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結(jié)成了冰。
沈清蓮那一聲凄婉的哭訴，非但沒能換來預(yù)想中的雷霆之怒，反倒被沈青瓷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于無形。她將自己置于“為你好”的長姐高位，將沈清蓮的告狀變成了“不知好歹”的胡鬧，將蕭景琰的質(zhì)問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蕭景琰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難看。他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具，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他看著眼前從容不迫的沈青瓷，再看看身邊哭得梨花帶雨、卻顯得無比愚蠢的沈清蓮，一股無名火在胸中熊熊燃燒。他感覺自己像個跳梁小丑，興師動眾地前來，卻被一個十三歲的少女玩弄于股掌之間。
“既然是沈相的家事，本王，便不多言了。”蕭景琰的聲音冷硬了幾分，他松開扶著沈清蓮的手，那動作里帶著一絲不耐煩的抽離。
他轉(zhuǎn)向一直沉默不語的沈敬言，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沈相，今日叨擾了。本王宮中尚有要事，先行告辭?！?/p>
“殿下慢走。”沈敬言起身相送，神色復(fù)雜。
蕭景琰走到門口，腳步一頓，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沈青瓷。那眼神，再無半分往日的溫情與偽裝，只剩下冰冷的審視與一絲毫不掩飾的警告。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沈青瓷耳中：“青瓷妹妹，聰慧是好事。但過于聰慧，有時，卻未必能得一個好結(jié)果?！?/p>
這是一句赤裸裸的威脅。
沈青瓷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她微微屈膝，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多謝殿下教誨，青瓷謹(jǐn)記。只是這世道，愚鈍之人，怕是連看到明日朝陽的機(jī)會都沒有。青瓷不過是，想活得久一些罷了?！?/p>
她的話，如同一根針，精準(zhǔn)地刺破了他話語中的虛偽。
蕭景琰的瞳孔猛地一縮，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拂袖而去。沈清蓮見狀，也顧不得再哭，連忙擦干眼淚，狼狽地跟了上去，那背影，倉皇得像一只喪家之犬。
花廳內(nèi)，終于恢復(fù)了寂靜。
沈敬言負(fù)手而立，久久沒有說話。他看著自己的嫡女，這個在短短幾日內(nèi)，仿佛脫胎換骨的女兒，心中百感交集。有震驚，有欣賞，但更多的，是一種陌生的審視。
“青瓷，”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你今日，做得很好?！?/p>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肯定她。
“女兒不敢當(dāng)?！鄙蚯啻纱鬼?。
“但你，也太過了。”沈敬言話鋒一轉(zhuǎn)，眉頭緊鎖，“三皇子畢竟是皇子，是未來的儲君之選。你當(dāng)眾駁他的面子，將他逼到如此境地，對他日后，對沈家的將來，并無好處。為父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有時候，退一步，方能海闊天空?！?/p>
又是這套明哲保身的說辭。前世，她就是聽信了這套說辭，一退再退，最終退到了萬劫不復(fù)的冷宮。
沈青瓷抬起頭，清亮的眸子直視著自己的父親，那目光中沒有畏懼，只有一片澄澈的冷靜：“父親，女兒有一事不明。若今日女兒退了，依著殿下的意思，饒了妹妹，允了他那份‘好意’，那傳出去，世人會如何說？他們會說，沈家嫡女軟弱可欺，連御賜之物被盜都能輕易放過；他們會說，沈家家規(guī)形同虛設(shè)，一個庶女的眼淚，便能凌駕于主母的法度之上；他們更會說，沈家，是個可以任人拿捏的軟柿子?！?/p>
她上前一步，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父親，女兒以為，退讓換不來海闊天空，只會換來得寸進(jìn)尺。我們沈家，是陛下的肱骨之臣，不是三皇子腳下的墊腳石。女兒今日守的，不僅是自己的尊嚴(yán)，更是丞相府的體面！”
沈敬言被她這番話說得心頭劇震，他張了張嘴，竟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力反駁。他從未想過，這些道理，會從一個十三歲的女兒口中說出。他一直以為她只是個養(yǎng)在深閨，只知詩詞歌賦的嬌弱少女。
“你……”他看著她，良久，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神情，是疲憊，也是一種無聲的默許，“罷了，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好自為之吧?！?/p>
說罷，他轉(zhuǎn)身，帶著滿腹心事，離開了花廳。
沈青瓷知道，她今日的這番話，已在父親心中，種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懷疑他一直以來的為官之道，懷疑他對三皇子蕭景琰的判斷。
這，便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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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院落，沈青-瓷屏退了旁人，只留下劉嬤嬤。
她將靖王府送來的那盒“忘憂”棋子放在桌上，指尖輕輕滑過溫潤的棋身。
“嬤嬤，您說，靖王殿下此時送來這份厚禮，是何用意？”
劉嬤嬤看著那盒價值不菲的棋子，蒼老的臉上滿是凝重：“小姐，恕老奴多嘴?；始抑耍乃甲钍请y測。這位靖王殿下，雖是個世人眼中的閑王，但他畢竟姓蕭。我們與他，還是少些牽扯為好。今日您與三皇子已然交惡，若再與靖王走得近了，怕是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麻煩？”沈青瓷淡淡一笑，“嬤嬤，我們沈家，如今已經(jīng)是最大的麻煩了。三皇子視我們?yōu)槟抑兄?，太子視我們?yōu)樾母怪?。我們就像是站在懸崖邊上，進(jìn)一步，退一步，都是萬丈深淵。既然如此，為何不給自己，尋一條新的出路？”
她拿起一枚白子，放在燈下，那光暈柔和而堅(jiān)定：“三皇子是豺狼，太子是猛虎。而這位靖-王殿下，”她頓了頓，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他是一條蟄伏的龍。豺狼與猛虎相爭，我們夾在中間，只會被撕成碎片。但若能借來龍威，或許，還能博得一線生機(jī)?！?/p>
劉嬤嬤聽得心驚膽戰(zhàn)，她從未想過，自家小姐的心思，竟已深遠(yuǎn)至此。
沈青瓷不再多言，她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雅的信箋，親自研墨。她沒有寫什么感謝的客套話，而是提筆，寫下了一張藥方。
【歸芎活絡(luò)湯】
當(dāng)歸、川芎、杜仲、牛膝……
這方子，是前世她身在冷宮時，無意間聽一位懂醫(yī)理的老宮女提起的。據(jù)說是一位走方的神醫(yī)所創(chuàng)，專門用于治療因跌打損傷而導(dǎo)致的腿部血脈不通、筋骨畏寒之癥。雖不能根治殘疾，卻能極大緩解疼痛，溫養(yǎng)經(jīng)絡(luò)。
她將藥方寫好，仔細(xì)吹干墨跡，疊好放入一個素凈的信封中。隨即，她又從自己的妝匣里，取出一只小巧玲瓏的紫檀木盒。盒中，靜靜地躺著一枚用上好血玉雕琢的棋子。這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說是能安神定心。
她將這枚血玉棋子，與那封藥方，一同交給了劉嬤嬤。
“嬤嬤，勞您親自跑一趟靖王府，將此物交給靖王殿下。就說，沈青瓷謝過王爺?shù)摹鼞n’，特回贈一子‘安心’。至于這藥方，便是我這個做晚輩的，一點(diǎn)小小的心意?！?/p>
以棋子，回應(yīng)他的棋局之邀。
以藥方，點(diǎn)破他最深的秘密。
這便是她的回答。一個平等的、帶著籌碼的結(jié)盟之請。
劉嬤嬤接過東西，手心沉甸甸的，她知道，這薄薄的一張紙，一枚棋子，其分量，遠(yuǎn)勝千金。
就在劉嬤嬤領(lǐng)命而去后不久，一名小廝火燒眉毛般地沖進(jìn)了院子，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大小姐！不好了！城南的錦繡坊……走水了！”
錦繡坊，正是沈青瓷母親嫁妝里，最大的一間絲綢工坊。在柳姨娘的賬本上，這間工坊因?yàn)椤敖?jīng)營不善”，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虧損”了。
沈青瓷的眼中，瞬間閃過一道銳利如刀的寒光。
虧損的工坊，怎么會突然失火？除非……那里藏著見不得光的秘密。
柳姨娘，你的狐貍尾巴，終于要藏不住了。
“備車！”沈青瓷猛地站起身，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去錦繡坊！”
她要親眼去看看，這場大火，究竟是想燒掉什么，又是想，為誰照亮一條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