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顧道依舊是掐著點抵達片場。
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忙碌氣息，但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同。昨天還稱兄道弟、一口一個“小顧”的王錚，今天像是完全沒看見他一樣，擦身而過時，連個眼角的余光都沒給他。
顧道心中了然，卻也樂得清靜。他看到王錚正滿臉堆笑地勾搭著另一個從內(nèi)地來的學生，唾沫橫飛地吹噓著自己在港島的人脈，那架勢，和前天對他如出一轍。
“又在找新的肥羊了?！鳖櫟腊底岳湫σ宦暋?/p>
這種江湖老油子的伎倆，他上一世見得多了。無非是利用信息差和新人的敬畏心理，建立虛假的權(quán)威，從而榨取一些蠅頭小利。昨晚那120塊，就是買斷這份“交情”的價錢。
也好，省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他拿起工具，默不作聲地投入到工作中。
這幾天的體力勞動雖然辛苦，但對他而言并非毫無收獲。至少，他對一個專業(yè)劇組的運作流程、燈光器材的型號規(guī)格、軌道鋪設的技巧都有了最直觀的認識。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在一次協(xié)助燈光組調(diào)整燈位的時候，一個本地的小工操作失誤，差點讓一盞昂貴的阿萊燈砸下來。燈光指導氣得破口大罵，那個小工則嚇得面如土色，手足無措。
顧道在旁邊冷眼旁觀，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中：
他要做的，是導演，不是一個事必躬親的“管家婆”。
了解這些設備和流程，是為了更好地指揮和溝通，而不是為了親自上手去解決每一個技術(shù)問題。
如果一個燈光師連燈都打不好，一個場務連道具都看不住，那他要做的不是去教他們，而是毫不猶豫地換掉他們。
一個導演的時間和精力，應該百分之百地投入到鏡頭、表演和敘事節(jié)奏這些核心創(chuàng)作中去。把專業(yè)的事交給專業(yè)的人，當這個人不專業(yè)時，就換一個專業(yè)的。
這才是掌控全局的導演思維。
想通了這一點，顧道的心態(tài)豁然開朗。他不再糾結(jié)于偷學那些瑣碎的技術(shù)細節(jié)，而是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觀察整個劇組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和協(xié)作模式上。
上午十點左右，片場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騷動。原本還在罵罵咧咧的港島本地工作人員，都收斂了許多，連那個八字胡的場工都開始指揮人清掃地上的雜物。
一輛黑色的豐田保姆車緩緩駛?cè)肫瑘觥?/p>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一個戴著鴨舌帽、身材不高但眼神銳利的男人。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每一個細節(jié)似乎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顧道的心跳微微加速。
張億謀！
緊接著，一個身穿簡單白襯衫和牛仔褲的身影也從車上下來，長發(fā)隨意地披在肩上，素面朝天，卻難掩那股獨一無二的氣質(zhì)和風華。
正是鞏莉。
兩人的到來，仿佛給這個混亂的片場注入了一股強大的氣場。所有的喧囂和浮躁，在瞬間被壓制下去。
張億謀沒有多余的客套，只是對眾人點了點頭，便開始和攝影指導低聲交流起來。
而鞏莉則微笑著對周圍的工作人員打了聲招呼，聲音溫和，沒有絲毫巨星的架子。當她的目光掃過顧道這些內(nèi)地來的學生時，還特意多停留了兩秒，報以一個善意的微笑。
僅僅是這個微笑，就讓幾個備受排擠的年輕人激動得滿臉通紅。
“這才是真正的大佬風范。”顧道在心中感嘆。
他們的到來，讓整個劇組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之前囂張跋扈的本地場工，此刻都變得規(guī)矩起來，再也聽不到一聲刺耳的“大陸仔”。
電影正式開拍。
顧道的工作清閑了下來。他不再是主要的勞動力，更多的是在一旁待命，負責一些遞水、搬椅子的雜活。
但這恰恰給了他絕佳的觀察機會。
他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張億謀在現(xiàn)場的一舉一動。他如何給演員說戲，如何與攝影師溝通鏡頭語言，如何通過細微的調(diào)整來控制畫面的光影和情緒……這一切，都比在北電課堂上聽司徒老師講一百遍理論還要來得生動和深刻。
在一次拍攝間隙，鞏莉坐在休息椅上喝水，額頭上帶著一層薄汗。
顧道看準時機，拿著一條干凈的毛巾和一瓶水走了過去，恭敬地遞上。
“鞏莉姐，您辛苦了?！?/p>
鞏莉接過水，對他笑了笑：“謝謝?！?/p>
顧道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用一種混合著崇拜和真誠的語氣說道：“鞏莉姐，我剛才在監(jiān)視器后面看，您剛才那個從期望到失望的眼神轉(zhuǎn)換，不到三秒鐘，情緒層次太豐富了，真是絕了！學校老師總說表演要‘走心’，今天我才算見到活的教科書了?！?/p>
這番話，既沒有過分諂媚，又精準地夸到了點子上，顯示出他具備一定的專業(yè)審美，而不是一個只會說“你真漂亮”的門外漢。
果然，鞏莉的眼神亮了一下，多看了他兩眼，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是北電的？”
“是，導演系大三的學生，我叫顧道?！鳖櫟啦槐安豢旱鼗卮稹?/p>
“導演系？”鞏莉的笑容更深了，“小伙子很會觀察嘛。好好學，張導是位很了不起的導演，在他身邊能學到很多東西。”
“是，我一定會的！謝謝鞏莉姐?！?/p>
顧道躬了躬身，識趣地退到了一旁。他知道，點到為止，刷個臉熟，留下一個好印象就足夠了。
另一邊，張億????在和攝影師爭論一個鏡頭的景別問題。
顧道豎起耳朵仔細聽著。他知道，這是張億謀的風格，對藝術(shù)有著極致甚至偏執(zhí)的追求。
等他們討論告一段落，張億謀拿起對講機準備布置任務時，顧道看到導演腳邊有一卷散落的膠片，可能會絆到人。他快步走過去，默默地將膠片撿起來，放到了一旁的器材箱上。
張億謀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抬頭看了他一眼。
顧道對他點頭致意，然后又退回了角落。
整個下午，顧道就用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在兩位大佬面前不動聲色地展示著自己的存在感——機靈、懂事、有眼力見兒，而且具備專業(yè)素養(yǎng)。
很快，張億謀似乎也記住了這個總是出現(xiàn)在他需要幫助時、又從不多話的年輕人。偶爾，他還會主動對顧道說上一兩句。
“小顧，你覺得剛才那個鏡頭，如果機位再低一點，人物的情緒會不會更壓抑？”
“小顧，去，跟場記說一下，3A場第二條過了?！?/p>
顧道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功地從一個無名的“大陸仔”，變成了導演口中的“小顧”。這看似微小的一步，卻是他打入這個圈子的關(guān)鍵。
中午放飯的時候，伙食果然好了不少。雖然依舊比不上港方核心團隊的四菜一湯，但至少有了葷腥，多了一個扎實的雞腿。
顧道一邊啃著雞腿，一邊看著不遠處和好萊塢制片人談笑風生的嘉禾高層，心中不禁冷笑。
港島電影圈在這個時代的確輝煌，在內(nèi)地面前充滿了優(yōu)越感?？上?，這種優(yōu)越感在面對真正的世界霸主好萊塢時，就瞬間變成了謙卑的、甚至是諂媚的笑容。
說到底，這個圈子，乃至這個世界，都是一個巨大的食物鏈。你想不被人吃，就得拼命往上爬，成為頂端的掠食者。
晚上收工，顧道婉拒了其他同學一起去逛街的邀請，早早回到了那間狹小潮濕的賓館。
他需要絕對的安靜來思考自己的下一步計劃。
張導和鞏莉姐對自己客氣，甚至愿意指點一兩句，這是一種前輩對后輩的善意和提攜。顧道心中感激，但他分得清，這是一種情分，而不是責任。
人情債，最是難還。
尤其是在這個名利場里，欠下的人情，未來可能需要用自己不愿意付出的代價去償還。這和在學校里不一樣，司徒老師對他的幫助，是師生之誼，是學院體系內(nèi)的傳承，純粹而簡單。
但在這里，任何一點超乎尋常的善意，背后都可能隱藏著看不見的價碼。
他顧道要的，不是別人的施舍和憐憫，而是一個平等對話的機會。他要靠自己的作品，堂堂正正地站在鄒紋懷那樣的巨頭面前，告訴他：“我能給你帶來你想要的東西——票房和獎項?！?/p>
他看著本子上那幾個字，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而銳利。
劇組的學習和潛伏，只是跳板。真正的戰(zhàn)斗，從這個劇本開始。他必須盡快把完整的分鏡和劇本弄出來。
機會，永遠只留給有準備的人。而他，必須成為那個準備最充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