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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轉(zhuǎn)眼便是半年。

洪武八年的冬天來得早,一場初雪過后,東宮的庭院里積起薄薄一層白,琉璃瓦上覆著霜,寒風(fēng)吹過,卷起幾片枯葉,平添了幾分清寂。

但東宮寢殿內(nèi),卻是一片融融暖意。地龍燒得正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奶香味,驅(qū)散了殿外的寒氣。

朱長寧已經(jīng)半歲了。

比起剛出生時的小不點,她如今長開了不少,小臉圓嘟嘟的,皮膚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一雙眼睛黑亮靈動,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總帶著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機(jī)靈勁兒。

她已經(jīng)能熟練地翻身,偶爾還能借著被褥的支撐,坐起一小會兒。最讓朱標(biāo)和常氏欣喜的是,她開始咿咿呀呀地學(xué)說話了,雖然發(fā)不出清晰的音節(jié),卻總愛“啊啊”“呀呀”地跟人互動,尤其是看到朱標(biāo)和常氏時,嘴里的“話”就格外多。

午后,朱標(biāo)處理完公務(wù),難得偷閑,一回到寢殿就直奔暖閣。

“長寧呢?”他一邊脫著沾了寒氣的外袍,一邊笑著問迎上來的常氏。

“剛喝完奶,素欣正陪著她玩呢?!背J辖舆^他的外袍,讓宮女拿去熏暖,又遞上一杯熱茶,“外面冷吧?快暖暖手。”

朱標(biāo)接過茶盞,指尖傳來溫?zé)岬呐猓蛄艘豢?,笑道:“可不是,風(fēng)跟刀子似的。還是殿里暖和?!彼抗庖粧撸涂吹剿匦勒诘靥荷?,手里拿著個撥浪鼓,逗著趴在小褥子上的朱長寧。

朱長寧聽到朱標(biāo)的聲音,小腦袋立刻轉(zhuǎn)了過來,看到他,眼睛瞬間亮了,嘴里發(fā)出“咿呀——咿呀——”的聲音,小胳膊小腿興奮地?fù)潋v著,像是要爬過去。

“喲,這就認(rèn)出來了?”朱標(biāo)被她的模樣逗笑了,快步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想爹爹了?”

他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她圓滾滾的臉頰,觸感軟乎乎的,像上好的糯米團(tuán)子。

朱長寧被他戳得咯咯直笑,伸出小手抓住他的手指,往嘴里送。

“臟呢。”朱標(biāo)連忙抽回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多大了還吃手?羞不羞?”

朱長寧哪里懂這些,只是覺得他的手指溫暖有力,抓著好玩,見他抽走了,便不滿地“啊”了一聲,又朝他伸出手,要抱抱。

“這就撒嬌了?”朱標(biāo)失笑,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里,“我們長寧越來越黏人了?!?/p>

常氏也走了過來,看著父女倆親昵的模樣,笑道:“可不是,這幾日總念叨著你。你昨日回來晚了,她愣是熬到亥時才睡,嘴里還一直‘呀啊’地叫,像是在等你?!?/p>

朱標(biāo)聞言,心里一暖,低頭看著懷里的女兒,眼神越發(fā)溫柔:“是嗎?我們長寧這么疼爹爹?”他頓了頓,故意板起臉,“那爹爹問你,想不想學(xué)說話?”

朱長寧眨巴著大眼睛,看著他,嘴里“咿呀”了一聲,像是在回應(yīng)。

“來,跟著爹爹學(xué)?!敝鞓?biāo)清了清嗓子,放慢了語速,一字一句地教道,“叫……父王。”

他特意加重了“父王”兩個字的發(fā)音,目光期待地看著朱長寧。

朱雄英像她這么大時,已經(jīng)能模糊地叫“娘”了,朱標(biāo)盼著女兒也能早點開口。

朱長寧盯著他的嘴唇,小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她心里清楚,“父王”是她該叫的稱呼,可不知怎的,看著朱標(biāo)眼底的紅血絲——他昨夜又忙到了子時,雖然被她的哭聲“逼”著歇了,卻顯然沒睡夠——她腦子里第一反應(yīng)不是“父王”,而是另一個詞。

她張了張嘴,小舌頭在嘴里打了個轉(zhuǎn),醞釀了半天,終于發(fā)出了一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休……息……”

聲音又輕又軟,帶著嬰兒特有的奶氣,吐字也不清晰,更像是“咻——兮——”,但仔細(xì)聽,確實能分辨出是“休息”兩個字的輪廓。

朱標(biāo)臉上的期待僵住了。

他愣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長寧,叫父王?!?/p>

朱長寧看著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又重復(fù)了一遍,這次稍微清晰了些:“休……息……”

旁邊的太子妃和素欣也愣住了,隨即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殿下,您聽見了嗎?”常氏笑得眉眼彎彎,“她說‘休息’呢!”

朱標(biāo)這才確定自己沒聽錯,他又好氣又好笑地捏了捏朱長寧的小臉:“你這丫頭,爹爹教你叫父王,你倒好,叫爹爹‘休息’?”他越想越好笑,搖了搖頭,“真像個小管家,一天到晚就盯著爹爹歇沒歇著。”

朱長寧被他捏得“咿呀”叫了兩聲,小腦袋往他懷里蹭了蹭,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堅持自己的意思。

她就是想讓他休息。

這半年來,她的“哭鬧計劃”效果顯著,朱標(biāo)熬夜的次數(shù)少了很多,但只要遇到要緊的公務(wù),他還是會熬到深夜。上次朱元璋因為一件案子大發(fā)雷霆,朱標(biāo)在旁邊勸了半天,回來后又對著卷宗忙到后半夜,第二天眼底的紅血絲就沒消過。

她一個半歲的嬰兒,做不了別的,只能用這種方式提醒他。

“看來這孩子是真把你的作息記在心上了?!背J献哌^來,幫朱長寧理了理有些凌亂的小衣襟,“前幾日你忙江南漕運(yùn)的事,回來晚了,她就一直盯著門口,嘴里‘咿呀’個不停,直到你回來才肯睡?!?/p>

朱標(biāo)心里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他抱著朱長寧,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聲音溫柔得能化開:“好,爹爹聽長寧的,這就休息。”

他確實有些累了,連日來處理公務(wù),精神一直緊繃著,此刻抱著軟乎乎的女兒,聽著她奶聲奶氣的“咿呀”聲,疲憊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來人,把榻上的褥子鋪厚些?!敝鞓?biāo)吩咐道。

很快,宮女們就將靠窗的軟榻鋪得厚厚的,又蓋上了暖融融的錦被。

朱標(biāo)抱著朱長寧,和常氏一起在軟榻上坐下,他讓女兒靠在自己懷里,又拉著常氏的手,笑道:“今日偷個懶,什么都不想,就陪你們?nèi)齻€待會兒。”

“這才對嘛。”常氏靠在他肩上,看著朱長寧在他懷里玩著他的衣襟,“你呀,就是太較真,父皇都常說你,身子是本錢,要是垮了,再多的公務(wù)也處理不完。”

“知道父皇和你都疼我?!敝鞓?biāo)笑了笑,又看向朱長寧,“還有我們長寧,小小年紀(jì)就知道疼人,比你哥哥強(qiáng)多了。”

提到朱雄英,常氏笑道:“雄英呢?這會子該醒了吧?”

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嚽宕嗟暮⑼β?,緊接著,乳母抱著穿著厚厚棉襖的朱雄英走了進(jìn)來。

“娘娘,小殿下醒了,聽說殿下回來了,非要過來?!比槟感χ卦挕?/p>

朱雄英已經(jīng)一歲半了,走路穩(wěn)當(dāng)多了,嘴里也能說些簡單的詞,像“娘”“爹”“要”之類的,雖然吐字不清,卻格外愛說。

他一看到朱標(biāo),就從乳母懷里掙扎著下來,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抱住朱標(biāo)的腿,仰著小臉,含糊不清地叫:“爹爹……抱……”

“喲,我們的小男子漢來了?!敝鞓?biāo)笑著彎腰,一手抱著朱長寧,一手將朱雄英也抱了起來,“今日在院子里玩什么了?”

“雪……雪……”朱雄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比劃著,“堆……堆……”

“是堆雪人了?”常氏笑著問乳母。

乳母笑道:“是啊,方才小殿下看到院子里的雪,非要玩,奴婢就陪他堆了個小小的雪人,玩得可高興了,連午覺都忘了睡?!?/p>

“你呀,就知道玩。”朱標(biāo)點了點朱雄英的額頭,“回頭讓先生教你認(rèn)字,看你還能不能這么瘋玩。”

朱雄英似懂非懂,只是咯咯地笑,小腦袋在朱標(biāo)懷里蹭來蹭去,看到朱長寧,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臉。

“輕點,別碰著妹妹?!背J线B忙提醒道。

朱雄英聽話地收回手,只是看著朱長寧,嘴里“妹……妹……”地叫著。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清晰地叫出“妹妹”了,雖然偶爾還是會說成“妹……”。

朱長寧看到他,也興奮地“咿呀”了兩聲,小手朝他伸過去。

“你看他們兄妹倆,多親。”常氏看著這一幕,臉上滿是欣慰。

朱標(biāo)也笑著點頭:“是啊,將來雄英長大了,定能護(hù)著妹妹?!?/p>

朱長寧心里卻微微一沉。

護(hù)著她?可他自己……都活不到長大的那一天。

她看著朱雄英紅撲撲的小臉,看著他眼里純粹的笑意,心里的念頭越發(fā)堅定——她不僅要讓朱標(biāo)和常氏好好活著,更要護(hù)著這個哥哥,絕不能讓他像史書上寫的那樣,在八歲時就夭折。

只是,該怎么做呢?

她現(xiàn)在連路都不會走,話都說不清,能做的實在太少了。

“長寧怎么了?”常氏注意到她突然不吭聲了,只是盯著朱雄英看,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臉,“是不是困了?”

朱長寧回過神,搖了搖小腦袋,又“咿呀”了兩聲,伸手抓住了朱雄英的小手。

朱雄英的手暖暖的,肉肉的,帶著小孩子特有的溫度。

朱雄英被她抓住手,也不惱,反而笑得更開心了,另一只手也伸過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頭發(fā)。

“這就對了,兄妹倆就該好好相處?!敝鞓?biāo)笑道,“等長寧再大些,就讓乳母帶著你們一起玩?!?/p>

他抱著兩個孩子,和常氏說著話,話題從宮里的瑣事,到外面的見聞,偶爾也會提到朝堂上的事,但都只是一帶而過,顯然不想讓這些煩心事擾了眼前的溫馨。

朱長寧靠在朱標(biāo)懷里,聽著他們的對話,心里默默記著。

她聽到朱標(biāo)說,朱元璋最近身體不太好,總咳嗽,讓太醫(yī)開了好幾服藥。

她聽到常氏說,坤寧宮的馬皇后讓人送了些新制的點心,說是對產(chǎn)后調(diào)理好,讓她多吃些。

她還聽到朱標(biāo)提到,朱棣最近在騎射很是厲害,朱元璋很是高興,賞賜了不少東西。

朱棣……

聽到這個名字,朱長寧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幾拍。

那個未來的篡位者,那個將朱標(biāo)一脈幾乎趕盡殺絕的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嶄露頭角了嗎?

她偷偷抬眼看向朱標(biāo),只見他提到朱棣時,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語氣里還有幾分做兄長的欣慰,顯然對這個弟弟頗為滿意。

朱標(biāo)向來仁厚,對弟弟們都極好,卻怎么也想不到,將來會是自己的親弟弟,打敗了他兒子的江山,讓他一脈幾乎斷絕。

歷史的殘酷,就在于此。它讓你在溫情脈脈中,一步步走向早已注定的悲劇。

“長寧又發(fā)呆了?!背J系穆曇魧⑺噩F(xiàn)實,“這孩子,越大越愛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p>

朱標(biāo)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女兒,只見她小嘴微張,眼神有些放空,便忍不住笑了:“許是在想事情呢。我們長寧可是個小機(jī)靈鬼,說不定心里盤算著什么呢?!?/p>

他捏了捏她的小手,又道:“是不是在想,晚上該怎么催爹爹休息?”

朱長寧被他說中了心事,小臉微微一紅,下意識地往他懷里縮了縮,嘴里發(fā)出“咿呀”的抗議聲。

“你看你看,還不好意思了?!敝鞓?biāo)笑得更歡了,“這丫頭,真是個活寶?!?/p>

常氏也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撫摸著朱長寧的頭發(fā):“行了,別逗她了??此燮ざ奸_始打架了,許是真困了?!?/p>

朱長寧確實有些困了,溫暖的懷抱,熟悉的氣息,還有耳邊父母溫和的笑語,都讓她覺得無比安心,睡意像潮水般涌來。

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眼皮越來越沉,最后在朱標(biāo)溫暖的懷里,沉沉睡了過去。

睡夢中,她似乎又聽到了朱標(biāo)和常氏的對話。

“你說,長寧這性子,像誰?”是常氏的聲音,帶著一絲好奇。

“像你,也像我?!敝鞓?biāo)的聲音溫柔而滿足,“像你一樣心細(xì),又像我一樣……嗯,執(zhí)著?你看她勸我休息時那股勁兒,可不就是執(zhí)著么?”

“是啊,這孩子,心思重?!背J陷p輕嘆了口氣,“有時候看著她那雙眼睛,總覺得不像個半歲的孩子,倒像是藏著許多事?!?/p>

“你呀,就是想多了?!敝鞓?biāo)笑道,“小孩子能有什么心思?不過是機(jī)靈些罷了。這樣好,將來不受欺負(fù)。”

“但愿如此?!背J系穆曇衾铮瑤е唤z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

朱長寧在睡夢中,小眉頭輕輕蹙了一下。

是啊,她確實藏著許多事,藏著一個關(guān)乎所有人命運(yùn)的秘密。

這份秘密,太重了,壓得她這個半歲的嬰兒,都喘不過氣來。

但她不能說,也無法說。

她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用一個嬰兒的方式,笨拙地、執(zhí)著地,守護(hù)著眼前的溫暖。

哪怕前路依舊迷茫,她也會拼盡全力。

因為,這是她的家,是她在這個陌生時空里,唯一的牽掛。

殿外的風(fēng)還在呼嘯,但殿內(nèi)的溫暖,卻仿佛能抵御一切寒意。朱標(biāo)抱著熟睡的女兒,常氏依偎在他身邊,朱雄英靠在母親懷里,玩著自己的小手指,一家人的身影在暖黃的燈光下,構(gòu)成了一幅溫馨而寧靜的畫面。

這畫面,是朱長寧想要用一生去守護(hù)的東西。

她在睡夢中,嘴角微微上揚(yáng),像是做了個甜甜的夢。

夢里,朱標(biāo)沒有早逝,常氏身體健康,朱雄英平安長大,他們一家人,在東宮的暖陽下,笑著,鬧著,一直到老。


更新時間:2025-08-19 20:1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