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巷口的爬山虎又竄高了半尺,沈硯正用軟布擦最后一塊玻璃,
門口那串銅鈴?fù)蝗欢b忂燕ロ懫饋?。穿西裝的男人舉著枚鉑金戒指,急得額頭冒汗:“師傅,
明兒就結(jié)婚了,這戒指能不能今兒個修好?多加錢成不?” 沈硯眼皮都沒抬,
指節(jié)敲了敲墻上那塊褪了色的木牌 ——“不接急活,不問來歷”。男人撇撇嘴走了,
銅鈴又響時,他以為是風(fēng)刮的,直到一本掉了頁的小學(xué)日記本 “啪” 地落在柜臺上。
“沈師傅,你看這還能補不?”沈硯的手猛地頓住。日記本封面上畫的櫻花讓雨水泡得發(fā)皺,
粉白顏料褪成了淺灰,可那歪歪扭扭的花瓣形狀,跟他工作臺抽屜里壓著的那張素描,
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抬頭時,正撞進蘇晚笑盈盈的眼睛里,她鬢角別著支櫻花發(fā)夾,
陽光一照,倒像是十年前那個蹲在櫻花樹下?lián)旎ò甑墓媚?,突然從畫里走出來了似的?/p>
“三天后來取?!?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半度,
指尖擦過扉頁上被水泡爛的名字 —— 蘇晚,那兩個字暈開的模樣,
跟他當(dāng)年在作業(yè)本上偷偷寫她名字時,被墨水洇了的樣子一模一樣。第三天蘇晚來的時候,
沈硯正跟個纏滿膠帶的音樂盒較勁。櫻花形狀的盒身缺了老大一塊角,
發(fā)條銹得跟焊死了似的,她剛要開口,就瞅見他袖口滑下來,
露出那塊停在三點十七分的舊手表。“還能讓它響不?”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盒身缺口,
那里原本該刻著他倆名字的縮寫,當(dāng)年刻到一半就讓教導(dǎo)主任抓了現(xiàn)行。
沈硯低頭拆著生銹的發(fā)條,木屑簌簌落在深藍色工裝褲上:“零件壞了,得找同款。
” 他沒說自己昨天跑了三個舊貨市場,在一堆廢銅爛鐵里翻到個匹配的發(fā)條,
指腹被劃了道血口子,現(xiàn)在還貼著塊創(chuàng)可貼,是便利店最常見的那種卡通圖案。蘇晚沒走,
拖了把藤椅坐在門口翻她的插畫本。風(fēng)掀起紙頁 “嘩啦” 響,
露出里面畫的全是他 —— 他修東西時皺眉的側(cè)臉,陽光落在他發(fā)梢的金邊,
甚至有張畫的是他蹲在店門口喂流浪貓,貓爪子邊還畫了朵小櫻花,
跟十年前他總在櫻花樹下喂的那只三花貓,毛色都分毫不差。第七天音樂盒修好時,
蘇晚正趴在藤椅上畫巷口的櫻花。沈硯把盒子遞過去,缺角的地方補了塊新的櫻花木,
顏色比原來深點,倒也嚴(yán)絲合縫?!罢依夏窘嘲丛瓉淼某叽缈痰摹!?他喉結(jié)動了動,
“你試試?”發(fā)條 “咔噠” 轉(zhuǎn)起來的瞬間,蘇晚猛地抬起頭。
淌出來的調(diào)子壓根不是什么《致愛麗絲》,是當(dāng)年他倆在櫻花樹下瞎哼的跑調(diào)歌,
她當(dāng)年能把 “do re mi” 唱成 “咪發(fā)唆”,
他卻拿著鉛筆在她課本空白處記譜,說 “跑調(diào)也好聽”。音樂突然卡殼的剎那,
她伸手去碰,指尖 “啪” 地撞上他調(diào)試的手,跟十年前在櫻花樹后,
他偷偷遞糖給她時的觸碰一個樣,又快又燙,像被火星子燎了一下。他跟觸電似的縮回手,
卻在她低頭瞅盒子時,飛快摘下手腕上的舊表塞進她手里。“這個…… 你也幫我修修?
”表蓋內(nèi)側(cè),一行小字被磨得淺淡,可湊近了看還是能認出來:“三點十七分,老地方等你。
”蘇晚的指甲差點掐進掌心。她記得那天的櫻花落得跟下雪似的,
自己攥著畫了他的素描本走到巷口,卻看見他背著書包站在公交站,旁邊還放著個大箱子,
以為他這就要走了,就抱著本子在櫻花樹后蹲了整節(jié)課,直到上課鈴響得催命才跑回學(xué)校。
原來他等過,就在她轉(zhuǎn)身躲起來的那三分鐘里。她把修好的手表還給他時,
表針 “咔噠” 一下跳到三點十七分。“巷口的櫻花開得正旺呢。” 她聲音輕輕的,
像怕驚著什么似的,其實是想解釋當(dāng)年為啥沒敢走進來。沈硯沒接話,
從抽屜里摸出塊沒完工的木牌。上面刻著 “時光修復(fù)店?老板娘專座”,字寫得歪歪扭扭,
邊緣還留著沒打磨的毛刺,一看就是新手的手藝。他把砂紙遞過去,指尖在她手背上頓了頓,
又跟怕燙似的縮了縮?!皫臀夷ツィ俊憋L(fēng)卷著櫻花 “啪嗒啪嗒” 撞在玻璃窗上,
音樂盒的調(diào)子又響起來,混著砂紙磨木頭的沙沙聲,倒像是誰在輕輕打著節(jié)拍。
蘇晚低頭磨著木牌的棱角,眼角余光瞥見沈硯工裝褲的口袋里,
露出半張素描紙的角 —— 上面畫著個扎馬尾的姑娘,蹲在櫻花樹下,
手里攥著顆沒送出去的水果糖,糖紙在風(fēng)里飄得老高。門口的銅鈴在風(fēng)里叮鈴哐啷響,
倒像是在數(shù)著他們沒說出口的,那十個春天。沈硯漸漸發(fā)現(xiàn),蘇晚開始往店里鉆了。
她不再是每月才來一次,有時候提著剛買的豆?jié){油條,
踩著晨光就出現(xiàn)在巷口;有時候抱著畫具往藤椅上一坐,一畫就是一下午,
鉛筆尖在紙上沙沙響,跟他磨木頭的聲音倒挺搭。
修復(fù)店的節(jié)奏不知不覺就亂了 —— 他修舊座鐘時,她會端杯剛泡好的茶過來,
溫度總剛好不燙嘴;他磨那塊 “老板娘專座” 木牌時,她就哼起那支跑調(diào)的櫻花小調(diào),
跑調(diào)跑得比當(dāng)年還厲害,卻像是在給他打節(jié)拍。這天蘇晚抱來個鐵皮餅干盒,
銹得都快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蓋子上印的小熊只剩下個模糊的影子。
“我媽收拾老房子翻出來的,” 她把盒子往柜臺上一推,指尖摳著盒蓋邊緣的銹跡,
“小時候總偷著藏你的糖在里面,后來……”后來他轉(zhuǎn)學(xué),這盒子就被她鎖進衣柜最深處,
跟那些沒說出口的話一起,落了十年灰。沈硯沒接話,拿軟布蘸著除銹劑一點點擦盒子。
銹屑簌簌落在鋪著的舊報紙上,露出小熊懷里的字:“吃了糖,就不難過啦。
” 是他當(dāng)年用馬克筆寫的,字歪得跟爬似的,現(xiàn)在看來傻氣又可愛。
“其實那天我去了巷口的。” 蘇晚突然開口,手里的鉛筆尖在畫紙上頓出個墨點,
“看見你背著書包站在公交站,以為你這就要走了,就……” 就抱著那幅畫,
在櫻花樹后蹲了整節(jié)課,直到腿都麻了才敢挪窩。除銹劑的味道慢悠悠漫開來,
沈硯擦盒子的動作慢了半拍。他想起那天等不到人,以為她早忘了約定,
攥著要送她的素描本在公交站站到末班車來,書包里的糖都化了半顆。
原來他們就隔著一排櫻花樹,各自揣著半顆沒說出口的糖,愣生生錯過了十年。
鐵皮盒修好時,暮色已經(jīng)漫進了店里。蘇晚 “咔噠” 一聲打開盒子,
里面躺著顆用玻璃紙包著的糖,草莓味的,跟當(dāng)年他總?cè)o她的那款一模一樣。
“早上路過小學(xué)門口買的,” 她聲音有點發(fā)飄,“你當(dāng)年說,這個味道最甜。
”沈硯的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突然從工作臺底下拖出個紙箱。
里面的舊物疊得整整齊齊:她掉在教室的橡皮,
上面畫著只歪腦袋的小鯨魚;他抄給她的數(shù)學(xué)筆記,
頁邊空白處全是她畫的小太陽;還有那本被他補了又補的素描本,
最后一頁畫的是她蹲在櫻花樹下的樣子,旁邊寫著 “等你畫完就告白”,
墨跡被眼淚暈開了一小片,像朵沒開的花?!拔乙詾槟阌憛捨襾碇?。
” 蘇晚摸著那片暈開的墨跡,指尖都在發(fā)顫。“我以為你不想見我。
” 沈硯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卻字字清晰。巷口的路燈 “啪” 地亮了,
暖黃的光淌進店里,落在他們交疊的手背上。蘇晚突然笑出聲,拿起那顆草莓糖剝開玻璃紙,
塞進他嘴里。甜意漫開的瞬間,她看見他耳尖紅了 —— 跟十年前在櫻花樹下,
她搶過他手里的糖時一模一樣,連紅的弧度都沒差。
第二天沈硯把那塊 “老板娘專座” 木牌釘在了店門口,字被磨得光溜溜的,
旁邊還刻了朵小小的櫻花。蘇晚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畫具被挪到了柜臺邊,
緊挨著他的工具箱;她常坐的藤椅上,多了個繡著小熊的靠墊,針腳歪歪扭扭的,
一看就是沈硯的手筆,估計是對著網(wǎng)上教程縫的。有個老太太來修舊相冊,
指著墻上的畫笑:“沈師傅,這畫里的姑娘跟你真像。
” 畫上是兩個半大的孩子蹲在櫻花樹下,男孩正往女孩手里塞糖,
風(fēng)卷著花瓣落在他們發(fā)間,跟撒了把碎星星似的。沈硯沒抬頭,
手里的鑷子正小心翼翼夾著相冊里泛黃的照片。蘇晚坐在藤椅上,
筆尖在畫紙上勾勒出他修照片的樣子,忽然覺得,那些被時光藏起來的秘密,
就像這店里的舊物件似的,正在被他們一點點修好。就像那只鐵皮餅干盒,銹跡總會褪盡,
回憶總會醒來,而那些沒說出口的喜歡,總會在某個櫻花紛飛的午后,悄悄漫過十年的距離,
甜得剛好,不多也不少。二夏末的雨總來得猝不及防。沈硯正給那臺修好的舊座鐘上弦,
玻璃窗外 “嘩啦” 一聲,雨點子就砸了下來。蘇晚抱著個牛皮紙包闖進來時,
發(fā)梢還在滴水,懷里的東西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安虏挛?guī)裁磥砹耍?/p>
” 她把紙包往柜臺上一放,水珠順著下巴滴在包著的報紙上,暈出小小的圈。
沈硯放下螺絲刀,看見報紙角露出點深棕色的皮質(zhì) —— 是臺老式膠片機,邊角磨得發(fā)亮,
一看就有些年頭。“你爺爺?shù)???他記得蘇晚提過,她爺爺以前是攝影記者。“嗯,
上次回家翻出來的,” 蘇晚小心翼翼揭開報紙,指尖劃過相機鏡頭,“膠卷卡住了,
里面說不定還有沒洗出來的照片。”沈硯接過相機時,指腹觸到冰涼的金屬快門。
這機子比他店里那臺陳列的還要老,機身刻著細小的花紋,像誰用指甲一點點摳出來的。
他往鏡頭里瞅了眼,果然有卷膠卷卡在里面,邊緣都泛了黃?!暗貌痖_修,
” 他從工具箱里翻出最小號的鑷子,“可能要等兩天?!薄安患?,” 蘇晚拖過藤椅坐下,
順手拿起桌邊的抹布擦起濕漉漉的頭發(fā),“我?guī)Я送盹垼锟趶垕鸺业酿Q飩,還熱乎著呢。
”鋁制飯盒打開時,白汽裹著蔥花味漫開來。沈硯低頭拆相機,聽見她用勺子舀餛飩的聲音,
偶爾 “嘶” 一聲,大概是燙著舌頭了。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她總在課間搶他的飯盒,
也是這樣邊吹邊吃,嘴角沾著米粒還不自知。“喂,” 他忽然開口,
鑷子停在相機的卡扣處,“你爺爺是不是總穿件藏青色中山裝?
”蘇晚嘴里的餛飩差點噴出來:“你怎么知道?”“上次在你畫里見過,
” 他指尖微微用力,相機蓋 “咔” 地彈開,“畫里他舉著這臺相機,站在櫻花樹下。
”雨下得更密了,打在玻璃窗上沙沙響。蘇晚的鉛筆在速寫本上動得飛快,
畫的是沈硯修相機的側(cè)臉,睫毛上落著點木屑,她悄悄在旁邊畫了個小烏云,
烏云邊還飄著朵小櫻花。膠片機修好那天,蘇晚揣著膠卷去了老照相館。取照片回來時,
她攥著信封的手都在抖,站在店門口深吸了三口氣才敢進去?!澳憧催@個。
” 她把照片攤在柜臺上,最上面那張泛黃的,竟是十年前的他們。沈硯的呼吸頓了半秒。
照片里的他穿著藍白校服,蹲在櫻花樹下給貓喂食,而樹后探出個扎馬尾的腦袋,
手里舉著支快融化的冰棍,正是蘇晚。陽光透過花瓣落在他們身上,像撒了把金粉。
“我爺爺偷拍的,” 蘇晚指尖點著照片里的自己,臉紅得像當(dāng)年的草莓糖,
“他說那天看見個小姑娘鬼鬼祟祟躲在樹后,舉著冰棍舉了半天?!鄙虺幠闷鹫掌?,
指腹撫過那個躲在樹后的小小身影。原來那天他等的人,一直都在那里,隔著幾步遠的距離,
藏在漫天的櫻花里。他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從陳列架最上層取下個木盒,
里面是卷用紅繩捆著的膠卷。“這個,” 他把膠卷遞給她,聲音有點發(fā)緊,
“去年整理舊物時找到的,我爸以前用的。”蘇晚認出那是臺傻瓜相機的膠卷,
她小時候見沈硯爸用過。她抱著膠卷跑回照相館時,雨又開始下了,這次她沒躲,
任由雨絲打在臉上,像在數(shù)那些錯過的時光。三天后,兩張照片并排擺在修復(fù)店的窗臺上。
一張是十年前櫻花樹下的對視,一張是現(xiàn)在 —— 沈硯舉著修好的膠片機,
鏡頭對著正在畫他的蘇晚,兩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在地板上交疊成一個模糊的圓。
入秋時,店里來了位老太太,抱著床褪了色的毛線圍巾?!拔壹依项^子織的,
” 老太太摸著圍巾上歪歪扭扭的花紋,“他說要給我織條暖和的,織到一半就走了,
你看這線頭還沒藏好呢?!鄙虺幗舆^圍巾時,指尖觸到粗糙的毛線。針腳大的大,小的小,
明顯是新手的手藝,卻看得人心頭發(fā)軟。蘇晚坐在旁邊削蘋果,忽然停下手:“沈師傅,
你會織這個嗎?”他抬眼時,正撞見她眼里的笑意。“不會,” 他低頭剪斷線頭,
耳根卻悄悄紅了,“但我會修織毛衣的針。”那天晚上關(guān)店時,蘇晚從包里掏出副竹制棒針,
針尾還纏著點粉色毛線?!拔覌屨页鰜淼?,” 她把針塞給他,“她說當(dāng)年教你媽織毛衣時,
你總在旁邊偷拿針玩?!鄙虺幠笾鶝龅尼樜玻鋈幌肫鹦r候蹲在院子里,
看兩個媽媽坐在竹椅上織毛衣,他偷偷拿根針戳地上的螞蟻,蘇晚就蹲在旁邊,
用粉筆在地上畫他的樣子?!暗刃尥陣恚?他把棒針放進工具箱最上層,“我們試試?
”蘇晚咬著嘴唇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伸手關(guān)掉了柜臺上的臺燈。暮色漫進店里,
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幅沒畫完的素描。窗外的爬山虎又爬高了些,葉子開始泛黃,
在風(fēng)里沙沙響,像在數(shù)著日歷上的日子。有天清晨,沈硯發(fā)現(xiàn)店門把手上掛著個布袋子。
打開一看,是雙棉拖鞋,藏藍色的,鞋面上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櫻花,
針腳跟老太太那條圍巾有的一拼。蘇晚來的時候,他正穿著這雙鞋在店里踱步,
鞋底蹭著木地板,發(fā)出 “沙沙” 的輕響。“尺寸還行不?” 她假裝看墻上的畫,
耳朵卻紅得厲害,“第一次做,針腳可能有點……”“挺好?!?沈硯打斷她,抬腳給她看,
“比我修過的任何東西都好?!碧K晚忽然笑出聲,從包里掏出個小小的木質(zhì)掛牌,
上面刻著 “老板專座”,旁邊也畫了朵櫻花,跟 “老板娘專座” 的木牌并排掛著,
倒像是一對。秋末的陽光斜斜照進店里,落在沈硯正在修復(fù)的舊雨傘上。傘骨銹了幾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