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存放處(?˙▽˙?)
林晚拖著行李箱走出高鐵站時，一股潮濕的熱風卷著樟樹氣味撲面而來。
是六月的南城。
她抬手擋了擋刺眼的陽光，視線掃過站前廣場上新豎的LED屏，正循環(huán)播放著“南城舊改，煥新未來”的宣傳片。畫面里，她親手繪制的設計圖被拆解成流光溢彩的線條，勾勒出這片老城區(qū)即將到來的模樣——玻璃幕墻的寫字樓，拓寬的柏油馬路，標準化的商業(yè)街區(qū)。
完美，高效，像她過去十年在設計界信奉的準則。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項目總監(jiān)理的電話：“林工，居民說明會定在下午三點，老街坊們情緒挺激動，你可得早點過來鎮(zhèn)場子?！?/p>
“知道了?！绷滞淼穆曇羝届o無波，指尖卻無意識摩挲著行李箱拉桿上的磨損痕跡。這是她離開南城時用的箱子，十年過去，輪子依舊順滑，只是邊角磕碰得厲害，像她對這座城市的記憶，模糊又硌人。
打車穿過市中心，新修的輕軌在頭頂呼嘯而過，玻璃大廈鱗次櫛比?？僧斳嚬者M環(huán)城路，畫風驟變——低矮的騎樓擠擠挨挨，墻皮斑駁得露出磚縫，晾衣繩在巷子上空織成網(wǎng)，老太太搬著小馬扎坐在門口擇菜，看見陌生的出租車，眼神里帶著審視。
這里是南城的“老城根”，也是她這次舊城改造項目的核心區(qū)。
林晚在臨時租用的項目部下車時，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大多是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手里攥著皺巴巴的宣傳單，議論聲像煮沸的水：“聽說要全拆？我這鋪子都開三代了……”“小林設計師是咱南城人，該懂規(guī)矩吧？”
她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會議室里，長條桌旁坐滿了項目組的人，空氣里飄著速溶咖啡的味道?？偙O(jiān)理見她進來，趕緊迎上來：“可算來了，資料都備好了，就等你這位主設計師發(fā)言?！?/p>
林晚點頭，將筆記本電腦連接到投影儀。屏幕亮起，清晰的設計圖鋪滿墻面——灰色調(diào)的現(xiàn)代建筑群，規(guī)整的綠化帶，標注著“商業(yè)區(qū)”“住宅區(qū)”的分區(qū)規(guī)劃。
臺下的議論聲漸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各位居民好，我是本次項目的主設計師林晚?！彼穆曇敉高^麥克風傳開，冷靜得像在陳述一個數(shù)學公式，“根據(jù)規(guī)劃，這片區(qū)域將進行整體改造，保留部分有歷史價值的建筑外立面，其余……”
“保留？”一個清亮的女聲突然打斷她，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林設計師眼里的‘歷史價值’，是看哪面墻的磚比較整齊嗎？”
林晚抬眼望去。
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個姑娘，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短褲，帆布鞋上沾著顏料，懷里抱著一卷畫筒。陽光從她身后涌進來，在她毛茸茸的發(fā)梢鍍上金邊，偏偏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盛著夏夜的星子，此刻正帶著點戲謔望著她。
“我是蘇漾，在巷尾開畫室的?！惫媚锘瘟嘶螒牙锏漠嬐玻叩角芭?，“這圖上標著要拆的‘37號’，是民國時期的電報局舊址，墻里藏著百年前的線路圖；還有‘12號’的天井，雨季會有紫藤花順著青磚爬滿墻——這些，在林設計師的‘價值’里，算什么？”
她的語氣不重，卻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破了會議室里緊繃的專業(yè)氛圍。
林晚的指尖在鍵盤上頓了頓。她看過所有建筑的檔案，知道37號和12號的“年齡”，但在她的設計邏輯里，“年齡”不等于“保留價值”，功能性和安全性才是前提。
“蘇小姐，”她抬眸，目光與對方相撞，清晰地回敬，“設計方案基于結構安全評估和城市發(fā)展需求制定。您說的‘紫藤花’，很美，但不能替代消防通道的作用?！?/p>
蘇漾挑了挑眉，從畫筒里抽出一張畫。宣紙鋪開，上面是用鋼筆勾勒的老巷速寫，一筆一劃都帶著溫度——曬太陽的貓，趴在柜臺上打盹的老板，還有爬滿紫藤花的天井，角落里晾著的藍布衫被風吹得鼓起來。
“林設計師覺得，‘安全’和‘回憶’，只能選一個？”她把畫輕輕按在會議桌上，顏料未干的墨跡暈開一小點，像滴落在灰色圖紙上的意外。
林晚看著那幅畫，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家院子里也有一棵紫藤，父親總在花架下教她寫毛筆字，墨汁滴在青石板上，暈成小小的烏云。后來拆遷隊來的那天，花架被推土機碾成碎片，那些墨跡也被雨水沖得干干凈凈。
會議室里的空氣凝固了。
總監(jiān)理想打圓場，剛要開口，就被蘇漾一個眼神制止。姑娘依舊笑著，眼神卻認真起來：“下午三點的會，我準時來聽。希望林設計師能告訴我，除了‘拆’和‘留’，有沒有第三種可能？”
說完，她抱起畫筒，轉身走出會議室。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輕快的聲響，像在灰色的規(guī)劃圖上，敲下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林晚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指尖的溫度一點點涼下去。
她低頭看向屏幕上的設計圖，那些精確到厘米的線條，突然顯得有些刺眼。
第三種可能？
她在建筑學院學了七年，工作了十年，畫過無數(shù)張圖紙，從來只知道，工程學里沒有“可能”，只有“可行”和“不可行”。
可剛才蘇漾眼里的光，和那幅畫里的紫藤花，卻像一粒種子，猝不及防地落進了她規(guī)整多年的世界里。
窗外的風穿過老巷，帶著蟬鳴和飯菜香，吹得會議室的窗簾輕輕晃動。林晚深吸一口氣，重新看向臺下的居民，聲音比剛才沉了些：
“我們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