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寧把最后一根芹菜梗切完,碼進(jìn)盤子里。廚房窗戶凝著薄薄一層水汽,
窗外是城市最常見的灰蒙蒙冬夜??蛷d傳來投影儀廣告的聒噪聲音,是周然在看。
廣告的光忽綠忽黃,映在周然沒什么表情的臉上?!俺燥埩??!标悓幎酥顺鋈ィ曇舨桓?,
卷出些廚房里的油煙味。周然“嗯”了一聲,
趿拉著那雙穿了兩年、后跟有點塌的舊拖鞋走過來。她頭發(fā)隨便挽了個揪,
幾縷碎發(fā)散在頸邊,身上套著陳寧那件領(lǐng)口都磨毛了的舊衛(wèi)衣。
兩人在小小的折疊桌兩邊坐下。白米飯冒著熱氣,一盤蝦仁炒芹菜,一盤西紅柿炒雞蛋,
紅黃相間,是周然以前愛吃的?!敖裉焖幊粤藛??”陳寧問,拿起筷子,
習(xí)慣性地先夾了一筷子金黃的雞蛋放到周然碗里,堆在米飯尖上。周然眼皮也沒抬,
筷子尖撥弄著自己碗里的飯粒:“吃了?!薄白o(hù)胃的和安神的,都吃了?”陳寧追問了一句,
自己夾了根芹菜,嚼著,纖維感很強(qiáng),沒什么味道。“嗯?!敝苋粦?yīng)著,聲音悶悶的。
她用筷子把那塊雞蛋往米飯深處埋了埋,扒拉了兩口飯,動作有點滯澀?!懊魈煳胰ヌ斯?,
處理點離職的后續(xù),還有點東西要拿?!标悓帄A菜的手頓了一下,
又順暢的回到碗上:“你身體行嗎?這才幾天,醫(yī)生說最好再靜養(yǎng)一陣子,情緒不能太波動。
”母親剛走,她知道周然心里那根弦繃得有多緊,也快斷了。“躺不住了,”周然放下筷子,
碗里的飯只下去一個小坑,“心里亂,悶得慌?!彼崎_碗,
里面那塊雞蛋孤零零地躺在白米飯里?!安怀粤?,沒胃口?!彼鹕?,又窩回那張舊沙發(fā)里,
陷進(jìn)去,拿起遙控器,手指無意識地快速按著換臺鍵,屏幕的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地跳躍。
陳寧看著桌上那半碗飯,還有自己給她夾的、紋絲未動的雞蛋。喉嚨有點發(fā)緊。她沒說話,
拿起周然的碗,把剩下的飯和菜都撥進(jìn)自己碗里,然后低下頭,一口一口,
慢慢地把所有東西都吃完。芹菜有點老,纖維感太重,嚼著費勁。
碗筷碰撞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收拾完碗筷,擦干凈桌子,
廚房的水聲停了,陳寧走出來,周然已經(jīng)歪在沙發(fā)角落里睡著了,眉頭緊緊鎖著,
像解不開的結(jié),投影儀屏幕變幻的光在她臉上投下不安的陰影。
陳寧在門口的衣架上拿了條薄毯,走過去,輕輕蓋在周然身上。
手指拂過周然額角汗?jié)竦乃榘l(fā),她為她輕輕撥開。陳寧收回手,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下,
看著周然即使在睡夢里也繃得緊緊的下頜線。屋里只剩下綜藝節(jié)目夸張的笑鬧聲,
襯得這方寸之地更加寂靜。她們在一起快五年了。日子平淡得像白開水,卻也安穩(wěn)。
從合租這套老破小的一室戶開始,兩個剛畢業(yè)、工資微薄的異鄉(xiāng)人,為了省下中介費,
自己刷墻,自己組裝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家具。陳寧記得周然蹲在地上擰螺絲,鼻尖蹭了塊灰,
自己笑她,她抬頭瞪過來,眼睛亮亮的,帶著不服輸?shù)膭艃骸?/p>
那是她們剛搬進(jìn)來不久的第一個冬天。老房子暖氣不足,屋里冷得像冰窖。
陳寧連著加了幾天班對賬,年底結(jié)算壓力大,回來就蔫了,夜里發(fā)起高燒,渾身滾燙,
冷得直打哆嗦,牙齒咯咯作響。周然被她翻身的動靜驚醒,一摸她額頭,燙得嚇人。
她爬起來,翻箱倒柜找退燒藥,結(jié)果藥已經(jīng)過期了。深更半夜,外面寒風(fēng)呼嘯。
周然裹上羽絨服就沖下樓。跑了三條街才找到一家亮著燈的藥店,買到了退燒藥和體溫計。
回來時,陳寧燒得迷迷糊糊,嘴唇干裂。周然倒了溫水,半扶半抱地把她弄起來,
哄著把藥喂下去。把退燒貼給她貼好,拿冷水洗毛巾,一遍遍幫她擦身體脖子上。
陳寧燒得難受,意識不清地抓著周然的手腕,力氣很大,嘴里含糊地嘟囔著什么。
周然就任她抓著,水盆里的水換了一次又一次。天蒙蒙亮?xí)r,陳寧的體溫終于開始往下退,
呼吸也平穩(wěn)了些。周然累得靠在床頭,手里還攥著半濕的毛巾。陳寧迷迷糊糊睜開眼,
看到周然熬得通紅的眼睛和亂糟糟的頭發(fā),嗓子啞得厲害:“......你沒睡?”“嗯,
怕你再燒起來?!敝苋幻院鼗卮鹚j悓幙粗?,燒得有些干裂的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只是抬手,沒什么力氣地碰了碰周然冰涼的臉頰。她的手指很燙。周然僵了一下。
“......然然,”陳寧的聲音很輕,帶著病后的虛弱,眼睛卻異常明亮清晰。
“你比退燒藥管用多了?!鳖D了頓,像是積蓄了一點力氣,又低聲補了一句,
“......以后,我們能一直這樣在一起嗎?”沒有精心準(zhǔn)備的燭光晚餐,
沒有定情信物,甚至不像一句正式的表白。但在那個寒冷疲憊的清晨,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周然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她看著陳寧蒼白卻卻異常認(rèn)真的臉,用力點了點頭,反手握緊了陳寧依舊滾燙的手?!班?,
好。我們一直在一起?!边€有一次,前年的夏天,下著很大的雷陣雨。
轟隆隆的雷聲不斷炸響,閃電把小小的房間照得慘白一瞬。周然睡眠淺,
被雷聲驚醒后就有點睡不著,心里莫名煩躁,翻來覆去,不小心手肘撞到了旁邊熟睡的陳寧。
“唔......”陳寧被撞醒了,含糊地哼了一聲?!俺承涯懔耍俊敝苋挥悬c歉意。
“打雷,睡不著?!标悓帥]睜眼,也沒說話,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臂,穿過周然的頸下,把她往自己懷里帶了帶。另一只手摸索著,
輕輕搭在周然的腰上。她的懷抱溫暖干燥,帶著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
她的下巴抵在周然的頭頂,呼吸很快又變得均勻綿長。窗外的雨聲嘩啦啦地敲打著玻璃,
雷聲還在遠(yuǎn)處悶響。周然僵硬的身體在陳寧溫?zé)岬膽驯Ю锫潘上聛怼?/p>
臉頰貼著陳寧柔軟的棉質(zhì)睡衣,聽著她沉穩(wěn)的心跳和頭頂上方均勻的呼吸聲,
那些莫名的煩躁和雷聲帶來的心悸,奇異地平復(fù)了下去。沒過多久,她的眼皮也開始發(fā)沉,
意識漸漸模糊,在陳寧安穩(wěn)的懷抱里,重新沉入了夢鄉(xiāng)。變故是從半年前開始的。
周然在鄰市獨居的母親,查出了胃癌,晚期。周然是獨女,父親走得早。
她幾乎是立刻就辭了職,收拾了幾件衣服就奔回了老家。陳寧記得那個混亂的下午,
周然一邊打電話聯(lián)系醫(yī)院,一邊往包里塞東西,手抖得拉鏈都拉不上。
陳寧默默幫她收拾好洗漱用品,塞了一疊現(xiàn)金在她外套內(nèi)袋里。周然走的時候,抱了抱陳寧,
抱得很緊,勒得她骨頭疼,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寧寧,等我回來。”從那以后,
陳寧的生活變成了兩點一線。工作日上班,每個周五晚上,坐兩個多小時的動車,
晃蕩到鄰市那個老舊的家屬院。她拎著在出租屋廚房里熬了半天的骨頭湯或者魚湯,
還有起早去市場買的新鮮水果。周然在老房子里照顧母親,肉眼可見地憔悴下去,眼窩深陷,
臉頰瘦得脫了形,原本愛說愛笑的一個人,話越來越少。和陳寧的電話里,
也只剩下母親的病情進(jìn)展、止痛藥的效果、下一次化療的時間,
還有越來越沉重的醫(yī)藥費單子。陳寧把自己工作幾年省吃儉用攢下的那點錢,都取了出來,
一張張存進(jìn)周然母親的醫(yī)療卡里。不夠,又厚著臉皮跟老家父母撒了謊,
說公司有進(jìn)修機(jī)會要交錢,東拼西湊又借了幾萬塊。她不敢告訴父母實情,怕他們擔(dān)心,
更怕他們反對。記憶里最清晰的一次,是去年深秋。陳寧周五晚上趕到時,
周然的母親剛做完一次極其痛苦的化療,昏昏沉沉地睡著。老房子客廳里沒開燈,
只有廚房透出一點微弱的光。周然就坐在黑暗的沙發(fā)里,蜷成一團(tuán)。陳寧放下東西走過去,
剛靠近,周然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指甲幾乎嵌進(jìn)陳寧的皮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