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悅的意識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攥住,狠狠塞進狂暴的旋渦。
眼前不是黑,而是無數(shù)碎裂的霓虹與光斑,瘋狂攪動、撕扯,耳畔是鬼哭般凄厲尖銳的風嘯。
她想喊,喉嚨被無形的力量死死扼??;想動,四肢百骸沉如灌鉛,連指尖都無法蜷縮。
世界在她感知里徹底崩塌、倒懸、旋轉……
終于,一切喧囂與混亂驟然退潮,無邊無際的黑暗溫柔而窒息地包裹上來,吞噬了最后一點光亮與聲響。
不知沉淪了多久,意識如同海底淤泥里艱難上浮的氣泡,一點點掙扎著,終于刺破了黑暗的水面。
沉重的眼皮像被黏住,林悅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掀開一道縫隙。
入眼并非醫(yī)院那慘白天花板,亦非自己那間堆滿書籍、略顯凌亂的單身公寓。
頭頂垂落的是繁復華美的錦緞床帳,柔滑如水的深紫色底子上,用極細的金線銀線盤繞繡出大朵纏枝蓮紋,在透過窗欞的朦朧天光下,流轉著低調而奢靡的幽光。
一股清冽、帶著微苦藥味,和某種難以名狀冷香的混合氣息,絲絲縷縷鉆入鼻腔。
這氣味陌生得令人心悸。
她猛地睜大雙眼,徹底清醒的瞬間,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嘯轟然灌頂!
——這不是她的世界。
視線倉惶掃過四周。
房間極其寬敞,青磚墁地,打磨得光可鑒人,倒映著上方精巧繁復的藻井彩繪。
巨大的花梨木拔步床占據(jù)一角,層層帷幔深垂,床側立著同樣質地的頂箱立柜,柜門鑲嵌著大塊溫潤的玉石浮雕。
靠窗處是一張寬大的紫檀書案,其上文房四寶俱全,一尊青銅錯金瑞獸香爐正吐著淡煙。
多寶閣上,各色古拙的玉器、瑩潤的瓷器、造型奇特的青銅器皿靜靜陳列。
每一件器物,每一處雕梁畫棟,都在無聲地宣告著時間的錯位與空間的詭異。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門被輕輕推開。
三個穿著統(tǒng)一樣式、淺碧色窄袖襦裙的年輕女子,腳步輕巧又急促地走了進來。
她們梳著簡單的雙丫髻,發(fā)間只簪著素銀小花,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
為首一個年紀稍長、面容清秀的丫鬟,一眼瞧見床上睜著眼睛的林悅,臉上瞬間迸發(fā)出巨大的驚喜,幾步搶到床前,聲音帶著如釋重負的哽咽:
“小姐!蒼天保佑!您可算醒了!可把奴婢們的心都嚇碎了!”
小姐?奴婢?
這些稱謂像冰錐狠狠刺進林悅混亂的大腦。
她看著眼前三張,寫滿關切卻無比陌生的臉孔,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竄頭頂。
她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緊,聲音嘶啞而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你們……是誰?這是哪里?我怎么會在這兒?”
三個丫鬟臉上的驚喜瞬間凍結,變成了全然的錯愕和驚疑。
她們互相交換著眼神,那目光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還是那個年長的丫鬟反應快些,她壓下驚疑,小心翼翼地俯身,聲音放得極柔,像怕驚擾了什么:
“小姐,您……您不記得了?這里是林府?。∧窃蹅兞旨艺浗浀牡粘龃笮〗?,林悅啊!前幾日您在后園賞荷,不慎失足落水,高燒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老天開眼,您總算醒了!”
林氏家族?嫡女?林悅?
每一個詞都像重錘砸在心頭。
她是林悅沒錯,但她只是二十一世紀一個普通的、埋首故紙堆的歷史研究學者!
幾個小時前,她還在市立圖書館的角落里,就著一杯冷掉的咖啡,翻閱著那些泛黃的、記載著某個失落王朝“炎朝”的殘破典籍,試圖從字里行間拼湊出,那個時代被刻意抹去的寒門身影……
怎么會一閉眼一睜眼,就成了這陌生時空里,一個同名同姓的所謂“嫡女”?
荒謬!絕頂?shù)幕闹嚕?/p>
然而,身下錦緞傳來的冰涼滑膩觸感,空氣中彌漫的陌生香氣,眼前這些活生生的、穿著古裝的人……
一切都在殘酷地提醒她,這并非一場荒誕的噩夢。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獨感和恐懼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
她強迫自己深深吸氣,指甲狠狠掐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喚回一絲理智。
“我……頭很暈,很多事記不清了?!?/p>
她啞著嗓子,艱難地為自己突兀的“失憶”尋找借口,目光緊緊鎖住那個年長的丫鬟,
“你叫什么?這里……現(xiàn)在是什么朝代?我落水前的事,模模糊糊的……”
“奴婢叫春桃,是您的貼身大丫鬟?!?/p>
春桃連忙回答,眼中憂慮更甚,但語氣依舊恭敬溫順,
“小姐,如今是天元三年,咱們在炎朝的青州府地界上。您落水前……”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也沒什么特別的事,就是看書累了,去園子里散心?!?/p>
炎朝!天元三年!
這兩個詞如同驚雷在林悅腦中炸開!
她研究的那個在歷史塵埃中,留下模糊印記、以門閥傾軋和寒門困境著稱的短命王朝,就叫炎朝!
她曾無數(shù)次在文獻中推演這個王朝的,社會結構、權力分布……難道,那些冰冷的文字,竟成了她此刻身處的現(xiàn)實?
巨大的震驚過后,是職業(yè)本能帶來的、近乎冷酷的分析。她需要信息,需要更多關于這個“現(xiàn)實”的信息,來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存在感。
“春桃,”
林悅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探尋,
“跟我說說……林家,現(xiàn)在處境如何?還有,這炎朝……天下大勢,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她刻意將問題問得模糊而宏大,既能掩蓋自己的“無知”,又能最大限度獲取情報。
春桃顯然有些意外,小姐醒來后竟關心起這些,但主子的問話不敢怠慢。
她略一思索,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身處深宅也難掩的憂懼:
“回小姐,咱們林家……在青州府也算有頭有臉,祖上出過幾位州官,老太爺在時,門庭也曾煊赫。只是……只是這些年,朝廷里是那些頂頂高貴的士族老爺們說了算,像崔氏、盧氏、鄭氏那樣的大姓,把持著中樞要職,地方上的肥缺也都讓他們各家子弟占滿了?!?/p>
她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無奈:
“咱們林家,說是書香門第,可終究根基淺了,擠不進那真正的士族圈子。老太爺過世后,更是……處處受那些大門閥的排擠。老爺如今只是掛了個青州府學的閑職,并無實權。府里的田莊鋪面,也常被那些依附士族的地方豪強尋釁滋擾,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p>
春桃的聲音更低,幾乎成了耳語:
“至于天下大勢……奴婢們婦道人家,不敢妄議。只是聽老爺偶爾憂心忡忡地提起,說是北邊的狄人又不安分了,屢屢犯邊,朝廷連年用兵,國庫吃緊,賦稅一年重過一年。朝堂上,那些士族高門只顧著爭權奪利,互相傾軋,寒門子弟……更是難有出頭之日。清賢書院那邊……”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終究沒再說下去。
清賢書院?
林悅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名字,但春桃的噤聲讓她明白此刻不宜深問。
僅僅是丫鬟這短短的幾句話,一幅等級森嚴、門閥橫行、內憂外患的炎朝圖景,已經無比清晰地在她腦海中鋪展開來。
這絕非她研究文獻時那種置身事外的學術興趣,而是即將壓在她肩頭的、冰冷沉重的生存現(xiàn)實。
她成了林氏嫡女林悅。
一個在士族門閥夾縫中艱難求存、日漸勢微的地方家族的“大小姐”。
這身份不是榮耀,更像一副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釘在了這個等級森嚴、危機四伏的棋盤之上。
回去?
那旋渦般的經歷毫無頭緒,仿佛一場無法解析的量子躍遷。
希望渺茫得如同捕捉一縷青煙。
留下?
在這陌生的、遵循著叢林法則的古代世界,她這個空有現(xiàn)代知識、手無縛雞之力的“林大小姐”,又該如何立足?
如何應對那些虎視眈眈的門閥勢力?
如何在這風雨飄搖中,保住這具軀殼和她所代表的林家?
一股沉重的、帶著鐵銹味的責任感,混合著對未知前路的巨大迷茫,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林悅閉上眼,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錦被。混亂的思緒在驚濤駭浪中,漸漸沉淀出一種近乎悲壯的冷靜。
既然命運將她拋擲于此,那么,活下去,適應它,甚至……利用它,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就在林悅于林府深閨中,努力消化著穿越的驚駭與炎朝冰冷的現(xiàn)實時,青州府城的另一處核心
——名聞遐邇的清賢書院內,一場針對出身的風暴,正在儒雅的殿堂中醞釀。
時值午后,蟬鳴聒噪。
寬敞的明倫堂內,空氣中彌漫著書卷的墨香,和一種壓抑的沉悶。
幾十名身著統(tǒng)一青衿的學子正襟危坐,目光卻都聚焦在講臺之上。
李軒,這位年約四旬、面容清癯、頜下蓄著三縷長須的書院講席(教師),此刻正負手而立,臉上慣常的儒雅被一層薄薄的寒霜覆蓋。
他手中捏著一份卷子,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他出身博陵崔氏的旁支,雖非嫡系,但崔氏這塊響當當?shù)慕鹱终信?,足以讓他在書院中地位超然,更賦予了他一種俯瞰眾生的傲慢。
“蘇然,”
李軒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整個講堂,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冰冷和失望,
“你且上前來?!?/p>
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一個青年應聲而起。
他身姿挺拔如青松翠竹,穿著與其他學子無異的青衿,但漿洗得有些發(fā)白,袖口甚至帶著不易察覺的磨損。
他面容清俊,眉宇間凝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書卷氣,更深處,則是磐石般的堅韌。
這便是蘇然,清賢書院寒門學子中的翹楚。
他穩(wěn)步走到講臺前,對著李軒躬身一禮,姿態(tài)不卑不亢:
“學生蘇然,聆聽老師教誨?!?/p>
李軒將手中那份卷子,“啪”的一聲輕摔在講案上,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苛責:
“聆聽教誨?蘇然,你自己看看!這就是你交上來的課業(yè)?論《鹽鐵》之利弊?”
他拿起卷子抖了抖,仿佛上面沾染了污穢,
“通篇陳詞濫調,拾人牙慧!見解膚淺,毫無新意!邏輯更是混亂不堪!如此敷衍塞責之作,簡直是有辱斯文,玷污我清賢書院百年清譽!你平日里的勤勉刻苦,莫非都是裝出來糊弄人的?”
字字誅心,句句如刀。
講堂內瞬間落針可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蘇然身上。
有同情,有驚愕,有漠然,更有不少士族子弟眼中流露出的,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幸災樂禍。
鹽鐵論題本就艱深,涉及國策根本,蘇然的答卷他們私下傳閱過,見解獨到,論據(jù)扎實,引經據(jù)典鞭辟入里,遠非李軒口中的“陳詞濫調”。
蘇然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李軒,那雙充滿審視與不屑的眼睛。
那眼神深處翻滾的,并非嫉妒那么簡單,而是一種對“僭越者”本能的排斥和打壓
——一個寒門子弟,怎配擁有如此才學?
怎配在士族子弟云集的書院中脫穎而出?
“李夫子,”
蘇然的聲音清晰而穩(wěn)定,像山澗溪流撞擊巖石,
“學生愚鈍,不敢自詡高論。然此篇課業(yè),乃學生查閱《鹽鐵論》原典、《通典》相關卷目,并走訪青州府三家鹽場、兩處冶鐵作坊后,深思所得。其中關于官營鹽鐵‘平準’之弊與民間‘均輸’之利的觀點,或可商榷,但絕非信口開河,更非敷衍塞責。學生斗膽,懇請老師具體指出謬誤之處,學生愿聞其詳,也好改正?!?/p>
他不辯解,只陳述事實,請求指教。
姿態(tài)放得極低,言語卻綿里藏針,直指李軒批評的空泛無理。
李軒的臉頰肌肉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沒想到蘇然竟敢當眾反駁,還搬出了實地走訪的證據(jù)。
這無異于當眾拂了他的面子!
尤其那句“懇請夫子具體指出謬誤之處”,更將了他一軍。
蘇然的論據(jù)環(huán)環(huán)相扣,邏輯嚴密,他一時竟真找不到明顯的破綻來駁斥。
這沉默的瞬間,講堂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
一些寒門學子眼中燃起了微光,而士族子弟們則皺起了眉頭。
“哼!”
李軒惱羞成怒,猛地一拍講案,聲調變得更加尖刻,圖窮匕見,
“蘇然!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學問之道,首重根基底蘊!你一個寒門出身,祖上三代躬耕隴畝,見過多少世面?讀過幾卷真正的好書?能識得幾個古字?你所謂的‘深思’,不過是井底之蛙的臆想,是沙上建塔,根基虛??!靠著一點小聰明死記硬背,就妄想窺探治國經綸?簡直是癡人說夢,不知天高地厚!清賢書院收容你等,已是天大的恩典,你當謹守本分,勤勉修習蒙學基礎才是正道!莫要好高騖遠,徒惹人笑!”
赤果果的出身論!
將“寒門”二字,如同烙印般狠狠打在蘇然身上,徹底否定了他的努力、他的才智、他一切向上的可能。
學問與出身,被他強行捆綁,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血統(tǒng)鴻溝。
講堂內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
幾個寒門學子臉色煞白,拳頭在桌下緊握,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士族子弟中則有人面露得色,微微頷首,深以為然。
一股灼熱的血氣猛地沖上蘇然的臉頰,又瞬間褪去,留下一片冰冷的蒼白。
他袖中的雙拳死死攥緊,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爆響。
羞辱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尊嚴之上。
他死死盯著李軒那張道貌岸然的臉,那上面寫滿了對“下等人”根深蒂固的鄙夷。
然而,怒火并未沖垮他的理智。
相反,那火焰在他眼底深處燃燒,淬煉出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仿佛吸入了整個世道的不公與沉重。
他沒有咆哮,沒有爭辯,只是挺直了那仿佛能承受千鈞重壓的脊梁,對著李軒,再次深深一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回蕩在死寂的明倫堂中:
“李老師教訓得是。學生出身寒微,此乃天命,不敢有怨。然,學生亦聞古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學問之道,當以真才實學論高下,以濟世安民為歸旨,豈能因門第而判優(yōu)劣、定前程?寒門子弟,亦有向學之心,報國之志。學生蘇然,不敢妄言經綸,唯愿以螢燭末光,求索圣賢之道,他日若得寸進,必竭盡全力,為天下寒士,開一線登進之門!今日老師之言,學生銘記于心,更當以此自省、自勉!”
話音落下,滿堂皆驚!針落可聞!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來自另一個時空、另一個被壓迫階層的驚天詰問,此刻由蘇然口中說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萬鈞巨石!
為天下寒士開一扇登進之門?
這簡直是在公然挑戰(zhàn)士族門閥賴以生存的根本法則!
李軒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指著蘇然的手指都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
“你……你……狂妄!大逆不道!豈有此理!”
他氣得語無倫次,胸膛劇烈起伏。
蘇然卻不再看他,只是平靜地垂下眼瞼,那濃密的睫毛遮掩住了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他默默轉身,在無數(shù)道震驚、復雜、忌憚的目光注視下,一步步走回自己那位于角落的座位。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布滿荊棘的路上,沉重而堅定。
那挺直的背影,像一把在重壓下依舊不肯彎曲的劍,無聲地宣告著一種絕不屈服的意志。
他心中那個模糊的、關于打破這鐵幕般門閥統(tǒng)治的念頭,在這一刻,被李軒的羞辱徹底點燃,淬煉成鋼,清晰得如同烙印——這條路再難,他也要走下去!
林府,棲霞院。
午后的陽光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欞,在光潔的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林悅在春桃和夏荷的小心攙扶下,第一次踏出了那間,彌漫著藥香和富貴氣息的臥房。
雙腳踩在堅實的、帶著歲月涼意的青磚上,一種奇異的真實感,終于壓過了些許虛幻的漂浮感。
她慢慢走著,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貪婪地捕捉著林府的每一個細節(jié)。
庭院深深。繞過繪著梅蘭竹菊的影壁,眼前豁然開朗。
庭院布局規(guī)整中透著雅致,抄手游廊如臂彎般連接著幾進院落。
廊柱是上好的楠木,刷著深紅的漆,柱礎雕刻著祥云瑞獸。
假山堆疊得頗具章法,用的是本地常見的青灰色湖石,雖無皇家園林的磅礴氣勢,卻也玲瓏奇巧,石縫間頑強地生長著幾叢翠綠的蘭草。
引來的活水在假山下,匯成一方不大的池塘,幾尾紅鯉在稀疏的荷葉間悠然游弋。
然而,這看似寧靜的庭院深處,卻處處透露出一種掩飾不住的頹勢與緊繃。
廊下掛著的燈籠,有幾盞的絹面已經褪色發(fā)暗,甚至破了小洞,也未及時更換。
墻角的花圃里,名貴的牡丹、芍藥開得有些疏落,顯然缺乏精心打理,反不如幾叢野菊長得茂盛。偶爾走過的仆役,步履匆匆,臉上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謹慎,眼神不敢亂瞟,仿佛空氣中都彌漫著無形的壓力。
幾個負責灑掃的粗使婆子,聚在月洞門邊低聲交談,一見到林悅一行人,立刻如鳥獸散,噤若寒蟬,那份惶恐絕非僅僅源于對主子的敬畏。
“那是賬房的吳先生,”
春桃見林悅目光掃過,一個月亮門內匆匆閃過的一個抱著賬本、愁眉苦臉的中年文士背影,低聲介紹,
“聽說……城西的兩間綢緞莊,又被盧家的人找借口加了三成的‘行會例錢’,吳先生正為這事發(fā)愁呢?!?/p>
盧家?青州盧氏?
林悅腦中立刻閃過,春桃之前提到的本地豪強,依附于頂級士族范陽盧氏的存在。
看來,林家的產業(yè)被覬覦和侵擾,已是常態(tài)。
她們穿過一道垂花門,進入內院。
這里的建筑更加精致,但歲月的痕跡也更深。
朱漆有些剝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頭底色。
窗欞的雕花依舊繁復,細看卻蒙著一層薄灰。
空氣中那股冷冽的、混合著藥味的熏香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陳舊的、帶著淡淡霉味的木頭氣息。
走到一處名為“聽松軒”的小院前,春桃停下腳步:
“小姐,這就是您平日起居和看書的地方了?!?/p>
軒內陳設相對臥房更為簡潔雅致,靠墻是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面整齊地碼放著線裝書籍,書脊上的字跡大多是端正的楷書。
一張寬大的紫檀書案臨窗擺放,上面除了筆墨紙硯,還散落著幾張寫了一半的箋紙,字跡娟秀。
最引人注目的是書案一角,靜靜放置著一個半尺見方的紫檀木盒。
盒子本身雕工古拙,透著一股年代感,但盒蓋中央鑲嵌的一塊圓形金屬飾物,卻顯得格格不入
——那材質非金非銅,呈現(xiàn)一種奇異的暗銀色,上面鏤刻著極其繁復、絕非中土風格的扭曲紋路,像某種狂野的火焰,又像糾纏的藤蔓,隱隱透出一絲神秘而危險的氣息。
“這盒子……”
林悅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下意識地伸出手。
指尖還未觸及那冰涼的金屬紋飾,一種極其微弱、如同靜電般的麻刺感瞬間傳來,讓她猛地縮回了手!
“小姐當心!”
夏荷輕呼一聲,
“這盒子是前年,老爺一位跑西域商路的朋友帶來的,說是極西之地一個消失古國的遺物,邪性得很!老爺當時看著新奇,就留下了,但夫人說這東西看著不祥,不讓放在明處,您就隨手把它塞在書架頂上了。前些日子您找書,不知怎么又把它翻下來了……”
夏荷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西域?消失的古國?邪性?
林悅的心跳驟然加速。
現(xiàn)代的靈魂讓她本能地對一切“超自然”保持警惕,但歷史學者的直覺卻在瘋狂叫囂
——這盒子,這詭異的紋飾,與她穿越至此的離奇經歷,是否存在著某種隱秘的、尚未可知的聯(lián)系?
它會是鑰匙,還是潘多拉的魔盒?
她強壓下立刻打開它的沖動,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神秘的紋路上。
指尖殘留的微麻感,像一道冰冷的電流,提醒著她這個世界的復雜遠超想象。
不僅有士族寒門間冰冷的傾軋,似乎還潛藏著更為幽深難測的力量。
“知道了?!?/p>
她淡淡應了一聲,將視線從盒子上移開,仿佛只是隨意一瞥。
但心底的波瀾,卻再也無法平息。這盒子,如同一個突兀的楔子,釘進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初步認知里。
它意味著什么?
與她來到此處的關聯(lián)又是什么?
是歸途的線索,還是另一個深淵的入口?
窗外的蟬鳴不知疲倦地聒噪著,陽光將紫檀書案分割成明暗兩半。
林悅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目光掠過窗外略顯蕭瑟的庭院,望向更遠處青州府城模糊的輪廓。
她仿佛看到了清賢書院那森嚴的講堂,看到了蘇然那挺直的、如同標槍般的背影,也看到了士族門閥編織的那張無所不在、冰冷窒息的巨網(wǎng)。
前路茫茫,迷霧重重。
家族的困境,自身的謎團,這陌生世界的森嚴法則,還有那個裝著未知力量的紫檀木盒……
如同一道道無形的枷鎖,又像是一張張待解的謎題,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
她,一個被命運拋擲于此的異世靈魂,該何去何從?
是利用現(xiàn)代的知識與眼光,在這傾軋的旋渦中為林家博取一線生機?
還是追尋那神秘盒子的線索,尋找那渺茫的歸途?
而那個在書院中,發(fā)出不屈吶喊的寒門學子蘇然,他的抗爭,又將在這鐵幕般的時代里,激起怎樣的漣漪?
炎朝的天元三年,燥熱的午后,林府深閨之內,歷史的齒輪,因一個意外闖入的靈魂和一個不肯低頭的寒士,悄然偏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角度。
命運的絲線已然纏繞,更大的風暴,正在這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無聲地匯聚、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