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夜班，我偷了流浪漢那幅古畫。
＞畫中美人自稱楊貴妃，夜夜喚我“三郎”，邀我共賞霓裳羽衣舞。
＞三天后我在出租屋驚醒，鏡中自己已形如枯槁。
＞回到店里，我像野獸般撕開零食包裝。
＞監(jiān)控顯示，我身后飄著一抹胭脂色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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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里那該死的熒光燈管，嗡嗡地響個沒完，像一群垂死的蒼蠅在腦子里爬。午夜剛過，空氣凝滯得能擰出水來，帶著過期面包的甜膩和清潔劑那股子刺鼻的化學(xué)味。貨架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投下長長短短、歪歪扭扭的影子，死氣沉沉地戳在慘白的光暈里。小雅縮在收銀臺后面，下巴擱在冰涼的臺面上，眼皮重得像灌了鉛，手機(jī)屏幕的光幽幽地映著她那張寫滿倦意的小臉。
“叮咚——”
自動門滑開的機(jī)械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猛地撕開了店里粘稠的寂靜。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汗餿、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酸腐霉?fàn)€的氣味，如同一個無形的浪頭，劈頭蓋臉地砸了進(jìn)來。小雅一個激靈，差點(diǎn)從高腳凳上滑下去，心臟在肋骨后面狂跳，撞得生疼。
門口站著一個男人?；蛘哒f，一團(tuán)勉強(qiáng)能看出人形的移動垃圾。
頭發(fā)糾結(jié)成一綹綹油膩的灰繩，胡亂地搭在肩上。身上裹著一件顏色莫辨、布滿可疑污漬和破洞的灰色大毛衫，底下是條同樣骯臟、肥大的沙灘褲，光腳趿拉著一雙幾乎沒了底的人字拖。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被生活徹底踩進(jìn)泥濘里發(fā)酵了八百年的絕望氣味。他懷里死死地抱著一個東西——一個用褪色的舊藍(lán)布卷裹起來的長條形物件，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露出兩端深褐色的木軸頭，在便利店慘白的光線下泛著一種陳舊的、油膩膩的光。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眼白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茫然地掃視著貨架，眼神空洞得嚇人，仿佛靈魂早已從這具軀殼里漏光了。他像一具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的木偶，腳步虛浮，徑直走向最近的零食區(qū)。
“滋啦——”
一聲尖銳的塑料撕裂聲炸響。
小雅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那個流浪漢，他根本沒看價格，甚至沒看是什么東西，就那么粗暴地撕開了一袋薯片！黃色的碎屑隨著他粗暴的動作四濺開來。緊接著，他又扯開一袋夾心餅干，抓起幾塊就塞進(jìn)嘴里，機(jī)械地、大口地咀嚼著，餅干渣混合著唾液，順著嘴角的胡茬往下掉。
“哎！你……你還沒給錢呢！”小雅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她扶著柜臺站起來，手指冰涼，卻不敢上前，只是徒勞地叫喊著，像一只受驚的雛鳥。
那男人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布滿血絲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向她。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羞恥，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死水般的麻木。他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含混的咕嚕聲，像是老舊風(fēng)箱在抽動。他低下頭，看了看懷里抱著的藍(lán)布卷軸，又看了看手里被撕開的零食包裝袋，似乎在進(jìn)行某種艱難的邏輯運(yùn)算。
半晌，他像一臺生銹的機(jī)器重新啟動，開始僵硬地移動。他從貨架上又胡亂地抓了幾包餅干、幾根火腿腸、一瓶最便宜的白酒，一股腦地抱在懷里，連同那袋被他撕開的薯片和餅干，踉踉蹌蹌地走向收銀臺。每走一步，那雙破拖鞋都發(fā)出“啪嗒、啪嗒”的拖沓聲，在死寂的店里格外刺耳。
“啪！”
他把懷里那堆亂七八糟的食物，連同那個被他像寶貝一樣護(hù)著的藍(lán)布卷軸，一起堆在了收銀臺上。卷軸的木軸頭磕碰在冰冷的玻璃臺面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小雅的心也跟著那聲音猛地一抽。她屏住呼吸，飛快地掃描著商品條碼，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男人那只臟污的手伸進(jìn)肥大的沙灘褲口袋深處，摸索著，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零錢，硬幣和紙幣黏糊糊地沾在一起，散發(fā)著一股汗味和金屬味。他看也不看，把那團(tuán)錢幣推到小雅面前。
小雅幾乎是搶著完成了找零，只想快點(diǎn)送走這尊瘟神。當(dāng)自動門在他身后終于合攏，隔絕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小雅才猛地靠在了后面的香煙柜上，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諝饫锬枪伤岣端坪踹€沒散盡，纏繞在鼻尖。
“我的媽呀……”她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喃喃自語，“這人……是剛從垃圾堆里爬出來嗎？嚇?biāo)牢伊恕?/p>
就在這時，通向后面小倉庫和洗手間的門開了。阿煜甩著手上的水珠走了出來，他剛洗了把臉，額前幾縷濕漉漉的黑發(fā)貼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他那張清秀的臉更加輪廓分明。他身上的便利店制服洗得有些發(fā)白，卻異常平整，整個人透著一股與這廉價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刻板的潔凈感。他微微蹙著眉，目光掃過凌亂的收銀臺，落在那堆被胡亂堆放的零食包裝上。
“怎么了？”阿煜的聲音很平靜，帶著點(diǎn)剛睡醒的沙啞。
“呼……剛走了一個，”小雅指著門口，臉色還沒緩過來，“簡直是個移動的生化武器！那味兒……熏得我差點(diǎn)吐了！頭發(fā)打綹，衣服臟得看不出本色，抱著個破卷軸當(dāng)寶貝似的。進(jìn)來二話不說，撕開就吃！跟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一樣！”她模仿著剛才那人撕扯包裝的動作，心有余悸，“還好最后付錢了，不過掏出來的錢……嘖，黏糊糊的，惡心死了。”她嫌惡地搓了搓手指，仿佛那臟污的觸感還殘留著。
阿煜沒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收銀臺上那個孤零零的深褐色木軸頭吸引了。那卷軸被它的主人遺忘了，就那么斜斜地躺在幾包散落的餅干旁邊。卷軸的藍(lán)布裹得緊緊的，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舊感，那深褐色的木頭軸頭油潤潤的，像是被無數(shù)雙手摩挲過幾百年。軸頭上似乎刻著極細(xì)小的、模糊不清的紋路，在熒光燈下泛著幽暗的光。阿煜盯著它，眼神像是被粘住了，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麻癢感順著他的脊椎無聲地向上蔓延。
“生活摧殘人啊……”小雅還在感嘆，搖了搖頭，語氣里帶著一種年輕女孩對生活苦難的遙遠(yuǎn)憐憫，“一個人能頹成這副鬼樣子，真是……”
她的話音未落——
“哐當(dāng)?。。 ?/p>
一聲巨響！
自動門被一股蠻力狠狠撞開，門框都跟著震顫！那個剛剛離開的流浪漢，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狂獸，帶著比之前濃烈十倍的酸腐惡臭，再一次沖了進(jìn)來！他臉上那點(diǎn)僅存的麻木徹底被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取代，渾濁的眼睛暴突著，布滿了猙獰的血絲，眼白幾乎要炸開。
“畫！我的畫?。?！”他嘶吼著，聲音沙啞破裂，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在狹小的空間里瘋狂回蕩，震得貨架上的商品都似乎在嗡嗡作響。他根本無視了收銀臺，像沒頭蒼蠅一樣撲向貨架深處，雙手粗暴地扒拉著薯片袋、餅干盒，把它們掃落一地，發(fā)出稀里嘩啦的噪音。他跪在地上，把頭探到貨架底層，手臂胡亂地往黑暗的縫隙里掏挖，嘴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野獸般的嗚咽和咆哮：“給我！還給我！我的畫！?。 ?/p>
小雅嚇得尖叫一聲，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向后跳開，后背重重撞在香煙柜上，震得玻璃門哐啷作響。她臉色慘白，渾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落葉，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你……你干什么！快出去！”她鼓起最后一點(diǎn)勇氣，帶著哭腔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試圖上前阻止這個瘋子。
那男人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小雅，那眼神里充滿了狂暴的、毀滅一切的戾氣，仿佛她是他奪走他“畫”的罪魁禍?zhǔn)??！皾L開！”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像受傷的野獸，沾滿污垢的手帶著一股惡風(fēng)，猛地朝小雅推搡過來！
小雅驚恐地閉上眼睛，等待那沉重的一擊。
就在那只臟污的手即將碰到小雅肩膀的剎那——
一道影子快得像蓄勢已久的獵豹，帶著冰冷的疾風(fēng)，猛地從收銀臺后竄出！
是阿煜。
他臉上那點(diǎn)慣常的、近乎冷漠的平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寒的陰鷙。眼神銳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鋒，嘴角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他一把抓住流浪漢那只推搡向小雅的手腕，動作精準(zhǔn)得可怕，五指如同鐵鉗般驟然收緊！
“呃啊——！”流浪漢發(fā)出一聲痛楚的悶哼，手腕被捏得咯咯作響，臉上的瘋狂瞬間被劇痛扭曲。
阿煜甚至沒有一絲停頓，另一只手閃電般攥住了流浪漢油膩骯臟的毛衫前襟。他個子明明比對方瘦削，此刻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腰腹猛地發(fā)力，一個干凈利落的過肩摔！
“砰——！”
一聲沉重的悶響，如同麻袋砸地。
流浪漢整個人被凌空掄起，又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那聲音聽得小雅頭皮發(fā)麻，心臟都漏跳了一拍。男人蜷縮在地上，痛苦地蜷成一團(tuán)，像只被踩扁的蟲子，劇烈地咳嗽著，連呻吟都發(fā)不出來，只剩下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
阿煜居高臨下地站著，背脊挺得筆直，影子在慘白的燈光下拉得很長，籠罩在地上那團(tuán)抽搐的污穢之上。他垂著眼，眼神冰冷地掃過那張因痛苦和窒息而扭曲的臉，里面沒有一絲憐憫，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仿佛在看一件垃圾。便利店的死寂被地上男人痛苦的抽氣聲和遠(yuǎn)處冰柜低沉的嗡鳴填滿，空氣里彌漫著灰塵、破碎的零食和絕望的味道。
“滾?！卑㈧系穆曇舨桓?，甚至沒什么起伏，卻像一塊冰錐，狠狠砸在凝滯的空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驅(qū)逐意味。
地上的人掙扎著，試圖抬頭，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怨毒和一種更深沉的恐懼。但他對上阿煜那雙冰冷的眼睛時，那點(diǎn)怨毒瞬間被畏懼壓了下去。他喉嚨里咕嚕了幾聲，最終沒能發(fā)出任何有意義的音節(jié)，只是艱難地用手肘撐著地面，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癩皮狗，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拖著自己沉重的身體，在冰冷的地磚上蹭向門口。那雙破拖鞋早就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光著的腳底板在瓷磚上留下幾道拖曳的污痕。
自動門再次合攏，將他與那股令人窒息的惡臭隔絕在外。店里只剩下滿地狼藉的零食包裝和死一般的寂靜。
小雅還靠在香煙柜上，身體抖得像篩糠，眼淚無聲地往下淌。她看著阿煜，眼神里充滿了后怕和一種陌生的驚疑。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阿煜——那個平日里總是沉默、干凈、甚至有點(diǎn)疏離的阿煜，剛才爆發(fā)出的那股狠戾，讓她感到一陣寒意。
阿煜沒有看她，也沒有理會地上的狼藉。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精準(zhǔn)地落回收銀臺上。那個深褐色的木軸頭，依舊安靜地躺在那里。他走過去，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他伸出手，手指修長而穩(wěn)定，沒有一絲剛才的暴戾痕跡。指尖輕輕拂過那油潤的軸頭，冰涼的、光滑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開，帶著一種奇異的吸附力。
他拿起那卷被遺忘的藍(lán)布卷軸。入手的感覺很沉，遠(yuǎn)超它應(yīng)有的體積。那深褐色的木質(zhì)軸頭握在掌心，冰涼，細(xì)膩，仿佛某種活物的骨骼。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系著的舊布繩。藍(lán)布滑落，露出里面卷著的畫軸。
畫心是某種極其古舊、泛著淡淡米黃色的絹帛，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起毛。但當(dāng)他將卷軸微微展開一小段時——
小雅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露出的畫面一角，是幾株開得極盛的櫻花。那粉白的花瓣，層層疊疊，飽滿得仿佛要從絹帛上滴落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生命力。顏色鮮艷得不像話，透著一股新鮮的、潮濕的、甚至帶著甜腥氣息的粉，濃烈得刺眼，在便利店慘白的光線下，顯得極其突兀，極其不真實(shí)。那粉色之下，隱隱透出一點(diǎn)極其奢華的金色線條，似乎是宮殿飛檐的一角，在繁花掩映中閃動著冰冷的光澤。
阿煜的手指停頓在那片刺目的粉色櫻花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絹帛細(xì)膩的紋理，以及……那顏料下某種極其微弱的、有節(jié)奏的搏動？像沉睡巨獸的心跳，隔著薄薄的皮囊，一下，又一下，微弱卻頑強(qiáng)地撞擊著他的指腹。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指尖觸電般微微彈了一下。那冰冷的搏動感卻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帶著一種誘惑的韻律，順著他的指尖，絲絲縷縷地鉆入血管，纏繞上神經(jīng)末梢，直抵大腦深處某個幽暗的角落。一種強(qiáng)烈的、難以言喻的占有欲，像藤蔓一樣瞬間纏繞了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這畫……是他的。必須是他一個人的。
“阿煜？”小雅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怯生生地響起，帶著驚魂未定的疑惑，“這……這畫是那個人的吧？我們是不是……”
“我有點(diǎn)事。”阿煜猛地打斷她，聲音低沉而短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動作快得驚人。他迅速將那卷露出妖異櫻花的古畫重新卷好，藍(lán)布緊緊裹上，手指靈活地打了個死結(jié)。然后，他一手抄起那卷軸，另一只手抓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徑直朝著員工通道的后門走去。腳步沉穩(wěn)，卻帶著一種急于逃離的迫切。
“哎？阿煜！”小雅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倉庫的昏暗門口，愣在原地，“你……你這就走了？這爛攤子……”她看著滿地狼藉的零食碎片，又看看空蕩蕩的收銀臺，一股莫名的委屈和不安涌了上來。阿煜剛才的眼神……還有那卷畫……那櫻花……一切都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她打了個寒顫，抱緊了自己的胳膊。
倉庫里彌漫著紙箱和灰塵的沉悶氣味。阿煜穿過狹窄的過道，推開吱呀作響的后門，一頭扎進(jìn)深夜?jié)窭涞目諝饫铩３鲎馕菥驮诒憷旰竺娓袅藘蓷l小巷的老舊居民樓里。他幾乎是跑回去的，腳步在寂靜無人的巷子里敲出凌亂的回響。懷里的卷軸貼著他的胸口，隔著衣服，那冰涼的、帶著微弱搏動的觸感越來越清晰，像一塊活著的冰，又像一個無聲的催促。
他掏出鑰匙，手指因?yàn)橐环N莫名的急切而微微顫抖，捅了好幾下才打開那扇老舊的防盜門。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簡陋的衣柜，但被他收拾得一塵不染，所有物品都擺放得規(guī)規(guī)矩矩，帶著一種近乎強(qiáng)迫癥的整齊。他反手鎖好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胸膛劇烈起伏。屋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遠(yuǎn)處高樓的一點(diǎn)微光滲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他摸索著走到墻邊，“啪嗒”一聲打開頂燈。刺眼的白光瞬間充滿狹小的空間。他走到那張窄小的單人床邊，床頭光禿禿的白墻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慘白。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進(jìn)行某種重要的儀式，小心翼翼地解開藍(lán)布，再次展開那卷古畫。
這一次，整幅畫軸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古老的絹帛完全顯露出來。畫面正中，是一座極盡奢華的宮殿。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每一根線條都描著厚重的金粉，在燈光下流淌著令人窒息的光澤。宮殿前，是一片開得如火如荼、濃烈到化不開的櫻花林，粉白的花瓣幾乎鋪滿了整個畫面下方，層層疊疊，像一片粉色的血海。而在那花海簇?fù)?、金殿輝映之下，最引人注目的，是側(cè)身坐在一扇巨大銅鏡前的女子。
她身著一件華美到無法形容的衣裙。寬大的袖口和長長的裙裾上，用最艷麗的色彩，最細(xì)膩的筆觸，繡滿了振翅欲飛的孔雀翎羽、纏繞的卷草云紋、還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仿佛在流動的珍珠。裙擺鋪陳開來，像一片絢爛的晚霞凝固在地面。濃密如云的黑發(fā)高高挽起，插著幾支金光閃閃、鑲嵌著紅色寶石的步搖。她微微側(cè)著身，只能看到小半張臉和一段雪白優(yōu)美的頸項(xiàng)。
最要命的是那露出的半張臉。肌膚細(xì)膩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在絹帛上泛著瑩潤的光澤。那彎彎的黛眉，小巧挺直的鼻梁，尤其是那一點(diǎn)飽滿、嫣紅、仿佛沾著露水的櫻唇……美得驚心動魄，美得……不似人間之物。她微微垂著眼睫，似乎在凝視著銅鏡中自己的倒影，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銅鏡的鏡面并未清晰映出她的面容，反而是一片模糊流動的、胭脂色的水光，像凝固的血，又像蒸騰的霧氣。
整個畫面，極致的華麗，極致的精美，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和死寂。那宮殿的金光太刺眼，櫻花的粉色太濃艷，美人的肌膚太白，紅唇太艷。尤其是鏡中那片模糊的胭脂色，像一只窺伺的眼睛。畫絹本身散發(fā)著一股極其陳舊的氣息，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極其淡薄的……像是某種名貴香料早已散盡后殘留的余韻，又隱隱夾雜著一絲鐵銹般的腥甜。
阿煜的目光完全被畫中的女子攫住了。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站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半張絕美的側(cè)臉。一種強(qiáng)烈的眩暈感攫住了他，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血液奔涌的聲音在耳膜里轟鳴。那畫中的金殿、櫻花、美人……仿佛活了過來，旋轉(zhuǎn)著，散發(fā)著致命的吸引力。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從抽屜里翻出幾顆強(qiáng)力圖釘，沒有絲毫猶豫，也全然不顧這幅古畫的價值，就那么粗暴地、用力地將畫軸的上端，狠狠按在了床頭那片慘白的墻壁上！
古畫微微晃動著，最終穩(wěn)定下來。畫中那盛裝的女子，那濃艷的櫻花，那奢華的金殿，以一種俯視的姿態(tài)，靜靜地懸在他的床頭。
做完這一切，阿煜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又像是終于完成了某種朝圣。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滿足和疲憊。他甚至懶得換衣服，就那么穿著便利店的制服，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狹窄的單人床上。床板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他的頭幾乎就枕在那幅畫的下面。他側(cè)過臉，在陷入沉睡前最后的一瞥，正好對上畫中女子那低垂的眼睫和那一點(diǎn)誘人的紅唇。一股難以抗拒的、深沉的困倦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意識沉淪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真的聞到了一縷極其幽微、極其縹緲的甜香，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端。
黑暗溫柔地?fù)肀Я怂?/p>
……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阿煜感到自己在墜落。穿過冰冷粘稠的黑暗，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絲重量。然后，腳下忽然觸到了實(shí)物。柔軟，厚實(shí)，帶著一種奇特的彈性。
他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金燦燦的光芒讓他瞬間瞇起了眼睛。
天！這是哪里？
腳下是光潔如鏡、溫潤微涼的白玉地磚，鋪陳開去，望不到邊際。頭頂是極高極高的穹頂，彩繪著繁復(fù)到令人目眩的藻井圖案，蟠龍在祥云中穿梭，金鳳展翅欲飛，每一筆都描著厚厚的金粉，流光溢彩，幾乎要將人的眼睛灼傷。巨大的、雕琢著飛天樂伎的朱紅廊柱，如同巨神的臂膀，撐起這輝煌到令人窒息的宮殿?？諝饫飶浡环N濃郁得化不開的甜香，像是無數(shù)種名貴香料——沉檀、龍涎、瑞腦——混合著新鮮的花瓣，被暖爐細(xì)細(xì)烘焙后散發(fā)出的氣息，甜得發(fā)膩，甜得讓人頭腦發(fā)昏。
他低頭看向自己。身上那件廉價的便利店制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他從未想象過的華貴衣袍！深紫色的錦緞，觸手冰涼柔滑，上面用金銀絲線繡滿了繁復(fù)的、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纏枝花紋，在宮殿的金光下閃爍著低調(diào)而奢華的光芒。腰間束著玉帶，沉甸甸的。腳上是一雙柔軟厚實(shí)的云頭錦履。
“三郎……”
一聲呼喚，清泠泠，嬌滴滴，帶著百轉(zhuǎn)千回的柔情蜜意，像沾著蜜糖的羽毛，輕輕搔刮著他的耳膜，直鉆進(jìn)心里去。
阿煜渾身一顫，猛地循聲望去。
就在他前方不遠(yuǎn)處，那面巨大的、鑲嵌著螺鈿和寶石的落地銅鏡前，一個身影緩緩站起，轉(zhuǎn)過身來。
正是畫中的女子！
此刻，她不再是絹帛上凝固的影像。她活生生地站在那里，華美的霓裳羽衣流淌著夢幻般的光澤，孔雀翎羽仿佛真的在隨著她的呼吸微微顫動。那張臉……阿煜的呼吸瞬間停滯了。畫作根本無法描繪其萬一！肌膚瑩白勝雪，細(xì)膩得看不到一絲毛孔，在宮殿的珠光寶氣映照下，仿佛自身就在發(fā)光。黛眉如遠(yuǎn)山含翠，眼波流轉(zhuǎn)，如同最深邃的春水，蕩漾著令人心醉的柔情。瓊鼻秀挺，唇色是世間最飽滿、最嬌艷的櫻桃紅，唇角微微上翹，帶著一絲顛倒眾生的笑意。云鬢高聳，金釵步搖隨著她轉(zhuǎn)頭的動作輕輕搖曳，折射出細(xì)碎迷離的金光。她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朦朧的光暈里，美得不真實(shí)，美得驚心動魄，美得……足以讓任何人瞬間忘記自己的姓名。
她看著阿煜，那雙春水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穿著紫袍、茫然失措的身影。那眼神專注而深情，仿佛他就是她等待了千年萬載的歸人。
“三郎，”她蓮步輕移，衣袂飄飄，帶著一陣醉人的香風(fēng)，款款向他走來，聲音甜糯得能滴出蜜來，“你讓玉環(huán)好等?！彼哪抗獯竽懚p綿，在他身上流連，帶著毫不掩飾的癡迷和占有欲。
楊玉環(huán)？！三郎？！
阿煜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有無數(shù)銅鐘在瘋狂敲響。震驚、荒謬、恐懼……還有一股無法抑制的、被這極致美色勾起的眩暈感，如同驚濤駭浪般沖擊著他。他想開口，想后退，想否認(rèn)，但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身體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楊玉環(huán)已經(jīng)走到了他面前，距離近得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根根分明的、長而卷翹的睫毛，嗅到她身上那股濃郁得讓人窒息的甜香。她抬起一只纖纖玉手，那手指如同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指尖染著鮮艷的蔻丹。冰涼細(xì)膩的指尖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動作溫柔得如同情人間的愛撫，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魔力。
“三郎……”她又喚了一聲，眼波盈盈欲滴，紅唇湊近，溫?zé)岬臍庀⒎鬟^他的耳廓，帶著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酥麻，“你終于來了。妾身……好想你。”
“我……”阿煜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我不是……”
“噓……”一根冰涼的手指輕輕按在了他的唇上，堵住了他所有的話語。楊玉環(huán)仰望著他，眼中水光瀲滟，帶著一絲嬌憨的嗔怪，“三郎莫要說笑。這大明宮中，除了朕的三郎，誰還能有這般氣度？”她的語氣理所當(dāng)然，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貴妃的嬌縱。
“陛下，娘娘?！币粋€恭敬而略顯平板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阿煜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幾個穿著粉色宮裝的侍女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華麗的殿柱陰影下。她們垂著頭，姿勢恭謹(jǐn)，但面容在晃動的宮燈陰影里顯得模糊不清，像是戴著一層薄薄的面具，只有那身粉色的宮裝異常鮮明。
楊玉環(huán)收回了按在阿煜唇上的手，姿態(tài)慵懶而高貴，仿佛剛才的親昵只是阿煜的幻覺。她轉(zhuǎn)向侍女，聲音恢復(fù)了那種珠圓玉潤的宮廷腔調(diào)：“都準(zhǔn)備好了？”
“回娘娘，樂工已在殿外候著，梨園弟子亦已就位。”為首的侍女聲音平板無波。
“好?！睏钣癍h(huán)展顏一笑，剎那間如同萬千牡丹盛放，整個金殿似乎都為之失色。她再次看向阿煜，眼中柔情似水，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他的胳膊。那冰涼滑膩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紫袍傳來，讓阿煜又是一顫。
“三郎，”她依偎過來，聲音帶著撒嬌的甜膩，“今日，妾身為三郎新譜了一曲《霓裳》，排演了新的舞步，定要讓三郎一飽眼福，看看妾身這‘天下絕唱’，是否名副其實(shí)？”她輕輕晃了晃他的手臂，那姿態(tài)親昵得如同熱戀中的少女，“隨妾身來，可好？”
她的手臂看似柔弱無骨，實(shí)則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幾乎是半推半挽地將渾渾噩噩的阿煜帶離了銅鏡前那片區(qū)域。腳下白玉磚冰涼，阿煜像個提線木偶，被那股力量和那蝕骨的甜香牽引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金碧輝煌的宮殿在眼前旋轉(zhuǎn)，巨大的廊柱投下扭曲晃動的陰影。身后，那幾個粉色宮裝的侍女如同無聲的鬼魅，保持著固定的距離，垂著頭，踩著細(xì)碎的步子，緊緊跟隨。她們的裙裾拂過光潔的地面，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穿過一道又一道垂著金絲薄紗的拱門，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座更加宏偉的殿宇，或者說，是宮殿內(nèi)部一個巨大的、露天的庭院。地面依舊是溫潤的白玉鋪就，四周環(huán)繞著數(shù)層高的回廊樓閣，每一層都雕梁畫棟，金粉耀眼。庭院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由整塊青色琉璃雕琢而成的蓮花狀舞臺，高出地面數(shù)尺，晶瑩剔透，在不知從何而來的柔和天光下，折射出夢幻般的七彩光暈。
此刻，舞臺上已肅立著數(shù)十名身著彩衣的舞姬。她們個個身姿窈窕，面容姣好，但神情卻和那些引路的侍女一樣，帶著一種刻板的恭順和木然。她們穿著飄逸的舞衣，顏色各異，如同春日里盛放的花叢。舞臺邊緣，是兩排手持各種奇異樂器的樂工。笙、簫、笛、箏、琵琶……甚至還有幾面造型古樸、蒙著獸皮的鼓。樂工們垂著眼，手指搭在樂器上，如同泥塑木雕，靜待指令。
回廊之上，早已設(shè)好了觀禮的席位。巨大的紫檀木矮幾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晶瑩剔透的琉璃盞、溫潤光潔的白玉壺、純金打造的食盤。盤中堆滿了阿煜從未見過的珍饈異果——晶瑩如紅寶石的石榴籽粒粒飽滿，剝好的荔枝果肉潔白如雪，還有金燦燦的酥皮點(diǎn)心，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琥珀色的美酒盛在玉壺中，散發(fā)著醇厚的、帶著奇異甜味的酒香。
楊玉環(huán)挽著阿煜，徑直走向最中央、視野最佳的那張鋪著厚厚錦墊的寬大坐榻。坐榻旁，侍立著更多面容模糊、低眉順眼的宮人。
“三郎，請坐?！睏钣癍h(huán)的聲音柔媚入骨，親自扶著阿煜在坐榻上坐下。那錦墊柔軟得如同云朵，幾乎要將人陷進(jìn)去。她則儀態(tài)萬方地在他身側(cè)落座，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她身上源源不斷散發(fā)出的幽香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寒意。
她輕輕拍了拍手。
“啪，啪。”
清脆的掌聲在寂靜的庭院里回蕩。
如同按下了某個無形的開關(guān)。
舞臺邊緣，那些靜默如雕塑的樂工們，頭顱猛地抬起！動作整齊劃一得如同提線木偶。他們的眼神空洞，沒有任何情緒，直勾勾地望向舞臺中心。隨即，手指驟然撥動、按壓、吹奏！
“嗡——嗚——”
一陣宏大而奇詭的樂聲驟然炸響！
這聲音完全不同于阿煜想象中的任何宮廷雅樂。它宏大得如同九天之上的悶雷滾滾而來，帶著一種原始而蠻荒的力量感。尖銳的笛音如同冰冷的鋼絲，直直刺入耳膜深處；低沉的鼓點(diǎn)則像巨獸的心跳，沉重地撞擊著胸腔，震得五臟六腑都在微微顫抖；弦樂器的聲音凄清而悠長，如同月下孤魂的嗚咽，盤旋纏繞在輝煌的宮殿上空。各種樂器發(fā)出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時而尖銳刺耳，時而低沉壓抑，完全不成調(diào)子，卻又詭異地糅合成一種令人心神搖曳、頭皮發(fā)麻的旋律。它并非混亂，而是……一種完全陌生的、帶著魔性力量的韻律！這樂聲穿透金碧輝煌的樓閣，直沖云霄，在阿煜的耳膜里、在每一根神經(jīng)上瘋狂地敲打、震顫，拉扯著他的心神。
就在這詭異磅礴的樂聲達(dá)到一個令人心悸的高潮時——
舞臺中央，那數(shù)十名如同靜默花苞般的舞姬，動了！
不是柔美的起手，而是——驟然綻放！
她們的身體猛地向四周舒展、旋開！手臂如同柔韌的藤蔓，瞬間甩出，帶起一片片七彩的流光；腰肢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后彎折，頭顱后仰，露出雪白脆弱的頸項(xiàng)；雙腿交叉踢踏，足尖點(diǎn)地，速度快得在琉璃舞臺上留下道道模糊的殘影！動作大開大合，充滿了原始的力量感和一種近乎妖異的韻律美，與那宏大詭譎的樂聲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具沖擊力的視覺風(fēng)暴！
而楊玉環(huán)，就在這風(fēng)暴的中心，緩緩起身。
她蓮步輕移，每一步都如同踏在無形的蓮花之上，身姿搖曳生姿，走向那琉璃舞臺。她的動作與其他舞姬那充滿爆發(fā)力的姿態(tài)截然不同，是極致的柔媚，極致的舒緩，如同水中的月影，云中的仙子。當(dāng)她踏上那晶瑩剔透的琉璃舞臺時，所有的舞姬如同受到無形力量的牽引，動作驟然一變，變得柔順而臣服，如同眾星捧月般，環(huán)繞著她，隨著她的節(jié)奏，開始舒展、旋轉(zhuǎn)。
楊玉環(huán)開始了她的獨(dú)舞。
霓裳羽衣，此刻才真正展現(xiàn)出它的魔力。隨著她的每一個轉(zhuǎn)身、每一個回旋，那華美的衣裙仿佛活了過來！寬大的袖口如同云霞舒卷，長長的裙裾如同孔雀開屏，上面繡著的翎羽在舞動中流光溢彩，仿佛真的在振翅欲飛。那些細(xì)小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滾動著，折射出細(xì)碎迷離的光芒。她的身姿柔軟得不可思議，時而如弱柳扶風(fēng)，時而如驚鴻翩躚。她的手臂揚(yáng)起，如同天鵝引頸；她的腰肢扭轉(zhuǎn)，如同水蛇游弋；她的足尖點(diǎn)地，輕盈得仿佛沒有一絲重量。每一個動作都精準(zhǔn)地嵌入那宏大詭譎的樂聲之中，如同最契合的齒輪，帶動著整個舞蹈的節(jié)奏。
她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如夢似幻的微笑，眼神迷離，仿佛沉醉在舞蹈本身的世界里。那笑容美得驚心動魄，卻又空洞得讓人心底發(fā)寒。她的目光偶爾會掠過坐榻上的阿煜，眼神里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愛戀和邀寵的意味，如同漩渦般要將他的靈魂吸進(jìn)去。
“三郎……”她旋轉(zhuǎn)著，裙裾飛揚(yáng)，聲音透過那奇詭的樂聲，清晰地傳入阿煜耳中，帶著甜膩的喘息，“看妾身……跳得可好？”
阿煜坐在柔軟的錦墊上，身體卻僵硬得像塊石頭。眼前是極致的華麗，耳中是魔性的樂聲，鼻端是濃郁的甜香，身邊是絕代佳人深情的凝視……這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實(shí)，如同最旖旎的幻夢。然而，一股冰冷的寒意卻如同毒蛇，悄無聲息地從他尾椎骨竄起，沿著脊椎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不對勁！一切都透著詭異！
那些樂工抬起的頭顱，那空洞的眼神，那僵硬如同機(jī)械的演奏動作……他們不像活人，更像是被某種力量操控的木偶！那些環(huán)繞著楊玉環(huán)的舞姬，她們的動作看似柔順，但細(xì)看之下，關(guān)節(jié)的轉(zhuǎn)動似乎帶著一種非人的僵硬感，臉上的表情也過于統(tǒng)一，統(tǒng)一得……像一張張畫上去的面具！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在舞姬們快速旋轉(zhuǎn)、裙裾翻飛的瞬間，他似乎瞥見……瞥見她們寬大的袖口或裙擺之下，露出的手臂或小腿的皮膚，在七彩舞衣的映襯下，透出一種極其不自然的、灰敗的色澤，像是……像是陳年的紙張！甚至有些地方，似乎能看到細(xì)微的、龜裂的紋路？
一股強(qiáng)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他猛地移開視線，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舞姬。
目光落回面前的矮幾。琉璃盞中，琥珀色的美酒蕩漾著誘人的光澤。他口干舌燥，喉嚨里像是著了火。那濃郁的甜香和震耳欲聾的樂聲讓他頭暈?zāi)垦?，急需一點(diǎn)東西來緩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顫抖著抓起那盞溫潤的白玉酒杯。
酒液冰涼，帶著一股濃烈到嗆人的甜香，滑入喉嚨。
“呃！”
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瞬間在口腔里炸開！那根本不是酒！是極致的甜！甜得發(fā)齁，甜得發(fā)苦！緊隨其后的，是一股濃重得令人作嘔的、如同鐵銹般的腥氣！這腥氣如此濃烈，瞬間壓過了所有的香料味道，直沖腦門！
“噗——咳咳咳！”阿煜猛地將口中殘余的液體噴了出來，劇烈地咳嗽起來，胃里翻江倒海。他驚恐地看著那白玉酒杯，杯壁上還殘留著幾滴粘稠的琥珀色液體，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那濃重的鐵銹腥味……是血？！
“三郎？”楊玉環(huán)關(guān)切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她的舞步并未停止，依舊旋轉(zhuǎn)著，眼神卻透過旋轉(zhuǎn)的舞姬身影，牢牢鎖定在阿煜身上，那目光里帶著探究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翱墒沁@西域進(jìn)貢的葡萄美酒，不合三郎口味？”她的聲音依舊柔媚，但阿煜卻從中聽出了一絲金屬般的冷硬。
阿煜捂著嘴，拼命壓抑著嘔吐的沖動，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他抬起頭，對上楊玉環(huán)隔著舞動身影投來的目光。在那雙春水般的美眸深處，他清晰地捕捉到一絲一閃而過的、非人的冰冷和……貪婪？如同猛獸盯著垂死掙扎的獵物。
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在九天之上炸開！聲音如此巨大，如此狂暴，仿佛整個天穹都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撕裂！連帶著整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都猛烈地?fù)u晃起來！腳下的白玉地磚在震顫，巨大的廊柱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穹頂彩繪的藻井圖案仿佛在扭曲、碎裂！無數(shù)細(xì)小的灰塵簌簌落下。
庭院中那宏大詭譎的樂聲，如同被一只巨手生生掐斷，戛然而止！
所有舞姬的動作瞬間定格，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保持著各種扭曲的舞姿，僵在原地。她們臉上那統(tǒng)一的、空洞的恭順表情也凝固了，顯得異常詭異。
樂工們抬起的頭顱猛地垂了下去，恢復(fù)成最初的雕塑狀態(tài)。
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宮殿梁柱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和灰塵落地的細(xì)微聲響。
楊玉環(huán)臉上的夢幻笑容瞬間消失了。她站在琉璃舞臺中央，猛地抬起頭，望向那被宮殿飛檐切割開來的、翻滾著詭異鉛灰色濃云的天空。那張絕美的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種刻骨的、怨毒無比的陰鷙！那眼神，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針，刺向虛無的天空。紅唇緊抿，線條冷硬得如同刀鋒。
“又來了……”她低聲呢喃，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一種壓抑了千年的暴怒和不甘，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氣，鉆進(jìn)阿煜的耳朵，“這該死的……雷！”那聲音里的恨意，濃烈得幾乎要化為實(shí)質(zhì)。
阿煜的心臟在這一刻，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死死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
眼前的光怪陸離如同碎裂的琉璃，瞬間崩解。奢華的金殿、濃艷的櫻花、旋轉(zhuǎn)的霓裳羽衣、楊玉環(huán)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所有的一切，被一股無法抗拒的、狂暴的力量狠狠撕碎、抽離！
“呃啊——！”
阿煜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如同溺水的人終于沖破水面，發(fā)出一聲嘶啞短促的驚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像一匹瀕死的野馬，每一次撞擊都帶來窒息的痛楚。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T恤，黏膩地貼在冰冷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劇烈的寒顫。
出租屋。
慘白的天光從沒拉嚴(yán)的窗簾縫隙里擠進(jìn)來，斜斜地切割在斑駁的水泥地面上，形成一道刺眼的光帶?？諝饫飶浡覊m、隔夜泡面湯和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甜腥鐵銹味？熟悉的、帶著霉味的空氣涌入鼻腔，卻無法緩解胸腔里那股火燒火燎的窒息感。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感，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三天！在畫中那個金粉地獄里，他仿佛渡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jì)！那些震耳欲聾的詭譎樂聲還在腦子里嗡嗡作響，楊玉環(huán)冰冷的手指觸感還殘留在臉頰，那濃烈甜膩的香氣混雜著血腥味似乎還堵在喉嚨口……強(qiáng)烈的惡心感翻涌上來，他捂住嘴，身體控制不住地痙攣。
“嗬……嗬……”他像破風(fēng)箱一樣抽著氣，視線模糊地掃過房間。
目光猛地定格在床頭。
那幅畫！
它依舊掛在那里，靜靜地懸在慘白的墻壁上。畫中的一切如舊：奢華的金殿，濃艷到刺眼的櫻花林，側(cè)坐銅鏡前的盛裝美人……只是……阿煜的瞳孔驟然縮緊！
畫中，楊玉環(huán)那低垂的眼睫，似乎……微微抬起了一點(diǎn)點(diǎn)？那原本只是凝視著模糊鏡面的目光，此刻，竟隱隱地、穿透了絹帛的束縛，斜斜地……瞟向了他所在的方向！那眼神不再是畫中的含蓄，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直勾勾的、穿透靈魂的窺視感！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阿煜觸電般猛地移開視線，再也不敢看那畫一眼。
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狹窄的單人床上滾下來，踉踉蹌蹌地沖向墻角那個斑駁脫落的穿衣鏡。他需要確認(rèn)！確認(rèn)自己還是自己！
鏡面冰涼。
鏡子里映出的人影，讓阿煜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
那……那還是他嗎？
鏡中的人，形銷骨立！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地凸起，像蒙著一層死灰色的皮，緊緊包裹著下面的骨骼輪廓。眼窩深陷成兩個巨大的黑窟窿，里面嵌著的眼珠渾濁不堪，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眼袋浮腫烏青，如同被人狠狠揍過兩拳。嘴唇干裂起皮，毫無血色，微微張開著，露出里面同樣干澀的牙齒。頭發(fā)油膩板結(jié)，一綹綹地貼在額角和頭皮上。身上那件便利店制服皺巴巴的，沾著不明污漬，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更顯得整個人如同一具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镊俭t架子，被一層皮勉強(qiáng)兜著。
三天！僅僅三天！他就像被吸干了所有精氣，被那幅畫，被畫中的妖物，活活榨干了血肉！
“嗬……嗬……”他喉嚨里發(fā)出無意義的抽氣聲，手指顫抖著摸上自己凹陷的臉頰。冰冷的觸感，皮包骨的真實(shí)感，都在瘋狂地印證著鏡中的景象。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比在畫中世界感受到的任何詭異都要清晰、都要致命！
水……食物……
身體深處傳來一陣陣尖銳的、撕裂般的空虛感和絞痛。饑餓，如同無數(shù)只貪婪的螞蟻，瘋狂啃噬著他的胃袋和神經(jīng)。渴！喉嚨里像是著了火，干渴得連吞咽口水都如同刀割！
他踉蹌著轉(zhuǎn)身，視線掃過桌面。那里空空如也，只有落滿的灰塵。他像一頭被本能驅(qū)使的野獸，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三天前隨手鎖上的門，此刻成了最大的障礙。他哆嗦著，手指幾次打滑，才終于擰開了那冰冷的金屬鎖舌。
外面是狹窄、骯臟的樓道?？諝饫锘旌现蜔?、垃圾和尿臊味。他扶著冰冷粗糙的墻壁，一步一挪地往下走。雙腿軟得像面條，每一次抬腳都耗盡力氣。樓梯間昏暗的光線下，他那搖搖晃晃的影子被拉得又細(xì)又長，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個行將就木的幽靈。
不知用了多久，才終于挪到樓下。午后的陽光白得刺眼，晃得他一陣眩暈。街上的喧囂——汽車的喇叭聲、小販的叫賣聲、行人的談笑聲——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yuǎn)地涌來，卻在他混亂的腦子里攪起一陣尖銳的疼痛。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這陽光和聲音都是灼人的毒刺。
便利店那熟悉的招牌就在巷子口，隔著一條小馬路。那紅藍(lán)相間的燈光，此刻在他眼中，變成了唯一能緩解他身體深處那恐怖饑渴的燈塔。
他幾乎是憑著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被饑餓扭曲的意志力，挪動著腳步，穿過馬路。自動門感應(yīng)到他的靠近，無聲地滑開。
“叮咚——”
熟悉的機(jī)械聲。
店里依舊彌漫著那股混合著食物和清潔劑的味道。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包裝，在日光燈下反射著誘人的光澤。幾個零星的顧客在挑選東西，收銀臺前站著人。店員……是小雅。
阿煜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瞬間就鎖定了最近貨架上的食物。一袋金黃酥脆的薯片，包裝袋上的圖案鮮艷奪目，散發(fā)著油脂和鹽的致命誘惑。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胃袋里那火燒火燎的絞痛和喉嚨里干涸的沙漠。
他像一具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饑餓機(jī)器，踉蹌著撲了過去。
“滋啦——！??！”
一聲比三天前流浪漢那一次更加刺耳、更加粗暴的撕裂聲，驟然炸響在便利店里！他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指甲深深掐進(jìn)包裝袋的邊緣，狠狠一扯！堅韌的塑料包裝被暴力撕開一個大口子，金黃色的薯片如同爆炸般噴射出來，稀里嘩啦地灑落一地，也濺了他滿手滿身。
這巨大的聲響瞬間吸引了店里所有人的目光。
顧客們驚愕地轉(zhuǎn)過頭，看著這個突然闖入、形如枯槁、行為怪誕的男人。有人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臉上露出嫌惡和警惕的表情。
收銀臺后的小雅，原本正在給一個顧客結(jié)賬，聞聲抬頭。當(dāng)她的目光接觸到阿煜那張如同骷髏般的臉時，她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嘴巴微微張開，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她手里的掃碼槍“啪嗒”一聲掉在了臺面上。
“阿……阿煜？！”小雅失聲尖叫，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哭腔，“你……你怎么……”
阿煜對這一切置若罔聞。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袋被撕開的薯片。他顫抖著、沾滿薯片碎屑的手，粗暴地伸進(jìn)破口里，抓出一把油膩膩、金黃色的薯片，看也不看，就瘋狂地、囫圇地塞進(jìn)自己干裂的嘴里！他用力地咀嚼著，發(fā)出“咔嚓、咔嚓”的、令人牙酸的脆響，薯片碎屑混合著唾液，不斷地從他嘴角溢出，沾滿了下巴和衣襟。他雙眼赤紅，眼神空洞而狂亂，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吞咽聲“咕……咕……”，身體因?yàn)闃O度的饑餓和虛弱而劇烈地顫抖著，仿佛下一秒就會散架。
整個便利店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阿煜那瘋狂的咀嚼聲、吞咽聲，以及他粗重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在冰冷的空氣里回蕩。顧客們噤若寒蟬，驚恐地看著這個如同餓鬼投胎般的男人。小雅捂著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渾身都在發(fā)抖，看著眼前這地獄般的一幕，看著那個曾經(jīng)干凈整潔、沉默寡言的同事，變成了眼前這副比三天前的流浪漢更加不堪的……怪物。
在便利店慘白刺目的燈光下，在眾人驚恐呆滯的目光中，阿煜渾然不覺。他的全部感官都被胃袋里那尖銳的絞痛和口中廉價油脂的粗糙觸感所占據(jù)。他貪婪地、近乎兇狠地咀嚼著，薯片碎裂的“咔嚓”聲在他自己聽來如同天籟，蓋過了所有雜音。薯片碎屑像粗糙的砂礫，刮擦著他干涸起泡的喉嚨，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饑餓的火焰燒毀了一切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吃！
他一把薯片還未完全咽下，沾滿油膩和碎屑的手就再次伸向貨架。目標(biāo)不再是薯片，而是旁邊一盒包裝鮮艷的巧克力派。他一把抓下，塑料包裝盒在他枯瘦的手指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他看也不看，用牙齒粗暴地撕咬著包裝的一角，“嗤啦”一聲扯開，濃膩的巧克力醬和松軟的蛋糕暴露在空氣里，散發(fā)出甜膩的工業(yè)香精氣味。他像挖掘?qū)毑氐牡V工，手指直接摳進(jìn)去，挖出大塊沾滿褐色醬料的海綿體，迫不及待地塞進(jìn)嘴里。甜得發(fā)齁的滋味混合著劣質(zhì)可可粉的苦澀，瞬間充斥口腔，黏膩地糊在喉嚨口。
“嗬……水……”喉嚨被黏住的感覺加劇了灼燒般的干渴。他猛地轉(zhuǎn)過頭，赤紅的眼睛掃向旁邊的冷飲柜。玻璃柜門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倒影——一個臉頰深陷、眼窩烏黑、嘴角沾滿褐色污漬和黃色碎屑的厲鬼。這景象一閃而過，隨即被更強(qiáng)烈的生理需求淹沒。他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拉開冰涼的柜門。冷氣撲面而來，卻無法熄滅他體內(nèi)的焦渴。他看也不看，隨手抓起離手最近的一瓶運(yùn)動飲料，瓶身上凝結(jié)的水珠瞬間浸濕了他油膩的手指。
塑料瓶蓋成了新的障礙。他雙手顫抖得厲害，幾次擰滑，瓶蓋紋絲不動。一股暴戾的煩躁涌上心頭，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像被激怒的困獸。他猛地將瓶子狠狠砸在冷飲柜冰冷的金屬邊框上！
“砰！”
一聲悶響！塑料瓶身瞬間凹陷下去一大塊，瓶蓋被這股蠻力崩飛，不知彈到了哪個角落。淡藍(lán)色的液體混合著細(xì)小的氣泡，從變形的瓶口汩汩涌出，濺了他一手，也灑了一地。他不管不顧，仰起頭，將瓶口粗暴地塞進(jìn)嘴里，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冰涼的液體沖刷過火燒火燎的食道，帶來短暫的、生理性的緩解，但那過甜的、帶著化學(xué)添加劑味道的飲料，很快又在胃里激起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
“嘔……”他強(qiáng)行壓下嘔吐的沖動，更多的飲料順著嘴角溢出，流過他骯臟的下巴，滴落在同樣污穢的前襟上。他像剛從沙漠里爬出來的瀕死者，貪婪地汲取著每一滴液體，直到瓶子見底。
短暫的“飽足”感如同幻影，胃袋的絞痛被冰冷的液體暫時麻痹，但身體深處那股被徹底掏空般的虛弱感，卻如同跗骨之蛆，更加清晰地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他扶著冰冷的冷飲柜門，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食物和胃酸混合的腐敗氣味。意識稍稍回籠，周圍死寂的環(huán)境和針扎般的目光才遲鈍地刺入他的感知。
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動著仿佛生了銹的脖頸。
目光掃過貨架間。一個穿著校服的初中女生，臉色煞白，緊緊抓著一個中年婦女的手臂，躲在她媽媽身后，只露出一雙驚恐的大眼睛。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手機(jī)還舉在半空，似乎想拍什么，此刻卻僵在那里，臉上寫滿了震驚和嫌惡。收銀臺那邊，幾個等待結(jié)賬的顧客下意識地退開幾步，像躲避瘟疫一樣，形成一個以他為圓心的真空地帶。
最后，他的視線定格在收銀臺后。
小雅還站在那里，一只手死死地捂著嘴，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她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在她年輕的臉頰上沖出兩道濕痕。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極致的恐懼、難以置信的悲傷，以及一種……深深的、被背叛般的茫然。她看著阿煜，如同看著一個從地獄爬出來的、完全陌生的魔鬼。
那目光，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阿煜殘存的意識上。
“我……”阿煜的嘴唇哆嗦著，干裂的唇瓣滲出血絲，喉嚨里擠出嘶啞破碎的音節(jié)。他想解釋，想說自己不是怪物，想說自己被困在了畫里三天……可這些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絕倫！誰能信？誰會信一個像瘋子一樣撕開包裝、狼吞虎咽、渾身污穢的人？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感瞬間攫住了他，比畫中世界的任何詭異都更沉重、更真實(shí)。
就在這時——
“嘀?！?/p>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忽略的電子提示音，從收銀臺頂端的某個角落傳來。
是店內(nèi)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硬盤錄像機(jī)，在自動存儲當(dāng)前畫面時發(fā)出的細(xì)微聲響。
收銀臺后上方，一個不起眼的黑色半球體攝像頭，紅燈微微閃爍了一下，如同惡魔無聲的眨眼。它冰冷的電子眼，正以超越人眼捕捉極限的速度，一幀一幀地記錄著店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
在那高清的、無聲的監(jiān)控畫面里：
慘白燈光下，狼藉的地面上散落著金黃色的薯片碎屑和深褐色的巧克力派污漬。形如枯槁的阿煜，正扶著冷飲柜，嘴角和衣襟沾滿污穢，眼神空洞而狂亂。
而在阿煜身后，那片被冷飲柜陰影和慘白燈光分割的空氣里——
一小團(tuán)極其稀薄、近乎透明的、淡淡的胭脂色霧氣，正無聲無息地懸浮在那里。
那霧氣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質(zhì)感，既像稀釋的血水，又像凝固的晚霞。它沒有具體的形狀，邊緣模糊地蠕動著，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它緊貼著阿煜的后背輪廓，絲絲縷縷，若有若無，仿佛是從他身體里散發(fā)出的氣息，又像是一個無形的、冰冷的擁抱，正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最后一絲殘余的溫度和生氣。
在監(jiān)控冰冷的電子眼中，這抹突兀的、非自然的胭脂色，在便利店單調(diào)的背景里，顯得如此刺眼，如此……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