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當?shù)谝豢|陽光刺破薄霧,斜斜地照進龍王堂這個農(nóng)家院落時,
一聲凄厲得變了調(diào)的嚎哭驟然炸響,瞬間撕裂了清晨的寧靜,傳遍了周邊鄉(xiāng)鄰的院落。
原本只有雞鳴狗吠的鄉(xiāng)村清晨,頓時被嗡嗡的議論聲取代:“山書記……走了?
”“快些去看看!”“不是說這幾天看著精神頭還行?”“唉,怕是回光返照吧!
” ……龍王堂的山書記這個地處“苦海延邊”的村子,地勢頗高。
在年年遭受黃河決堤肆虐的年代,這里絕對是個難得的避風(fēng)港,因此人口繁盛,
即便在市里也是數(shù)得著的大村,在縣里更是一等一的存在。山書記,曾是村里的能人。
憑著過人的膽識和手腕,幾乎以一己之力托起了整個村辦企業(yè)。
更令人稱道的是他那“千杯不醉”的海量,硬是讓村辦企業(yè)的業(yè)務(wù)從這黃河灘涂,
一路闖進了京津的大門??上В瑫r代洪流滾滾向前,國家政策陡轉(zhuǎn),
村辦企業(yè)的路子終究是斷了。若在別的小村,或許還能掙扎求存,可龍王堂是個大雜姓村,
十二個小隊,人心不齊,各為其利,商量個事比登天還難。那時的村書記是山書記的堂哥,
年富力強,在縣里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铮邶埻跆玫耐乔盁o古人。老書記雙手一揮,
村辦企業(yè)便如沙塔般,一拍兩散了。后來,山書記的堂哥“拴上了”(中風(fēng)),治了兩三年,
說話依舊含糊不清,走路也歪斜。不得已,大權(quán)旁落,交到了本是村主任的閆家手里。
這位閆書記是個“會來事”的主兒,每逢大事,必定去老書記家“坐坐”,
至于是否真得了老書記的首肯,便是外人所不能知的了。終于熬到換屆年,山書記蓄力而發(fā),
將老對頭閆書記生生PK了下去。然而好景不長,那屆任期未滿,山書記便被人舉報貪污,
不得已黯然下野。所幸是九十年代,紀委辦案尚不似今日這般雷厲風(fēng)行,
不知是他在省紀委的老同學(xué)暗中使了力,還是別的原因,板子最終輕輕落下,
此事便也無聲無息地掩了過去。
彼時的山書記:兩個女兒早已嫁人生子;大兒子剛在市里的國企謀了個差事,雖未轉(zhuǎn)正,
卻已面臨娶妻成家的壓力;小兒子尚在大學(xué)苦讀。家中擔(dān)子不輕,
卻少見山書記為生計奔波的身影。地里的農(nóng)活全憑夫人一肩挑,家里的里里外外,
也全靠夫人應(yīng)酬張羅。又五年光陰流轉(zhuǎn)。大兒子娶了一位據(jù)說是滿清王爺后裔的“格格”,
在市里買了房,更添了長孫。只是老兩口興沖沖去市里伺候月子時,
卻被大兒子一番護著“格格”、嫌父母“土氣”、“不懂規(guī)矩”的言論深深刺傷,
從此再未踏足市里兒子家門。即便是過年,那位“格格”也極少出現(xiàn)在龍王堂的老宅。
小兒子也成了家,在省城買了房,進了省屬國企。小兒媳嘴甜,把公婆哄得團團轉(zhuǎn),
山書記夫婦也樂得鞍前馬后伺候著小兒媳坐月子。 轉(zhuǎn)眼十數(shù)年飛逝。
大兒子終究還是追逐了他的“夢想”——離了婚,辭了國企的鐵飯碗,
憑著不知何處學(xué)來的一手“絕技”,游走于京津之間,行蹤不定。
小兒子則從一名普通“打工人”,步步為營,成了企業(yè)股東,最終自立門戶當起了老板。
年近古稀的山書記,眼看就要迎來子孫帶來的“高光”時刻,
命運卻兜頭澆下一盆冰水——醫(yī)院冰冷的診斷書上寫著:胃癌晚期。這結(jié)果,
家人自是嚴密封鎖。家庭會議上,
那位“深諳”中醫(yī)之道、閱歷“豐富”、口才了得的大兒子張義,以其極具煽動力的言辭,
成功說服了兩個姐姐和小弟,最終達成一致:放棄西醫(yī)治療,
采用中藥調(diào)理;全家人輪流出資出力,陪同老兩口游歷祖國大好河山,散心養(yǎng)性。如此,
即便人走了,也無甚遺憾!事實證明,這看似荒謬的決定竟歪打正著。
被醫(yī)院宣判僅余半年壽命的山書記,硬是撐過了兩年多,期間甚至偶有“好轉(zhuǎn)”,
正如鄉(xiāng)鄰們所議論的那樣“或是回光返照”。山書記是個明白人,心中大抵早已了然,
只是家人不提,他便也沉默著,將這出戲演到了生命的終點。治喪“你說的啥?
”跪在父親腳邊的張義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聞聲進來的大姐,
那凄厲的嚎哭戛然而止,臉上竟帶著一絲被驚擾的、難以言喻的怒意。
大姐看著張義那張陡然陰沉下來的臉,心頭猛地一凜,瞬間警醒:有些話,確實說不得!
尤其是在這個當口。她強壓心緒,一邊哽咽,一邊看向靈床上已然安詳?shù)睦细赣H。
病痛早已將父親原本圓潤的身軀折磨得枯槁消瘦,鬢發(fā)如霜,臉上帶著失血的青灰,
嘴角卻凝固著一抹奇異的、難以捉摸的笑意。這笑意刺痛了大姐,讓她想起幾天前那個深夜。
父親反常地精神,拉著守夜的她絮絮叨叨:“丫兒,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你大弟!
……”“他離了婚,沒個正經(jīng)工作,連個社保的影兒都沒有!……”“孩子眼瞅著要畢業(yè),
花錢的地方海了去了!……”“這幾天我聽見他,電話一個接一個,
唉聲嘆氣……準是錢的事又卡脖子了!……”“你們仨,
日子都比他穩(wěn)當些……以后……多幫襯他些!……”那時夜已深沉,父親的眼睛卻亮得嚇人。
大姐只當是父親病中憂思,未曾想,這竟是最后的遺言!“爸——!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沖進靈堂,將陷入回憶的大姐猛地驚醒。是二妹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
“先給爸換衣服吧!”大姐強忍悲痛,伸手輕拍著幾乎癱倒的二妹,
聲音沙啞卻帶著主心骨的力量。老娘的眼睛如今只能勉強感知微弱的光線,
看人只剩下模糊的影子,給父親凈身穿壽衣這樣的大事,只能靠她們姐妹了。
大姐和二姐打來一盆溫水,放入一枚銅錢(謂之“買路錢”),用新白布蘸濕,
顫抖著為父親擦拭著瘦骨嶙峋的軀干。淚水無聲滾落,滴在父親冰涼的皮膚上。
她們小心翼翼地為他穿上早已備好的“裝裹”——里外七層,從貼身的白棉布小褂、夾襖,
到最外層的藏青色綢面長袍馬褂,這些都是父親查出癌癥之后他們早就準備好的。
穿好壽襪壽鞋,系上最后一個盤扣,
將一枚拴著紅線的“噙口錢”(多為銀元或硬幣)放入父親口中(寓意在陰間有錢用,
也防止尸體變形),最后用一方黃紙(“蒙臉紙”)輕輕蓋住父親的臉。姐妹倆做完這一切,
幾乎虛脫,倚著墻無聲慟哭。院門口早已聚集了聞訊而來的鄉(xiāng)鄰,探頭探腦,議論紛紛。
本家的叔伯兄弟陸續(xù)趕來。靈堂迅速布置起來:堂屋正中,
兩條長凳架起臨時停尸板(“靈床”),山書記的遺體被移放其上,頭朝外,腳朝里。
靈床前設(shè)下供桌:一盞粗陶“長明燈”(豆油燈芯,須晝夜不熄,
為亡魂引路)幽幽燃著;一碗“倒頭飯”(白米飯堆尖,
上插三根纏著棉球的筷子);三碟簡單供品(多為糕點、水果)。供桌下方,
放一個燒紙錢的瓦盆(“喪盆”)。與此同時,
也派人去鎮(zhèn)上棺材鋪定下了一口刷著深紅漆、描著粗糙金色“壽”字的柏木棺(“壽材”),
并請來了鄰村有名的陰陽先生。陰陽先生到了,神情肅穆。
他詢問了山書記的生辰八字和咽氣時辰,掐指推算,
龍飛鳳舞地寫下“殃榜”:死者姓名、籍貫、生卒年月日時、入殮、出殯、下葬的吉時吉方,
以及“犯忌”的屬相。殃榜貼在院門顯眼處,昭告四方。 吉時到,“入殮”開始。
沉重的柏木棺被抬進堂屋。棺底先鋪上一層厚厚的草木灰(吸潮防腐),
再鋪上黃色“鋪棺”褥子。幾位本家壯漢,在陰陽先生的指揮下,
小心翼翼地抬起山書記的遺體,緩緩放入棺中。
遺體四周用成包的石灰(防潮)和死者生前喜愛的衣物填塞固定。最后,
將一條嶄新的“蓋棺”紅被輕輕覆蓋在遺體上。棺蓋虛掩,留一條縫隙(“小殮”),
供至親最后瞻仰。報喪的消息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迅速在龍王堂這個大村炸開。
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張家老宅的喪事,成了全村頭等大事。就在這紛亂中,
張義口袋里的手機如同索命符般瘋狂震動起來。他臉色一變,
眼神瞬間從空洞的悲痛轉(zhuǎn)為一種陰鷙的警惕。他猛地站起身,避開眾人目光,
幾乎是踉蹌著沖進院子?xùn)|頭自己堆放雜物的偏房,“砰”地一聲關(guān)緊了門。
門內(nèi)隱約傳來他壓低的、焦躁又兇狠的對話聲:“……催命???!……知道了!
……就這幾天!……少不了你的!
……等我爹入了土……”接著是手機被狠狠摜在什么東西上的悶響。再出來時,
張義已換上一副沉痛疲憊的面容,只是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陰霾和算計,
卻瞞不過對他知根知底的姐妹。他走到大姐身邊,啞著嗓子,
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姐,通知親朋的事,我來吧。爸走得突然,好多事得抓緊。
”沒等大姐回應(yīng),他已拿起那部剛剛摔過的手機,開始撥號。他的聲音刻意壓得低沉、哀傷,
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喂,三舅啊……是我,
張義……我爸……我爸他今早走了……嗯……嗯……您老節(jié)哀……后天出殯……哎,
謝謝三舅……您能來送我爸最后一程,他肯定高興……”每打一個電話,
他都會在對方表達哀悼和詢問是否需要幫忙后,看似不經(jīng)意地提一句:“……唉,
就是這喪事……方方面面都得用錢……爸這一走,啥也沒留下,
就剩我們幾個兒女抓瞎了……”靈堂正式設(shè)起。棺前供桌香燭繚繞,長明燈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