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寶安國際機場，貴賓通道的冷氣開得很足。陸沉解開一絲不茍系到最頂端的襯衫紐扣，露出喉結下一點緊繃的皮膚。連續(xù)三天高強度的風投會議，神經像拉滿的弓弦，此刻驟然松弛，疲憊感才后知后覺地漫上來。
他捏了捏眉心，接過助理周明遠遞來的登機牌和薄外套。
“陸總，回程航班是CA1897，預計兩小時十五分鐘后抵達江城。司機小張已經等在T2航站樓出口?！敝苊鬟h聲音不高，條理清晰，將陸沉的黑色公文包也一并遞過去，“項目資料和會議紀要我已經整理好，加密發(fā)到您郵箱了。深創(chuàng)投那邊，后續(xù)對接我會跟進?！?/p>
“嗯?！标懗翍艘宦暎曇魩е稽c熬夜后的微啞，“辛苦了。你也回去休息，明天下午再回公司?！?/p>
周明遠點頭：“明白。您落地后……”他頓了一下，看向陸沉。
陸沉已經邁開長腿往外走，聞言腳步未停，只側了下頭，輪廓分明的下頜線在通道頂燈下顯得格外冷硬：“直接回家?！?他頓了頓，似乎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確認什么，“晚晚這兩天胃不舒服，念叨了好幾次‘時光’的提拉米蘇?！?/p>
周明遠了然，不再多言，目送那道挺拔冷峻的身影匯入通道盡頭的光亮里。
灣流公務機穿透對流層，窗外是翻滾無垠的云海，陽光刺眼。陸沉合著眼，卻毫無睡意。林晚晚昨晚視頻通話時略顯蒼白的臉和撒嬌的語氣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她說想他，說一個人在家空落落的，說“時光”咖啡館新來的甜品師做的提拉米蘇特別地道，可惜他不在。
結婚五年，林晚晚的胃是嬌氣的，一點冷硬刺激都受不住，偏偏又嗜甜。他記得婚前她挽著他的胳膊，指著“時光”臨街的落地窗說：“阿沉，以后我們要是吵架了，你就來這里給我買一塊提拉米蘇，我肯定立刻原諒你！” 那時的她，眼睛亮得像落進了星星。
后來，磐石科技初創(chuàng)，他忙得腳不沾地，天南海北地飛。林晚晚抱怨過，哭過，他也曾內疚，盡量補償。物質上，他從未虧待她?！霸祈敼^”頂層六百平的復式，衣帽間里塞滿當季新品，副卡額度高到她可能刷爆了都沒概念?？捎行〇|西，似乎終究在忙碌的縫隙里悄然流逝了。
這次提前一天結束行程，算是個意外之喜。深創(chuàng)投的負責人臨時有急事，最后一場關鍵談判異常順利。他幾乎是立刻決定改簽了最早的航班。沒告訴林晚晚。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飛機平穩(wěn)降落江城。下午四點半，陽光正好，帶著初夏特有的、微醺的溫度。司機小張早已等候，黑色奧迪A8L無聲地滑出機場，匯入略顯擁堵的車流。
“陸總，回家還是回公司？”小張透過后視鏡詢問。
陸沉的目光落在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上，沉吟片刻：“繞一下，去‘時光’咖啡館，云裳大廈旁邊那家?！?/p>
“好的，陸總?！毙垜?，方向盤一打，車子流暢地變道。
路程不長，但晚高峰初顯，走走停停。陸沉靠著舒適的真皮椅背，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想到林晚晚看到提拉米蘇時可能露出的驚喜笑容，他緊抿的唇角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絲。也許，該抽個時間帶她出去度個假？馬爾代夫？或者她一直想去的托斯卡納？磐石科技B輪融資剛敲定，估值近百億，他肩上的擔子松了些，是該補償她了。
車子在距離“時光”咖啡館一個路口的地方被堵住。前面似乎發(fā)生了小剮蹭，交警正在處理。
“陸總，前面堵死了，一時半會兒動不了。”小張有些為難地回頭。
陸沉抬眼，透過前擋風玻璃，已經能看到“時光”那熟悉的、復古銅質招牌在斜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距離不遠。
“靠邊，我走過去?！彼纱嗬涞卣f，伸手推開了車門。
初夏傍晚的風裹挾著城市喧囂的熱度撲面而來，驅散了車內的冷氣。陸沉將脫下的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臂彎，只穿著挺括的白襯衫和深色西褲，大步流星地穿過停滯的車流。身高腿長，氣質冷峻，引得周圍不少人側目。
他目標明確，徑直走向“時光”咖啡館那扇標志性的巨大落地窗。暖黃的燈光從里面透出來，映照著窗邊擺放的綠植和舒適的沙發(fā)卡座?？諝饫镫[約飄來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甜點的甜膩氣息。
就是這里。陸沉腳步不停，目光習慣性地掃過臨窗的位置，尋找著可能空著的座位，或者……那個熟悉的身影。他記得林晚晚說過，她很喜歡坐靠里面那個安靜的角落，因為那里有盞造型別致的落地燈。
目光掠過幾桌客人，然后，毫無預兆地，定格在角落那個卡座上。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被按下了暫停鍵。
喧囂的車流鳴笛、街邊店鋪嘈雜的音樂、行人的談笑……所有聲音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視野里，只剩下那片被暖黃燈光籠罩的角落。
林晚晚。
他的妻子林晚晚。
她今天穿了一條他從未見過的米白色真絲連衣裙，勾勒出姣好的身段。長發(fā)微卷，慵懶地垂在肩頭。臉上化了精致的妝，眉眼彎彎，正側著頭，對著坐在她對面的男人笑著。
那笑容，陸沉無比熟悉。是卸下所有防備后，帶著點嬌憨，全然依賴和信任的笑。曾經，這樣的笑容只屬于他。
而此刻，這笑容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陸沉的眼底。
坐在林晚晚對面的，是一個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的男人，三十歲上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腕上戴著一塊價值不菲的腕表。男人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溫文爾雅的笑意，眼神專注地看著林晚晚。
陸沉的腳步釘在了原地，像被無形的冰層瞬間凍結。
他看到那個男人——后來陸沉才確切知道，他叫陳哲——姿態(tài)親昵地微微傾身向前。他修長的手指間，捻著一方質地柔軟的、淺灰色的手帕。
動作很自然，很輕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
那方手帕，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林晚晚的唇角。像是在擦拭什么不存在的痕跡。
林晚晚沒有躲閃。
不僅沒有躲閃，她甚至順從地、微微仰起了那張妝容精致的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臉上那抹嬌嗔依賴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反而因為對方的靠近，顯得更加生動嫵媚。她的身體，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極其自然地、帶著點撒嬌意味地，向著陳哲的方向傾斜過去。
兩人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陳哲低聲說了句什么，林晚晚的唇角翹得更高，臉頰似乎飛起一抹薄紅，眼神里流轉著陸沉許久未曾見過的、被取悅的亮光。
落地窗外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落地窗內，暖光融融，咖啡香氣氤氳。他們坐在那個安靜的角落，自成一方曖昧旖旎的小天地。低聲的談笑，親昵的擦拭，身體自然的靠近，眼神交匯時流淌的默契……所有的一切，都構成了一幅刺目又和諧的畫卷。
陸沉站在離他們不過十米之遙的人行道上，隔著透明的玻璃，像一個被徹底遺忘在冰冷世界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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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從腳底板瞬間竄起，沿著脊椎一路沖上頭頂，轟然炸開！
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流動，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倒灌回心臟，沉重地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擂鼓般的悶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背叛。
這個他從未想過會與自己生活沾邊的詞，裹挾著尖銳的冰凌，狠狠扎進他所有的感官和認知里。眼前暖黃的燈光、溫馨的布置、妻子嬌美的笑靨、陌生男人親昵的動作……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扭曲、變形，幻化成無數淬毒的嘲笑，瘋狂地撕扯著他剛剛還在盤算著帶她去度假的、那一點點可笑的溫情。
巨大的痛楚如同海嘯，瞬間淹沒了他。那是一種被最信任的人從背后捅穿心臟的、撕心裂肺的鈍痛，混雜著被愚弄、被輕視的強烈屈辱。五年婚姻，那些他以為真實存在的溫存、依賴，此刻都變成了最惡毒的諷刺！他陸沉，磐石科技的掌舵者，在商場翻云覆雨、殺伐決斷，此刻卻像個徹頭徹尾的小丑，站在這里，看著自己的妻子對另一個男人展露著本該屬于他的親昵！
怒意，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熔巖，在極致的冰冷和痛楚之下轟然爆發(fā)！炙熱、狂躁、毀滅一切！那股暴戾的氣息在他四肢百骸里瘋狂沖撞，叫囂著要沖進去，砸碎那扇礙眼的玻璃，將那個男人撕碎，將那個背叛他的女人拖到面前質問！
手臂上的肌肉瞬間繃緊，青筋在皮膚下賁張凸起，捏著西裝外套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他的眼神在剎那變得極其可怕，黑沉沉的瞳孔深處，像是醞釀著摧毀一切的風暴，冰冷、狂暴，帶著擇人而噬的兇戾。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因為這驟然降臨的低氣壓而凝滯凍結。
就在這理智的弦即將徹底崩斷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哐當！”
一聲清脆又刺耳的金屬撞擊聲，驟然劃破了他腦中混亂的轟鳴。
是他一直無意識攥在左手的車鑰匙。那枚冰冷的金屬物體，此刻終于承受不住主人掌心中失控爆發(fā)的恐怖力道，掙脫了束縛，直直地掉落在人行道堅硬的水泥方磚上。
聲音不大，卻像是一道驚雷，劈開了陸沉眼前血色的迷霧。
鑰匙在灰色的地磚上彈跳了一下，滾到他的腳邊。
這一聲響，像是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兜頭澆下。
狂怒的巖漿被強行壓住，翻滾的痛楚被逼回深淵。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暴戾情緒，在零點幾秒的僵持后，被一種更可怕、更幽深的東西取代——一種淬煉到極致的冰冷理智。
陸沉的視線，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落地窗內那對刺目的身影上移開。他的目光下移，落在那枚躺在自己腳邊的車鑰匙上。銀色的金屬在夕陽下反射著冰冷的光，像一個無聲的嘲諷，嘲笑著他剛才差點失控的愚蠢。
時間只過去了一兩秒。周圍的行人依舊匆匆，沒人注意到他這瞬間的失態(tài)。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短短的一兩秒，他的世界經歷了怎樣的天翻地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口氣吸得又沉又長，仿佛要將這渾濁的、帶著背叛氣息的空氣都吸入肺腑，再徹底碾碎。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隨即被強大的意志力強行壓平。再抬起頭時，那雙眼睛里的風暴已經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冰冷。死寂。沒有一絲波瀾。所有的驚濤駭浪都被死死地封凍在這層堅冰之下，只剩下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
臉上的線條繃得像刀削斧刻，下頜收緊，唇線抿成一道毫無弧度的直線。之前的疲憊、歸家的溫情、甚至那一點點的內疚和補償的心思，此刻都被這極致的冰冷徹底抹去。只剩下一種近乎非人的沉靜。
他彎下腰，動作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仿佛只是撿起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鑰匙，穩(wěn)穩(wěn)地拾起，握回掌心。金屬的寒氣似乎能刺穿皮膚，卻再也無法撼動他分毫。
然后，他站直身體。
目光重新投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投向那個角落卡座。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風暴，不再有痛楚，只剩下一種審視獵物般的、洞穿一切的銳利和冰寒。
沒有停頓，沒有猶豫。
陸沉抬步，邁開長腿，徑直朝著“時光”咖啡館那扇敞開的玻璃門走去。
皮鞋鞋跟敲擊在堅硬的人行道地磚上，發(fā)出清晰、穩(wěn)定、不疾不徐的篤、篤聲。每一步，都像踏在冰層之上，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碾碎虛妄的決絕力量。臂彎里的西裝外套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晃動，白襯衫的袖口在夕陽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
周圍的喧囂被他徹底隔絕在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扇門，門內那個背叛了他的女人，以及那個膽敢染指他妻子的人。
門楣上的風鈴，因為他的進入，發(fā)出叮叮當當清脆悅耳的響聲。
這聲音，落在他此刻的耳中，卻像是敲響了某種終結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