打發(fā)出去?自己成燙手山芋了,逮著個肯接的就硬塞?
車上,兩人實(shí)在沒什么共同語言,東拉西扯幾句。
“舒小姐,今晚的月色不錯?!敝芫安咴噲D打破沉默,找了個最不怎么樣的開場白。
舒嫣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窗外,城市燈火輝煌,哪里看得到什么月色?!笆菃??可能被高樓擋住了吧?!彼Z氣平平,沒什么情緒。
周景策似乎沒聽出她的敷衍,繼續(xù)說道:“我平時工作也挺忙的,很少有機(jī)會像今晚這樣放松。舒小姐唱歌真好聽,很有專業(yè)水準(zhǔn)?!彼ο氡憩F(xiàn)出自己的欣賞。
“周先生過獎了,隨便唱唱而已。”
“聽說,你們事務(wù)所工作也很忙。”周景策繼續(xù)問道
“是挺忙的?!笔骀虘?yīng)付著。
“那有沒有想過去企業(yè)里做財務(wù)經(jīng)理?女孩子家,穩(wěn)定些總是好的?!?/p>
“暫時沒這個打算?!彼卮穑皩徲嬤@行雖然辛苦點(diǎn),但年輕時候多鍛煉鍛煉,總沒壞處?!?/p>
車廂內(nèi)的氣氛,因?yàn)檫@幾句干巴巴的對話,變得更加凝滯。
舒嫣突然頓悟:人類發(fā)明語言或許不是為了溝通,而是為了證明“尷尬”才是宇宙的終極真理。
她索性閉上眼睛假寐,以此終結(jié)這場無效社交。
周景策見狀,也識趣地沒有再開口,專心開車。
幸好,路不遠(yuǎn),很快就到家了。
……
林澤琛剛踏進(jìn)家門,林巖跟在后頭,就聽見妹妹林雅茹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哥,你回來了?!?/p>
客廳里,裴女士坐在輪椅上,臉正對著他進(jìn)來的方向。
林澤琛對母親這種審視的姿態(tài)早已習(xí)慣,先開了口:“媽。”
“見你一面可真費(fèi)勁!約都約不上,我只能上門堵你。”裴女士一開口,聲線就繃得緊緊的。
“晚上有個應(yīng)酬。媽,什么事?”林澤琛在她對面的沙發(fā)坐下。
“哥,媽等了你足足兩個鐘頭。媽是想你了!”林雅茹趕緊打圓場。
林澤琛心里清楚,這話絕不是他媽會說的。打他記事起,就沒聽過他媽說半句想他的話。
“阿茹,你別出聲,先一邊坐著。”裴女士呵斥道,語氣不容置喙。
林雅茹想緩和氣氛,她媽一句話就能把場子凍住。
“那個老不死的又在外頭找了個小的,你知道嗎?”裴女士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里充滿恨意。
“嗯。”林澤琛應(yīng)了聲,沒多余的話。他不想提他爸那些破事,一提就雞飛狗跳。
裴女士見他這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火氣“噌”地就上來了,抓起手邊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摜!“啪嚓”一聲,杯子裂成兩半。
“就一個‘嗯’?你這是什么死人態(tài)度!米國那邊的貨,立刻給我停了!還有那老東西住的房子,馬上收回來,讓他們滾蛋!”裴女士越說嗓門越大,最后簡直是吼出來的,輪椅扶手被她捏得咯吱響。
“媽,非要這樣嗎?爸都給逼到美國去了,他還能去哪兒?”林澤琛實(shí)在聽不下去,他對他爸那些做法也不痛快,可真要趕盡殺絕,他又做不到。
“我逼他?是我逼他沒本事、窩囊廢嗎?是我逼他跟那個裴燕不要臉地搞在一起,生出那個孽種?還是我逼他一把年紀(jì)了,還找個比你還小的狐貍精?”裴女士徹底炸了,多少年的怨毒,全翻了上來。
“夠了,媽!這些事,就真的過不去嗎?”林澤琛今晚本就心緒不佳,此刻被母親連番逼問,郁積的火氣終于爆發(fā)。他受夠了母親這種歇斯底里的宣泄,每一次都將這個家攪得天翻地覆。
林澤琛向來壓著性子,這猛一發(fā)作。裴女士更是氣到頭頂冒煙,想也不想,抓起桌上那半截破杯子就朝林澤琛臉上甩過去!
林巖反應(yīng)快,急忙去推林澤琛,還是慢了半拍。鋒利的瓷片擦過林澤琛的側(cè)臉,一條血口子立刻現(xiàn)了出來,沒幾秒,血就滲了出來。
裴女士還在尖叫:“過不去!一輩子都過不去!我怎么可能忘了你父親做的那些齷齪事!又怎么忘得了,你當(dāng)年那么親熱地管裴燕那個賤人叫媽!”
林雅茹嚇壞了,撲上去死死按住她媽的手,哭著喊:“媽!您冷靜點(diǎn)!您冷靜點(diǎn)啊!”她瞧著哥哥臉上的血,又急又氣,真不明白她媽怎么老是這么不管不顧。
林澤琛沒動,血珠子順著下巴滴答滴答落在銀灰色的地毯上,暈開一小團(tuán)暗紅。
或許是見了血,裴女士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但她骨子里的要強(qiáng),卻不允許她有半分示弱。
她只是稍稍放低了點(diǎn)聲音:“還有阿茹那離婚官司,讓林松抓緊點(diǎn),不行就多砸錢請律師,必須讓榮濤那混賬王八蛋凈身出戶!”
“好了媽,我的事您就別管了,也別再逼我哥了,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绷盅湃阏f著,不動聲色地給林巖遞了個眼色,示意他一同將母親帶離。
“媽,哥都流血了,讓他趕緊上樓弄弄傷口。不早了,咱們先回吧?!彼f著,就去推裴女士的輪椅。
林雅茹拉開門,守在門口的兩個保鏢立刻進(jìn)來,七手八腳地把裴女士連人帶輪椅抬下樓,送上了車。
臨走,林雅茹回頭,壓低聲音對林澤琛說:“哥,我先走了,你早點(diǎn)歇著。媽這口氣今天不出,肯定憋壞了,讓她鬧一鬧也好?!彼龥_林澤琛和林巖擺擺手,匆匆走了。
客廳里只剩下林澤琛一個人,他癱坐在沙發(fā)上,一句話也說不出,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空了。
林巖拿了紙巾過來:“琛哥,先擦擦,我?guī)湍闩聜凇!?/p>
林澤琛接過紙巾,胡亂往臉上一按,站起身,聲音沙?。骸安挥?。”他拖著步子往樓上走。
二樓的房間,一片漆黑。
他沒開燈,任由窗外那點(diǎn)微弱得可憐的光線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徑直走向茶幾,摸索著,煙盒入手,抽出一根,點(diǎn)燃。
猩紅的火點(diǎn)在暗中明滅。
煙氣升騰,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也拉扯著他的思緒,回到了遙遠(yuǎn)的小時候。
幼兒園,別的孩子都有媽媽在身邊。
他的媽媽,裴女士,那時遠(yuǎn)在美國治腿。
裴燕,他的堂小姨,走進(jìn)了他們的生活,照顧他和妹妹林雅茹。
裴燕溫柔又善良,對他和雅茹如自己孩子一般。
每天給他們洗澡梳頭,做各種美食,晚上還會講故事哄他們睡覺。
他記得,有一次,他仰著小臉問裴燕:“小姨,你真好,我不想叫你小姨了,我能叫你媽媽嗎?”
裴燕只是笑著摸他的頭,聲音很輕:“傻孩子,我是你小姨,你媽媽是我堂姐,不能亂叫的?!?/p>
小小的林澤琛不明白,只覺得委屈:“可是,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我快不記得媽媽長什么樣了。”眼圈都紅了。
“你媽媽很快就回來了,她的腿還在恢復(fù),我們再等等她,好不好?”裴燕總是那么有耐心地哄著他。
“那我偷偷叫你好不好?你跟老師說的溫柔媽媽一模一樣?!彼÷暤?,帶著滿心的期盼。
誰能想到,這番孩子氣的對話,偏偏讓家里那個多嘴的保姆聽了去。
那保姆最愛嚼舌根,添油加醋地,這些話很快就傳到了裴女士的耳朵里。
……
浴室的鏡子前,林澤琛擰開水龍頭。
冰冷的自來水沖刷著臉頰上的傷口,火辣辣的刺痛讓他脖頸都僵了一下。
鏡中的男人,眼角泛著不正常的紅。
舒嫣今晚在臺上唱歌的樣子,那溫柔的弧度,倏地與裴燕臨終前告別的模樣重疊。
一樣的溫和,看不出半分痛苦。
裴燕當(dāng)時也是這樣,輕輕摸著他的臉,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一定照顧好阿坤,還有阿茹。”
想到這里,喉嚨發(fā)緊,一股熱流往眼眶沖。
他猛地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潑在臉上,再潑,試圖將那不爭氣的東西逼回去。
他不允許自己露出任何脆弱,哪怕這里空無一人。
他用力的抹了一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