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臘月里的雪，是帶著人肉味的。冷風卷著冰粒子，
刀子似的刮過城南那條最腌臜的窄巷。餿水桶邊上結(jié)了層污濁的冰殼子，
幾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圍在那里，喉間滾動著貪婪的低吼，涎水混著雪沫子滴落。
我縮在角落的陰影里，像一塊被凍硬的破布，
眼睛死死盯住桶邊一塊不知誰家扔出來的、沾滿了泥污的硬餅。餓，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子，
在空癟的胃里反復攪動。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嘗到一絲血腥味。前頭那點微薄的力氣，
全耗在推開一個同樣想撲過來的小叫花子上了。現(xiàn)在，連喘氣都帶著冰碴子刮肺的疼。
那幾只野狗猛地躁動起來，齜著森白的牙，互相低咆著，
為桶邊一點帶肉的骨頭渣子推搡撕咬。就是現(xiàn)在！
一股蠻力不知從哪塊凍僵的骨頭縫里榨了出來，我猛地彈起身，瘦小的身子炮彈一樣射出去，
枯枝般的手直直插向那塊硬餅！指尖剛觸到冰冷粗糙的表面，
一股腥風帶著劇痛猛地從我左臂炸開！“嗚——嗷！”一條最大的黑狗一口咬住了我的小臂，
尖利的犬齒瞬間穿透了那件破得只剩幾縷的夾襖，深深嵌進皮肉里。
鉆心的疼激得我眼前一黑，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一點像樣的聲音，只有破碎的、漏風似的嗬嗬聲。
溫熱的血涌出來，瞬間就被寒風凍得粘稠。另外兩只狗也調(diào)轉(zhuǎn)方向，
渾濁發(fā)紅的眼睛貪婪地盯著我流血的胳膊。完了。這念頭剛滑過，
身體已經(jīng)被那黑狗巨大的拖拽力帶得踉蹌前撲，眼看就要被拖進狗群里分食！千鈞一發(fā)之際，
巷口猛地響起一聲清越的斷喝：“畜生！滾開！”一道鞭影破空而來，帶著凌厲的嘯音，
精準地抽在黑狗的頭側(cè)。那畜生吃痛，嗚咽一聲松了口。緊接著又是幾聲脆響，
鞭梢如毒蛇吐信，狠狠抽在另外幾條蠢蠢欲動的野狗身上。狗群發(fā)出一陣驚恐的哀鳴，
夾著尾巴瞬間逃得無影無蹤。我重重摔在冰冷的雪泥里，左臂火辣辣地疼，
血浸濕了半截袖子。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只看見一雙簇新的、沾了少許泥點的黑色棉靴停在面前。靴子的主人蹲了下來，
擋住了巷口吹來的刺骨寒風?！斑€能動么？”聲音很年輕，帶著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干凈，
卻沒什么居高臨下的味道。我費力地抬起頭。雪光映著一張過分清俊的臉，
眉眼像用墨細細描畫過，鼻梁挺直，唇色很淡。他身上裹著厚厚的石青色錦緞棉袍，
領口鑲著一圈油光水滑的灰鼠毛，一看就是貴人。唯有那雙眼睛，清亮得驚人，
此刻正落在我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我動了動嘴唇，想道謝，
卻只擠出幾個破碎的氣音。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他腰間懸著的一個精巧的素面荷包，
針腳細密，料子極好。他似乎沒在意我的狼狽和沉默，只皺了皺眉，
目光落在我血肉模糊的手臂上。隨即解下自己那件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披風，
不由分說地裹在我身上，一股清冽好聞的松木暖香瞬間將我包圍?！皣K，咬得夠狠。
”他低聲自語了一句，又抬眼看了看巷子深處，“這鬼地方……阿福！
”一個穿著利落短打、車夫模樣的壯實漢子應聲跑過來：“少爺？”“抱她上車，去回春堂。
”他站起身，語氣不容置疑，“快些，血再流下去，這條胳膊怕是要廢。
”被喚作阿福的車夫有些猶豫地看了看我滿身的污穢：“少爺，這丫頭臟得很，
怕污了您的車……”少東家眉頭都沒動一下：“救人要緊。臟了再洗。
”我就這樣被裹在帶著松木暖香的錦緞披風里，
像一袋破爛似的被阿福抱上了巷口那輛寬敞華貴的馬車。車簾放下的瞬間，
隔絕了外面那個冰冷刺骨、帶著人肉味的世界。車內(nèi)暖爐熏得人昏昏欲睡，
柔軟的錦墊陷下去，舒服得讓我渾身每一塊凍僵的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與解脫。意識模糊前，
我最后看到的是那少東家側(cè)臉的輪廓，還有他指尖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的節(jié)奏，
沉穩(wěn)而規(guī)律，像在撥動一把無形的算盤。再醒來時，人已在“永通典當”的后院廂房里。
手臂被仔細清洗包扎過，纏著干凈的細白布，疼痛減輕了許多。身上那件破爛夾襖不見了，
換上了一套半舊的、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襖裙，雖然粗糙，卻干凈溫暖。屋里燒著炭盆，
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藥味和炭火氣?！靶蚜?？
”一個圓臉盤、看著很和氣的婦人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粟米粥進來，見我睜眼，
臉上立刻堆起笑，“阿彌陀佛，可算醒了。燒了一天一夜呢！快，喝點粥墊墊。
”她自稱劉嬸，是后廚的幫傭。一邊喂我喝那香得勾魂的稠粥，一邊絮絮叨叨：“算你命大，
遇著咱們少東家了！他心善，瞧你昏著還死死攥著那半塊臟餅子，
就叫把你帶回來了……哎喲，慢點吃，別噎著！”溫熱的粥滑進喉嚨，
熨貼著空蕩冰冷的腸胃，幾乎要落下淚來。我貪婪地小口吞咽著，耳朵卻豎著，
捕捉著外間隱約傳來的算盤珠子噼啪作響的脆響，清脆、密集、節(jié)奏分明。
那是“永通典當”少東家，林明軒的算盤聲。他把我撿回來，并非純?nèi)皇┥帷?/p>
劉嬸話里話外透出，典當行缺人手，尤其缺伶俐忠心點的學徒。而我，
在混沌中死死攥著半塊餅子的本能，或許讓他覺得，我還有股子求生的狠勁，值得一用。
日子在永通典當?shù)暮笤喊卜€(wěn)下來。我的差事最初是跟著劉嬸打雜，清掃庭院，跑腿傳話。
劉嬸人好，偷偷塞給我些吃的。但我那雙眼睛，總不由自主地瞟向前廳高高的柜臺，
瞟向林明軒撥動算盤時那修長穩(wěn)定的手指，還有他那雙清亮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一次，
前頭伙計忙不過來，劉嬸讓我去給少東家送杯熱茶。我端著托盤，輕手輕腳地靠近賬房。
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隽置鬈幥謇涞穆曇簦龑χ粋€滿面愁苦的老漢說話。“……老丈，
您這祖?zhèn)鞯淖仙皦?，壺嘴有沖，壺身內(nèi)壁有細裂，年份是夠，但品相確實大打折扣。按行規(guī)，
只能給您這個數(shù)?！彼麍罅藗€價，不高，但清晰篤定。老漢的臉瞬間垮了下去，
嘴唇哆嗦著：“少東家，這……這可是我爹傳下來的老物件，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
等著米下鍋?。∧行泻?，再添點，添點吧！”渾濁的老眼里全是絕望。
林明軒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老漢皸裂的手和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棉襖，
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算盤框上輕輕一點，發(fā)出輕微的“嗒”聲。他沒有立刻說話，
只是拿起那把舊壺，對著窗口的光又仔細看了看內(nèi)壁的裂紋，沉吟片刻，終于開口，
聲音依舊平穩(wěn)：“老丈不易。這樣吧，我再給您添三錢銀子，權(quán)當是給您的路費。這壺，
我收了。去柜上支錢吧?！崩蠞h臉上的絕望瞬間被難以置信的驚喜取代，
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我端著茶進去時，林明軒正低頭看著賬本，頭也沒抬：“放下吧。
”我放下茶杯，目光卻被他手邊那本攤開的賬冊吸引。上面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
旁人看了定然眼花繚亂，可那些墨色的痕跡落在我眼里，卻像活了過來，自動排列組合。
老漢那筆賬，壺價加三錢銀子，數(shù)目清晰地在我腦中浮現(xiàn)?！吧贃|家，”我鬼使神差地開口，
聲音因為緊張而有點發(fā)干，“方才那老丈的賬……您記在‘雜項’開支‘濟貧’那欄了？
”撥動算珠的脆響戛然而止。林明軒終于抬起頭，那雙清亮的眼睛第一次正正地落在我臉上，
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和探究。他看了我足有幾息，眼神銳利得像能剝開皮囊，直透內(nèi)里。
我被他看得心頭發(fā)緊，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澳阕R字？”他問，聲音聽不出情緒。
我搖頭：“不識?！边@是實話。字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澳悄阍趺粗?？”他追問，
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鎖住我。我指了指賬本上那串數(shù)字，
又指了指旁邊一個用朱砂畫的小小圓圈標記：“我……我記性好。剛才老丈那數(shù)，
跟您賬本這行的數(shù)對得上。還有……您每次私下添補給窮當戶的，旁邊都畫了這個紅圈圈。
”賬房里一片寂靜，只有炭盆里偶爾爆出的一點火星聲。林明軒沒說話，只是看著我，
那眼神里的驚訝慢慢沉淀下去，變成了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
像是發(fā)現(xiàn)了某種意料之外卻頗有趣味的物件。良久，他唇角似乎極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平靜無波。他拿起手邊的算盤，“嘩啦”一聲清響，將算盤珠子歸位。
“過來?！彼噶酥纲~本旁邊一小堆散亂的銅錢，“數(shù)數(shù)，一共多少文?！蔽乙姥陨锨埃?/p>
手指有些僵硬地撥弄著那些冰涼的錢幣。指尖觸碰到銅錢邊緣熟悉的磨損感時，
一種奇異的本能瞬間蘇醒。幾乎不需要刻意去數(shù)，目光掃過，指尖拂過，
那堆銅錢的總數(shù)——七十三文——已經(jīng)清晰地烙印在腦中?！捌呤??！蔽业吐暬卮?。
林明軒沒說話，手指飛快地在算盤上撥動了幾下，清脆的珠子碰撞聲停下，答案已出。
他抬眼，目光沉沉地看著我：“手伸出來?！蔽疫t疑著伸出雙手。
那是一雙骨節(jié)分明、沾著油污和凍瘡疤痕的手，粗糙難看。他卻沒在意，
只把算盤往我面前一推。紫檀木的算盤框觸手溫潤光滑，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沉靜的貴氣。
算珠是烏木的，打磨得圓潤生光?！斑@是‘一’。”他指著下檔最右邊的一顆珠子，
指尖輕輕往上一撥，算珠撞擊橫梁，發(fā)出清脆的“嗒”聲?！斑@是‘五’。
”他又撥動上檔的一顆珠子。他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
撥動算珠的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韻律?！翱春??！彼辉俣嘌?，
指尖在算盤上快速跳躍起來，快得幾乎帶起殘影?！岸惶碜魑?，
逢二進一十……”低沉的聲音伴隨著密集如雨打芭蕉的算珠脆響，在安靜的賬房里回蕩。
我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翻飛的指尖和跳躍的算珠。那些口訣像帶著魔力的咒語，
敲進我的耳朵，那些跳躍的珠子軌跡，清晰地刻進我的眼底。
他演示的是一筆簡單的流水賬加減，但速度極快，眼花繚亂。演示完畢，算盤歸零。
他抬眼看我：“看明白了？”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只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
全是珠子碰撞的聲音和那些口訣的回響?！霸囋?。”他把算盤推到我面前。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算珠，帶著微微的顫抖。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
眼底的迷茫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本能的專注。剛才他指尖劃過的軌跡，珠子彈跳的順序，
口訣的節(jié)奏……在腦海中清晰地回放。我的手指笨拙地、有些滯澀地開始撥動算珠。
一開始很慢，時不時卡頓，需要回想。但漸漸地，指尖的動作越來越流暢，
撥珠的脆響逐漸連成一片，越來越快，越來越密，竟隱隱追上了林明軒方才演示的速度！
當最后一顆珠子落下，答案清晰地呈現(xiàn)在算盤上，與我腦中計算的結(jié)果分毫不差時，
我才猛地回神，額頭上竟沁出了一層薄汗。賬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靜。林明軒看著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