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烏云“永安堂”是一家做殯葬用品的家族民企,盤踞在陵安市三十多年,
幾乎壟斷了全市的市場。我叫林嵐,今年五十一歲,是永安堂財務部的一名老會計。
在這里工作了三年,我像一顆被磨平了棱角的鵝卵石,沉默地待在公司的角落里,
只求安穩(wěn)度日,拿到那份不高不低,卻能維持我體面生活的薪水。五十一歲,
一個尷尬的年紀。離了婚,女兒在外地讀博,我孑然一身。這個年紀,
想再找一份像樣的工作,難如登天。所以我格外珍惜這份工作,哪怕這里的人際關系,
像陵安市的梅雨天一樣,潮濕、黏膩,讓人喘不過氣。永安堂姓馬,總經(jīng)理叫馬富貴,
是老板馬老先生的親侄子。財務、人事、采購、銷售,幾乎所有關鍵崗位,
都盤踞著馬家的親戚。他們形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而我,就是網(wǎng)中一只無足輕重,
隨時可以被吞噬的飛蟲。今天,這片烏云終于壓到了我的頭頂?!傲謲?!你過來一下!
”尖利的聲音劃破了財務部壓抑的寂靜。是人事部經(jīng)理馬麗,馬富貴的親妹妹。她四十出頭,
燙著一頭時髦的羊毛卷,十根手指上涂著鮮紅的蔻丹,捏著一張報銷單,
仿佛捏著一道催命符。我心里“咯噔”一下,連忙起身走了過去,
臉上堆起謙卑的笑容:“馬經(jīng)理,您找我?”“我找你?”馬麗冷笑一聲,
將那張報銷單“啪”地一下甩在我的桌上,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這筆賬,你是怎么算的?啊?”財務部的其他幾位同事,包括我的直屬領導,財務部主任,
也是馬家遠房親戚的李姐,都齊刷刷地朝我看來,眼神里有同情,有幸災樂禍,
但更多的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冷漠。我拿起那張報-銷單,
是一張采購部上周五提交的緊急物料采購單,金額三千七百六十五元八角。
我仔細核對了一遍,采購清單、入庫單、發(fā)票,所有流程和手續(xù)都齊全,金額也完全對得上。
我做的賬,清晰明了,一筆一畫,干凈得像印刷出來的一樣。“馬經(jīng)理,
這筆賬……我核對過了,沒有問題啊。”我小心翼翼地解釋?!皼]有問題?
”馬麗的音量又高了,“你再給我仔仔細細地看一遍!你這個‘六’字,
寫得跟個‘八’一樣,勾勾那么長,是想上天嗎?你是老眼昏花,還是存心想讓公司多付錢?
”我愣住了。我低頭看著那個“六”字,我寫字一向工整,
那一筆的確比其他的稍微長了一點點,但絕不至于認成“八”。這簡直就是雞蛋里挑骨頭。
“這……這能看出來是‘六’的,馬經(jīng)理?!蔽以噲D爭辯,聲音有些發(fā)干。
“我說它像‘八’,它就像‘八’!”馬麗不容置喙地打斷我,“林嵐,
你是不是覺得你年紀大了,公司就得供著你?告訴你,永安堂不養(yǎng)閑人,
更不養(yǎng)會給公司造成損失的廢物!”“廢物”兩個字,像兩根燒紅的鋼針,
狠狠扎進我的耳朵。我的臉瞬間漲得通紅,血氣直沖頭頂。入職三年來,我兢兢業(yè)業(yè),
從未出過任何差錯,財務部成堆的舊賬、爛賬,都是我一筆一筆整理清楚的。如今,
就因為一個寫得稍微有點瑕疵的數(shù)字,就要被如此當眾羞辱?“馬經(jīng)理,
您這么說就太過分了。”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斑^分?還有更過分的呢!
”馬麗抱起雙臂,下巴抬得高高的,用眼角的余光睥睨著我,“就因為你這個小小的失誤,
差點讓公司蒙受損失。這說明你的工作態(tài)度有嚴重問題!李主任!”財務主任李姐一個激靈,
連忙應道:“哎,在呢,馬經(jīng)理。”“你們財務部,要嚴肅處理這件事!以儆效尤!
”馬麗頤指氣使地命令道,“這個月的獎金,林嵐的全扣了。另外,
寫一份一萬字的深刻檢討,今天下班前交給我!還有,從今天開始,這周辦公室的衛(wèi)生,
都歸她一個人打掃!”一萬字檢討?打掃整個辦公室的衛(wèi)生?我氣得渾身發(fā)抖。
這已經(jīng)不是懲罰,而是赤裸裸的欺辱和人格踐踏?!榜R經(jīng)理,這個處理,我不接受!
”我鼓起了這三年來最大的勇氣,直視著她的眼睛?!安唤邮??
”馬麗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有什么資格不接受?你信不信,
我現(xiàn)在就能讓你卷鋪蓋走人!”她的聲音充滿了威脅和不屑。我知道,她說得出,就做得到。
在這個馬家一手遮天的公司里,開除一個無權無勢的老會計,比蹍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我的勇氣,在現(xiàn)實面前,瞬間被擊得粉碎。我看到了李姐朝我使勁遞眼色,
看到了其他同事低下頭假裝忙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女兒還在讀博,
學費和生活費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我所有的憤怒、委屈、不甘,
最終都化作了喉嚨里的一聲嘆息。我緩緩地、一寸一寸地低下了我那顆已經(jīng)不再年輕,
也談不上高傲的頭顱?!啊?,我接受?!蔽衣牭阶约郝曇衾锏念澏逗颓?。
馬麗滿意地笑了,像一只打了勝仗的斗雞,昂首挺胸地走了。整個下午,我都在屈辱中度過。
我一邊忍受著同事們探究的目光,一邊在電腦上敲打著那份所謂的一萬字檢討。那些文字,
每一個都像是在撕扯我的尊嚴。下班后,同事們都走光了,空曠的辦公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從雜物間拿出拖把和水桶,開始打掃衛(wèi)生。冰冷的瓷磚地面,
倒映出我佝僂的身影和憔悴的面容。窗外,夜幕降臨,城市的霓虹燈一盞盞亮起,
璀璨又繁華。可沒有一盞燈,能照亮我心中的黑暗。我一邊拖地,
一邊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砸在地上,很快被污水吞沒,了無痕跡。就像我此刻的處境。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我擦了擦手,疑惑地接起電話?!拔梗?/p>
您好?”電話那頭,是一個沉穩(wěn)又帶著一絲威嚴的蒼老男聲:“是林嵐女士嗎?”“我是,
請問您是?”“我是陵安市‘青松計劃’項目組的負責人,我姓陳?!薄扒嗨捎媱??
”我愣住了。這是市政府最近力推的一個大型殯葬改革項目,
旨在推廣綠色、環(huán)保的殯葬方式,據(jù)說總投資高達數(shù)億,
是所有殯葬行業(yè)公司眼中的一塊巨型蛋糕。永安堂自然也不例外,馬富貴為了這個項目,
前前后后忙活了快半年。但這和我一個小小會計有什么關系?“陳先生,
您找我……有什么事嗎?”“林女士,
我們項目組在對陵安市所有符合競標資格的公司進行前期背景審查時,
注意到您是永安堂財務部的會計?!标愊壬恼Z氣非??蜌?,
“我們發(fā)現(xiàn)永安堂近五年的財務報表中,有一些數(shù)據(jù)存在疑點。我們想請您以個人名義,
協(xié)助我們進行一次獨立的、非公開的賬目核查。當然,我們會為您提供相應的報酬,
并且嚴格保密。”我的心,猛地一跳。協(xié)助政府項目組,核查自己公司的賬?
這無異于當一個“叛徒”。一旦被馬家人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想。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就要拒絕。
“陳先生,對不起,我……”“林女士,請您先別急著拒絕?!标愊壬路鸩碌搅宋业念檻],
“我們之所以找到您,是因為在查閱您經(jīng)手的賬目時,發(fā)現(xiàn)您的工作非常嚴謹、細致,并且,
您是永安堂核心部門里,唯一一位和馬氏家族沒有血緣關系的員工。
我們相信您的專業(yè)和公正。”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誠懇:“這件事,
不僅關系到‘青松計劃’能否選到最可靠的合作伙伴,也關系到整個陵安市殯葬行業(yè)的風氣。
林女士,我們知道這個請求有些唐突,甚至會給您帶來風險。但是,
我們真心希望您能考慮一下。正義感,不應該被磨滅。”正義感?我握著電話,
呆立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耳邊回響著白天馬麗那句刻薄的“廢物”,
眼前浮現(xiàn)出她那張囂張跋扈的臉。是啊,我兢兢業(yè)業(yè),換來了什么?
是當眾的羞辱和無情的踐踏。而馬富貴和他的家族,靠著這家公司,一個個腦滿腸肥,
他們真的干凈嗎?永安堂那些陳年舊賬,真的像表面上那么光鮮嗎?一種莫名的沖動,
像一粒火星,在我死寂的心底里,突然點燃。憑什么?憑什么老實人就該被欺負?
憑什么作威作福的人就能心安理得?“好,
”我聽到自己用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堅定的聲音回答,“我答應你?!睊斓綦娫?,
我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第一次覺得,它似乎也沒有那么令人絕望了。一場風暴,
即將在“永安堂”這片看似平靜的池水中,悄然醞釀。第二章 風暴接下來的一個星期,
我的生活進入了一種奇特的雙軌模式。白天,我依舊是那個逆來順受的老會計林嵐。
我面無表情地寫完了那份長達一萬字的檢討,交給了馬麗。她甚至沒看一眼,
就隨手扔進了碎紙機,臉上帶著輕蔑的笑意。我每天第一個到公司,最后一個離開,
默默地打掃著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忍受著馬麗時不時投來的、監(jiān)工似的目光。而到了晚上,
我則化身為一名秘密的“賬目偵探”。陳先生的團隊非常專業(yè),他們通過加密郵件,
將需要我核查的賬目疑點發(fā)給我。我利用家里的電腦,
將公司近五年的電子賬目和我自己備份的工作底稿進行交叉比對。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馬富貴和他手下的那幫親戚,簡直把公司當成了自己的私人金庫。一張張高價采購單背后,
是回扣的黑洞;一個個虛設的“咨詢服務”項目,
是轉移利潤的通道;甚至連給員工繳納的社?;鶖?shù),都遠低于實際工資水平,
以此來偷逃稅款。這些賬目做得極其隱蔽,
如果不是像我這樣對每一筆流水都了如指掌的經(jīng)手人,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貓膩。
我將這些發(fā)現(xiàn),一條條、一筆筆地整理成詳細的報告,配上原始憑證的截圖和我的專業(yè)分析,
加密后發(fā)給陳先生。每完成一份報告,我心中的壓抑就減少一分,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驚險的快感。我仿佛握著一把手術刀,
正在精準地剖開“永安堂”這個光鮮亮麗的軀殼,露出里面早已腐爛生瘡的內(nèi)臟。這天下午,
馬富貴春風得意地召集了公司所有中層以上干部開會?!案嬖V大家一個好消息!
”他挺著啤酒肚,紅光滿面地宣布,“‘青松計劃’的第一輪競標,我們永安堂,
以絕對優(yōu)勢,順利通過了!”會議室里響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聲,大部分都是馬家人的捧場。
“這只是第一步!”馬富貴大手一揮,意氣風發(fā),“接下來,
就是最關鍵的現(xiàn)場考察和最終答辯!項目組的人,下周就會到我們公司來!
這是決定我們永安堂未來十年發(fā)展的關鍵一戰(zhàn),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他掃視了一圈,
目光最后落在了我的領導,財務主任李姐身上?!袄钪魅危攧者@邊,是重中之重!
你馬上組織人手,把我們所有的財務資料,尤其是競標書里的數(shù)據(jù),
再給我仔仔細細地過一遍!絕對不能出任何紕漏!”李姐連忙點頭哈腰:“是是是,
馬總您放心,我一定辦好?!鄙?,李姐立刻把我和財務部的另外兩名員工叫到一起,
傳達了馬富貴的指示?!傲謲梗彼粗?,語氣難得地溫和了一些,“你業(yè)務最熟練,
這次的資料核對,你來牽頭。這幾天辛苦一下,可能要加加班了?!蔽尹c了點頭,
心中卻是一片冰冷。馬富貴想要一份天衣無縫的、完美的財務資料去迎接檢查。而我手里,
卻掌握著能將這份“完美”炸得粉碎的全部證據(jù)。這感覺,既荒謬,又刺激。接下來的幾天,
我白天在公司加班加點,幫馬富貴粉飾太平,將那些虛假的賬目做得更加“真實”;晚上,
我則將這些偽造的痕跡,一一記錄下來,作為他們欺詐的最新證據(jù),發(fā)給陳先生。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走在鋼絲上的人,腳下是萬丈深淵。一邊是馬家人的囂張跋扈,
一邊是關乎正義和個人命運的抉擇。我緊張,甚至有些害怕,
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轉眼,就到了項目組考察的日子。這天,
整個永安堂都像是上緊了發(fā)條的機器。地面拖得能照出人影,
每個人的工位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馬富貴和馬麗更是穿上了嶄新的西裝和套裙,
在公司門口翹首以盼。上午十點,幾輛黑色的轎車緩緩駛入公司大院。
為首的是一位頭發(fā)花白、精神矍鑠的老者。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和我通電話的陳先生。
在他身邊,簇擁著幾位一看就是政府官員和行業(yè)專家的中年人。馬富貴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
伸出雙手:“哎呀,陳老!各位領導!歡迎歡迎!歡迎蒞臨我們永安堂指導工作!
”陳老只是淡淡地和他握了握手,表情嚴肅,不茍言笑?!榜R總,客套話就不多說了,
我們直接開始吧?!瘪R富貴碰了個軟釘子,臉上有些掛不住,
但還是立刻點頭哈腰地在前面引路??疾斓牧鞒?,和我預想的差不多。
參觀公司、介紹業(yè)務、展示實力。馬富貴全程陪同,像一個最優(yōu)秀的導游,
把永安堂吹得天花亂墜。最后一站,是會議室,進行財務資料的現(xiàn)場審核和答辯。
巨大的會議桌旁,項目組的專家們坐在一側,馬富貴、馬麗、李姐和我,
則代表公司坐在另一側。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起來。我作為財務資料的具體整理人,
被要求列席。我低著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心臟卻不爭氣地狂跳起來。我知道,
決戰(zhàn)的時刻,要來了。一位戴著金絲眼鏡的專家,翻看著我們提交的財務報告,
突然開口問道:“馬總,貴公司的報告顯示,近三年來的利潤率,
每年都保持著15%以上的穩(wěn)定增長。在整個行業(yè)都不景氣的大環(huán)境下,
請問你們是如何做到的?”馬富貴顯然早有準備,立刻滔滔不絕地回答起來,
無非是管理有方、服務創(chuàng)新、成本控制得力之類的套話。專家不置可否,又翻了幾頁,
指著其中一欄問道:“這里有一筆‘辦公用品’采購費,單季度的金額高達五十萬。
據(jù)我所知,永安堂的辦公人員,不超過五十人。能解釋一下,是什么樣的‘辦公用品’,
需要如此高昂的費用嗎?”這個問題,正是我之前向陳先生報告過的疑點之一。那筆錢,
實際上被馬富貴用來買了一輛豪車,掛在了公司的賬上。李姐的額頭,開始冒汗了。
她求助似的看向馬富貴。馬富貴臉色也微微一變,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
干咳了一聲說:“這個……我們公司的業(yè)務特殊,經(jīng)常需要一些……呃,
特殊的定制化辦公用品,比如一些模型、道具什么的,所以成本會高一些?!边@個解釋,
蒼白無力,漏洞百出。金絲眼鏡專家推了推眼鏡,還想再問。就在這時,
一直沉默不語的陳老,突然開口了?!榜R總,”他的聲音不大,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我們換個方式吧。我們這里,有一份永安堂的‘備用賬本’。我想請貴公司的財務人員,
現(xiàn)場核對一下,看看和你們提交的這份,有什么不同?!闭f著,他身邊的助理,
將一臺筆記本電腦,轉向了我們。屏幕上,赫然正是我這一個多星期以來,
嘔心瀝血整理出來的、那份記錄了永安堂所有黑幕的真實賬目!轟!
我看到馬富貴、馬麗和李姐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們難以置信地看著屏幕,
又猛地轉過頭,像三把淬毒的利劍,死死地盯住了我。那一刻,我知道,我暴露了。
馬麗的嘴唇哆嗦著,指著我,聲音尖利得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是……是你!
是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是你出賣了公司!”馬富貴更是氣急敗壞,
他“霍”地一下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面目猙獰:“林嵐!你這個賤人!公司待你不薄,
你竟然敢背叛我們!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他怒吼著,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竟然繞過會議桌,朝我沖了過來,揚起了他那肥碩的手掌!我嚇得閉上了眼睛。然而,
預想中的耳光并沒有落下。我聽到一聲沉悶的巨響,和一聲痛苦的悶哼。我睜開眼,
看到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畫面。沖到我面前的馬富貴,被一個人死死地按在了會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