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敗的小巷深處，那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在晨光中顯得更加蕭索。窗戶紙上的破洞被寒風灌入，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陳凌推開那扇虛掩的、布滿裂縫的木門，濃重的藥味和腐朽氣息再次撲面而來。他腳步虛浮，臉色蒼白如紙，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但那雙眼睛，在踏入屋門的瞬間，便緊緊鎖定了木板床上那個蜷縮的身影。
“娘…”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沙啞而干澀。
木板床上的柳氏似乎睡得很沉，并未被開門聲驚醒。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蠟黃的臉上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里沉重的拉扯聲，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停止。
陳凌的心瞬間揪緊！他強撐著身體，踉蹌著撲到床邊，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母親枯瘦的手腕。
指尖傳來冰涼刺骨的觸感！脈搏微弱得如同游絲，時斷時續(xù)！
“娘！娘！醒醒！我回來了！”陳凌的聲音帶著哭腔，用力搖晃著柳氏瘦弱的肩膀?？謶秩缤涞某彼?，瞬間將他淹沒。難道…還是晚了一步？！
劇烈的搖晃和呼喚，終于讓柳氏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她極其艱難地、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jīng)溫柔慈愛的眼睛，此刻渾濁不堪，布滿了灰翳，仿佛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黯淡無光。她茫然地看著陳凌，眼神空洞，仿佛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
“凌…兒…？”她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帶著濃重的痰音和不確定。
“是我！娘！是我！凌兒回來了！”陳凌緊緊握住母親冰涼的手，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滾燙的淚珠滴落在母親枯槁的手背上，“我找到藥了！娘！我找到救你的藥了！你撐?。∫欢ㄒ獡巫?！”
聽到“藥”字，柳氏渾濁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亮光，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疲憊淹沒。她艱難地搖了搖頭，氣若游絲：“沒…沒用了…凌兒…娘…娘不行了…別…別再費心了…走…離開林家…”
“不！有用！一定有用！”陳凌嘶聲低吼，如同受傷的幼獸。他手忙腳亂地從貼身的里衣口袋中，掏出那個被體溫焐得溫熱的樹葉包裹。他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解開層層包裹的樹葉，露出了里面那汪碧綠清澈、散發(fā)著濃郁生命氣息和清冽藥香的液體！
碧綠的藥液在昏暗的屋內(nèi)，如同最上等的翡翠，流淌著溫潤的光澤。那股清新溫和、磅礴的生命力瞬間彌漫開來，連屋內(nèi)濃重的藥味和腐朽氣息都被沖淡了許多！
柳氏渾濁的眼睛似乎被那碧綠的光澤吸引，空洞的眼神聚焦了一絲，落在陳凌手中的樹葉上。
“娘，喝下去！快！”陳凌一手小心地托起母親的頭，一手將卷成漏斗狀的樹葉邊緣，輕輕湊到母親干裂蒼白的唇邊。他生怕灑落一滴，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
柳氏似乎感受到了那近在咫尺的磅礴生機，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身體的衰竭。她極其艱難地張開嘴，任由陳凌將那碧綠溫潤的藥液，一點點、小心翼翼地喂入她的口中。
藥液入口，并非苦澀，反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甘冽清甜，如同最純凈的山泉，瞬間滑入干涸的喉嚨。
奇跡，在陳凌緊張的注視下，緩緩發(fā)生！
藥液入腹的瞬間，柳氏蠟黃灰敗的臉上，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紅潤！雖然依舊蒼白，卻不再是那種死寂的灰??！她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一些，黯淡的瞳孔深處，仿佛有兩簇微弱的火苗被點燃，重新煥發(fā)出一點點神采！
“呃…”一聲悠長的、帶著解脫意味的嘆息從柳氏胸腔深處發(fā)出。緊接著，她猛地弓起身子！
“咳咳！咳咳咳——！”一陣遠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劇烈、都要徹底的咳嗽爆發(fā)出來！不再是那種撕心裂肺卻無力咳出的悶咳，而是如同要將沉積在肺腑深處多年的污穢徹底排空的、暢快淋漓的猛咳！
陳凌慌忙扶著母親，輕輕拍著她的背。
噗！噗！噗！
幾大口粘稠無比、顏色暗紅發(fā)黑、散發(fā)著濃烈腥臭的淤血被柳氏狠狠地咳了出來，濺落在陳凌早已準備好的破布上！
淤血離體，柳氏仿佛瞬間卸下了千斤重擔！她急促的喘息漸漸平復，雖然依舊虛弱，但那種如同破風箱般的拉扯聲明顯減弱了！胸口劇烈的起伏也緩和下來！
“娘！感覺怎么樣？”陳凌緊張地看著母親，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期待。
柳氏緩緩靠回稻草上，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次，吸氣順暢了許多！她再次睜開眼，看向陳凌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渙散，雖然依舊疲憊，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
“凌…凌兒…”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卻比之前清晰有力了許多，眼中涌動著渾濁的淚水，“這…這是什么藥？娘…娘感覺…肺里…松快了…好多…好暖和…”
“有用！真的有用！”巨大的喜悅如同洪流，瞬間沖垮了陳凌所有的疲憊和傷痛！他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感受著那雙手雖然依舊冰涼，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刺骨，掌心甚至恢復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娘！您別說話，好好休息！藥還有，您一定會好起來的！”陳凌激動得語無倫次，連忙將樹葉里剩下的小半藥液再次喂給母親。這一次，柳氏配合地喝了下去，臉上那絲微弱的紅潤似乎又加深了一絲。
喂完藥，陳凌小心翼翼地扶著母親躺好，蓋好那床破被。柳氏似乎耗盡了力氣，很快便沉沉睡去。但這一次，她的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雖然微弱，卻不再帶有那種令人心碎的拉扯聲，蠟黃的臉上也終于有了一絲屬于活人的生氣。
陳凌守在床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母親安詳?shù)乃?，緊繃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心弦，終于在這一刻，緩緩地松弛下來。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上，他靠著冰冷的土墻，不知不覺也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無比深沉。直到日上三竿，刺眼的陽光透過破爛的窗戶紙照在臉上，陳凌才猛地驚醒。
他第一時間看向母親。柳氏還在沉睡，但臉色明顯比昨天好了太多，不再是死灰色，而是帶著一種病后初愈的蒼白，呼吸平穩(wěn)悠長。陳凌輕輕探了探她的額頭，溫度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樣滾燙或冰冷。
懸著的心終于徹底放下。陳凌長長舒了一口氣，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但精神卻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起身，走到那個簡陋的灶臺邊，將最后一點糙米熬成稀薄的米湯。又拿出自己僅剩的半塊硬窩頭，掰碎了泡在米湯里。
食物的香氣彌漫開來。柳氏也悠悠轉(zhuǎn)醒。
“凌兒…”她看著陳凌忙碌的背影，輕聲呼喚，聲音雖然依舊虛弱，卻清晰有力了許多。
“娘！您醒了！”陳凌連忙端著一碗溫熱的米粥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起母親，“餓了吧？先喝點粥?！?/p>
柳氏看著碗里稀薄的米粥和泡軟的窩頭碎，又看了看兒子身上那身洗得發(fā)白、還帶著污跡和淡淡血腥味的粗布衣裳，看著他蒼白卻透著堅毅的側臉，看著他眼底深處難以掩飾的疲憊…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
“苦了你了…我的兒…”她顫抖著手，輕輕撫摸著陳凌的臉頰，聲音哽咽。
“不苦，娘，只要您能好起來，一點都不苦?！标惲钃u搖頭，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將米粥送到母親嘴邊。
柳氏喝了幾口溫熱的米粥，暖流順著喉嚨滑下，滋養(yǎng)著干涸的五臟六腑。她靠在陳凌臂彎里，感受著兒子臂膀傳來的力量，一種久違的安全感涌上心頭。劫后余生，讓她心中充滿了感慨。
“凌兒…”柳氏的目光落在陳凌的脖頸處，那里，那枚灰白色的祖?zhèn)饔衽鍙囊骂I中滑出了一角。她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帶著追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怎么了，娘？”陳凌察覺到母親的異樣。
柳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回憶遙遠的過去。她伸出手，輕輕摩挲著那枚溫潤的玉佩，聲音低沉而飄忽：
“這玉佩…是你爹…留給你的唯一東西…”
陳凌身體微微一僵。關于父親，母親極少提及，他只知道父親在他出生前就失蹤了，生死不明。
柳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破敗的屋頂，望向了虛無的遠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那年…大雪封山…你爹他…渾身是血地抱著還在襁褓里的你…闖進我在山里的草屋…他…他傷得很重很重…幾乎…撐不住了…”
她的聲音帶著痛苦和恐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絕望的雪夜。
“他把你…塞到我懷里…把這枚玉佩…掛在你脖子上…說…說…”柳氏的聲音哽咽起來，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悲傷和困惑，“說…‘此物…關乎…凌兒…身世…非到…生死關頭…絕…絕不能示人…林家…非善地…帶他…走…’”
“身世？林家非善地？”陳凌心中劇震！他猛地看向母親，“娘！您是說…我…我不是林家的孩子？這玉佩…關乎我的身世？”
柳氏痛苦地閉上眼，淚水無聲滑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爹他…只來得及說完這些…就…就咽氣了…他死前…眼睛死死盯著北方…眼神…充滿了…不甘和…恐懼…”
“后來…大雪封山…我抱著你…一個弱女子…根本走不出去…再后來…林家進山狩獵的隊伍…發(fā)現(xiàn)了我們…林家旁系的管事…林?！娢夜驴酂o依…又帶著個嬰兒…便…便做主將我們收留…入了旁系…登記造冊…用了你爹臨終前告訴我的名字…陳凌…”
柳氏睜開眼，看著陳凌，眼神充滿了愧疚和痛苦：“凌兒…娘沒用…沒能帶你離開林家…這些年…讓你受盡屈辱…這玉佩…娘一直貼身藏著…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就是怕…怕引來災禍…”
真相如同驚雷，在陳凌腦海中炸響！
他不是林家的孩子！這枚帶來“萬化符種”傳承的玉佩，竟關乎他真正的身世！父親重傷垂死，將他托付給母親，叮囑逃離林家…林家非善地！
所有的線索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令人心驚的事實：他的親生父母，恐怕與林家有著極深的仇怨！甚至，父親的死，很可能就與林家有關！而林家收養(yǎng)他們母子，絕非善心，很可能…另有所圖！
陳凌緊緊攥住胸口的玉佩，冰冷的觸感此刻卻如同烙鐵般滾燙！他的眼神，從最初的震驚，迅速化為一片冰冷的、深不見底的寒潭！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氣和冰冷的殺意，在他胸腔中瘋狂滋生！
林家！
原來…這才是你們收留我們母子的真相？！
好一個林家！好一個…仇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