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陽的生活被失業(yè)按下了暫停鍵,卻意外地被對門那扇門縫下的動靜調(diào)成了慢速播放模式。
日子在投簡歷的石沉大海與泡面的寡淡滋味中一天天滑過。
那盒進口巧克力被陳陽珍惜地收在了柜子里,每次只舍得掰一小塊,仿佛那絲滑的甜味是連接另一個世界的微弱信號。
林霽塞回來的四百五十塊錢,他最終還是沒再硬塞回去,而是單獨收在一個舊餅干盒里,權(quán)當替烏云存的伙食基金——雖然那胖橘看起來并不缺他這點貢獻。
他漸漸摸清了林霽生活的一些邊角。
比如,林霽似乎是個夜貓子。
深夜一兩點,陳陽有時會被極輕微的開門聲弄醒——那是林霽出來取放在門口的外賣。
動作快得像受驚的兔子,門只開一條剛夠手臂伸出的縫,迅速把袋子撈進去,“咔噠”一聲輕響,樓道重歸死寂。
外賣袋子上印著的,總是樓下全天營業(yè)的便利店的logo
關(guān)東煮和牛奶,似乎是永恒不變的搭配。
陳陽也養(yǎng)成了去樓下便利店的習(xí)慣。
倒不全是為了窺探林霽的口味,更多是因為那里的關(guān)東煮熱湯在失業(yè)的寒冬里,比泡面更能暖一暖腸胃。
店老板是個姓張的微胖中年男人,話不多,但眼神很活絡(luò),似乎對樓里每個住戶都門清。
這天傍晚,陳陽照例揣著一點零錢下樓。
烏云不知何時又溜達到了四樓樓梯口,正蹲在那里,琥珀色的大眼睛盯著他,尾巴尖兒悠閑地擺動。
“嘿,又溜達出來了?”
陳陽蹲下身,伸出手指。烏云矜持地嗅了嗅,然后極其敷衍地用腦袋蹭了下他的指尖,算是打過招呼,目光卻直勾勾地盯著他手里的零錢。
陳陽失笑:“饞貓,你爹沒給你吃飽?”
他走進便利店,買了兩串蘿卜,一串魔芋絲,想了想,又拿了一盒鮮牛奶。
結(jié)賬時,張老板一邊掃碼,一邊狀似無意地瞄了眼他手里的牛奶,慢悠悠地說:“四樓那個小林啊,也總點這個牛奶,配關(guān)東煮。小伙子人挺好,就是……唉,看著太單薄了,像沒曬過太陽似的?!?/p>
陳陽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沒接話。
心里卻想,何止是沒曬過太陽,簡直是活在另一個維度。
他拎著東西出來,烏云果然還等在門口,見他手里的牛奶盒子,眼睛都亮了,繞著陳陽的腿蹭來蹭去,發(fā)出嬌滴滴的“喵嗚”聲。
“你這小胖子,還挺會挑?!?/p>
陳陽無奈,撕開牛奶盒的吸管口,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然后把盒子放在旁邊的臺階上。烏云立刻湊過去,小口小口地舔起來,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
看著烏云埋頭苦吃的圓潤后腦勺,陳陽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拿出手機,對著烏云喝奶的憨態(tài)拍了幾張照片,尤其抓拍了一張它沾得鼻尖都是奶漬的傻樣。
翻看著照片,他忍不住笑起來,點開那個只有兩條短信記錄的號碼,把最傻的那張照片發(fā)了過去。
發(fā)件人:陳陽
內(nèi)容:[圖片] 你家烏云在我這兒喝奶呢,伙食費記你賬上啊林老板?
發(fā)完這條帶著點玩笑性質(zhì)的短信,陳陽自己都覺得有點莽撞。
他是不是太自來熟了?林霽會不會覺得被冒犯?他有些忐忑地等著,一邊看著烏云把牛奶盒底舔得干干凈凈。
手機安靜了足足五分鐘。
就在陳陽以為對方不會回復(fù),或者干脆覺得他莫名其妙時,屏幕亮了。
發(fā)件人:林霽
內(nèi)容:嗯。
只有一個字。
陳陽盯著那個“嗯”,琢磨了半天。這算是默認了?還是僅僅表示收到了信息?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它喝完了,我把它送回去?還是你想讓它再玩會兒?
這次回復(fù)快了些。
隨它。
“嘖,真是個惜字如金的‘林老板’。”陳陽嘀咕著,收起手機。
他看著舔完奶意猶未盡,開始用爪子扒拉空盒子的烏云,嘆了口氣:“聽見沒?你爹說隨你。那你跟我上去待會兒?”
烏云像是聽懂了,仰頭對他“喵”了一聲,邁著方步,熟門熟路地往四樓走,尾巴翹得老高。
陳陽的出租屋比林霽那里多了點凌亂的“人氣”。
沙發(fā)上堆著沒疊的薄毯,茶幾上散落著幾本翻開的求職雜志和空啤酒罐,角落里堆著幾個還沒拆的搬家紙箱。
烏云一進門,就好奇地東聞西嗅,最后跳上了陳陽那張舊書桌,蹲在筆記本電腦旁邊,開始認真地舔爪子洗臉。
陳陽把買來的關(guān)東煮放在桌上,打開電腦,一邊吃著寡淡的蘿卜,一邊機械地刷新著求職網(wǎng)站。屏幕的冷光映著他有些麻木的臉。
一封封投出去的簡歷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連個漣漪都看不見。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目光瞥向桌角——那里放著他從舊餅干盒里拿出來的幾張五十塊,是林霽給的那筆錢的一部分。
他盤算著,這點錢加上卡里所剩無幾的余額,還能撐多久?下個月的房租……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
“喵——” 烏云大概是舔夠了爪子,又閑不住,開始用爪子撥弄陳陽放在桌上的圓珠筆。圓珠筆滾落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哎,小祖宗,別搗亂。”陳陽彎腰去撿筆。、就在他直起身時,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門口的地面。
門縫底下,似乎有什么東西。
不是快遞,也不是外賣袋。薄薄的一張紙,被小心翼翼地塞了進來,只露出窄窄的一條邊。
陳陽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走過去,蹲下身,輕輕地把那張紙抽了出來。
是一張速寫紙。
紙上用鉛筆勾勒著一個背影——一個男人蹲在樓梯口,背對著畫面,正低頭看著一只埋頭喝牛奶的橘貓。
男人的背影輪廓有些隨意,肩膀微垮,帶著點疲憊和松弛感,但線條流暢,捕捉到了那一刻的神態(tài)。
橘貓畫得尤其生動,圓滾滾的身體,專注舔舐的姿態(tài),甚至鼻尖那點奶漬的夸張?zhí)幚?,都透著一股笨拙的可愛。畫紙的右下角,沒有簽名,只有一個簡單的日期標記。畫的是他。
畫的是剛才在樓下,他和烏云一起喝牛奶的場景。
陳陽捏著這張薄薄的紙,指尖能感受到鉛筆劃過紙面的細微凹凸。
他認得出來,這背影就是他自己,穿著今天這件灰色連帽衫。
畫里的人沒有正臉,只是一個瞬間的捕捉,卻異常真實。
林霽看見了?他當時就在樓上?透過窗戶?還是……在門后?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奇異的被注視感,涌上陳陽的心頭。
失業(yè)以來積壓的煩躁和挫敗,仿佛被這張小小的、帶著溫度的速寫短暫地熨平了。
原來自己那些狼狽的、無所事事的時刻,在那個沉默鄰居的眼中,也能成為筆下帶著暖意的畫面?
原來那個把自己關(guān)在殼里的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安靜地觀察著門外的世界,包括他這個失業(yè)的鄰居?
他把畫小心地放在桌面上,挨著那幾張五十塊的鈔票。
速寫里的背影,和現(xiàn)實中焦慮投簡歷的身影,在燈光下形成了某種奇特的對照。
“烏云,你爹……有點東西啊?!标愱枌χ噲D用爪子扒拉他鍵盤的胖橘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烏云回給他一個高傲的“喵”。
深夜,醞釀了一整天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老舊居民樓的窗玻璃和外墻上,發(fā)出密集而沉悶的爆響。
狂風(fēng)在狹窄的樓宇間呼嘯穿梭,卷起不知哪家沒關(guān)好的窗戶,發(fā)出“哐當哐當”的駭人聲響。
陳陽被驚醒了。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偶爾劃破夜空的慘白閃電,瞬間照亮屋內(nèi)狼藉的輪廓。
雷聲緊跟著炸開,滾雷仿佛就在樓頂碾過,震得窗框嗡嗡作響。
他摸索著打開床頭燈,昏黃的光線只照亮一小片區(qū)域,反而襯得屋外的風(fēng)暴更加猙獰。
他起身想去檢查一下窗戶是否關(guān)嚴實,剛走到客廳,頭頂?shù)臒艄苊偷亻W爍了幾下,發(fā)出“滋啦”一聲短促的哀鳴,徹底熄滅了。
停電了。
整個房間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有窗外慘白的閃電不時撕裂夜幕,短暫地映亮屋內(nèi)家具扭曲的影子,隨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
狂風(fēng)暴雨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如同猛獸在耳邊咆哮。
陳陽暗罵一聲,摸黑在抽屜里翻找。
好不容易摸到半截蠟燭和一個打火機,微弱的火苗跳躍著亮起,勉強驅(qū)散了一小片令人心慌的黑暗。
昏黃的燭光搖曳,將他放大的影子投在墻壁上,隨著火光晃動,顯得有些詭異。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無法忽視的動靜穿透了狂暴的風(fēng)雨聲,從對門的方向傳來。
是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
像受傷的小動物,在無邊的恐懼中發(fā)出的、絕望又無助的悲鳴。
緊接著,是重物撞擊門板的悶響,一下,又一下,帶著失控的力道。
陳陽的心猛地揪緊了。是林霽!一定是林霽!
他立刻意識到,這場突如其來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暴風(fēng)雨和黑暗,對普通人來說只是不便,但對于林霽來說,可能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巨大的雷聲、絕對的黑暗、密閉空間帶來的窒息感,足以引爆他內(nèi)心最深層的恐慌和無助。
那壓抑的嗚咽和撞門聲,像冰冷的針,扎在陳陽的神經(jīng)上。
他幾乎能想象出林霽此刻的狀態(tài):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被無邊無際的恐懼淹沒,身體失控,甚至可能傷害自己。
不能不管!
陳陽一把抓起桌上的蠟燭,燭火在急切的行動中劇烈搖晃,險些熄滅。
他沖到門邊,猛地拉開了自家房門。
樓道里同樣漆黑一片,只有他手中這點微弱的光源,勉強照亮門前一小塊濕漉漉的水磨石地面。
狂風(fēng)卷著雨絲從樓道盡頭的窗戶灌進來,冰冷刺骨。對門402的門緊閉著,但門板后傳來的撞擊聲和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更加清晰了,在空蕩黑暗的樓道里回蕩,令人心碎。
“林霽!林霽!”陳陽用力拍打402的門板,聲音在風(fēng)雨聲中拔高,“是我!陳陽!開門!你沒事吧?”
門內(nèi)的撞擊聲和嗚咽停頓了一瞬,隨即是更劇烈的、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的撞擊!“砰!砰!” 門板都在震動。
“林霽!別怕!只是停電了!下雨而已!”
陳陽心急如焚,他知道此刻任何道理都是蒼白的,林霽被困在自己的恐懼風(fēng)暴里,根本無法聽到外界的聲音。
“你開開門!讓我進去!或者你應(yīng)我一聲!”
回應(yīng)他的只有失控的撞擊和越來越絕望的嗚咽,那聲音里充滿了瀕臨崩潰的痛苦。
陳陽急得團團轉(zhuǎn)。強行撞門?
且不說他有沒有那個力氣,萬一傷到里面的林霽怎么辦?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掃過門縫。門縫底下,透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他想起那張塞進來的速寫。
“林霽!”他再次拍門,聲音放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試圖穿透門板,“聽著,我知道你很害怕!沒關(guān)系!害怕是正常的!但現(xiàn)在,我就在門外!我不會走!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門內(nèi)的撞擊似乎弱了一點,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
“烏云呢?烏云在不在你身邊?”陳陽急切地尋找著能牽動林霽注意力的東西,“你抱著烏云!烏云在嗎?它肯定也害怕了!你抱著它!感受一下它!它是不是很暖和?”
他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嗚咽聲似乎夾雜了一點別的聲音,像是……貓叫?很微弱,但確實有。
“對!抱著烏云!抱緊它!”陳陽立刻抓住這根稻草,“你感覺到它了嗎?它的毛是不是很軟?它是不是在發(fā)抖?你摸摸它,跟它說說話……隨便說什么都行!”
門板后,劇烈的撞擊徹底停止了。只剩下壓抑的、帶著劇烈喘息的嗚咽,還有幾聲微弱的貓叫,像是在回應(yīng)。
陳陽稍微松了口氣,但心依然懸著。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在402門邊緩緩坐下,將蠟燭小心地放在腳邊。搖曳的燭光勉強照亮他疲憊的臉和眼前一小片地面。
“林霽,我就在這兒,在你門外?!?/p>
他放輕了聲音,用一種近乎聊天的、平緩的語調(diào)說著,試圖用自己的聲音構(gòu)建一個臨時的、安全的港灣,抵抗門內(nèi)外的風(fēng)暴
“這雨真他媽大,跟天漏了似的。我長這么大,頭一回在城里見這么大的雨……”
“你還記得我們樓下那棵老槐樹嗎?張老板總說它年紀比這樓還大,不知道能不能扛住……”
”烏云怕不怕打雷?我家以前養(yǎng)過一只土狗,叫大黃,它膽子就特別小,一打雷就往床底下鉆,拽都拽不出來……”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話題東拉西扯,從老槐樹到以前養(yǎng)的狗,從今天便利店的關(guān)東煮味道有點淡,到抱怨自己投的簡歷都石沉大?!?/p>
他也不知道林霽有沒有在聽,能不能聽進去。他只想用自己穩(wěn)定的聲音,填滿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靜,告訴門內(nèi)那個瀕臨崩潰的靈魂:你不是一個人。
門內(nèi),那令人心碎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沉重的、帶著哽咽的呼吸。偶爾夾雜著幾聲烏云的“喵嗚”,像是在笨拙地安慰。
時間在風(fēng)雨聲和陳陽低沉的絮語中緩慢流淌。
燭淚一滴滴堆積在陳陽腳邊。窗外的雷聲似乎滾得遠了些,雨勢也略微減弱,不再是那種毀滅性的傾瀉,但依舊連綿不絕。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陳陽說得口干舌燥,聲音都有些沙啞時,他聽到門內(nèi)傳來一聲極其微弱的、幾乎被風(fēng)雨聲蓋過的聲音。
“……數(shù)……”
陳陽精神一振,立刻湊近門縫:“林霽?你說什么?”
“……數(shù)……筆觸……” 門內(nèi)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般的虛弱,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陳陽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數(shù)筆觸?畫畫的人用來集中注意力、平復(fù)情緒的一種方法?他記得好像聽說過。
“好!數(shù)筆觸!”陳陽立刻接話,語氣帶著鼓勵,“你慢慢數(shù)!不急!我就在這兒聽著!數(shù)到多少了?”
門內(nèi)又陷入了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那微弱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機械般的專注
“……一……二……三……”
聲音很慢,很輕,像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腳步。
陳陽靠在門邊,聽著門內(nèi)那微弱卻堅定的數(shù)數(shù)聲,一顆懸著的心終于緩緩落回了實處。他疲憊地閉上眼睛,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聲音漸漸變得規(guī)律。樓道里,只有一點微弱的燭光在黑暗和風(fēng)雨中頑強地跳動著,映照著兩扇緊閉的門,和門外那個默默守護的身影。
門內(nèi),那緩慢的數(shù)數(shù)聲,成了這漫長雨夜里唯一的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