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的風(fēng)裹著潮氣鉆進(jìn)林婉清的棉襪，她貼著侯府后墻的陰影，指尖觸到西墻狗洞未砌嚴(yán)的磚縫。
春杏癲狂的話還在耳邊炸響——“當(dāng)年換子的事要是露了，侯府上下都得死！”四妹妹林婉蓉臨走時眼尾發(fā)青的笑，還有那半塊嚴(yán)絲合縫的玉佩，像根燒紅的鐵簽子扎在她心口。
她摸了摸袖中沈昭之給的朱砂粉，又捏了捏懷里的火折子。
今夜若不探清祖宅地窖的秘密，怕是連合眼的力氣都沒有。
狗洞僅容一人匍匐，林婉清咬著帕子壓下衣料摩擦聲，剛鉆出洞口就撞上一叢帶刺的野薔薇。
尖刺劃破手背的疼讓她倒抽冷氣，卻不敢出聲，只借月光快速查看——血珠順著指縫滴在青石板上，像顆顆暗紅的瑪瑙。
祖宅比侯府正院更顯頹敗，褪色的朱漆門柱上爬滿青苔，檐角的銅鈴在風(fēng)里發(fā)出細(xì)碎的嗚咽。
林婉清貼著廊柱屏息，耳尖捕捉到巡夜家丁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她縮進(jìn)門廊下的陰影，看著兩個提著燈籠的家丁從院門前走過，燈籠上“慶安侯府”的燙金大字被風(fēng)吹得搖晃，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等腳步聲徹底消失，她才直起腰，目光掃過院角那株老槐樹——賬本里那筆“祖屋修繕銀三百兩”的記錄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
三百兩夠買十畝良田，修繕一座荒宅何須如此？
她蹲下身，指尖劃過槐樹根部的青磚，果然在第三塊磚下摸到道淺淺的凹痕——像是被硬物反復(fù)撬動過的痕跡。
“嗚...嗚...”
一聲低泣從閣樓傳來。
林婉清的后頸瞬間起了層雞皮疙瘩。
那聲音像被濕布蒙住的胡琴，帶著說不出的壓抑，混著穿堂風(fēng)鉆進(jìn)她的耳朵。
她抬頭望向二樓半掩的木窗，窗紙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模模糊糊的人影。
心跳聲在耳中轟鳴，她摸出火折子攥在掌心，一步步踏上木梯。
閣樓的地板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呀”作響，每一步都像踩在繃緊的琴弦上。
推開門的瞬間，霉味混著潮土氣撲面而來。
月光從破窗漏進(jìn)來，照見墻角蜷縮著個白發(fā)老婦。
她穿著靛藍(lán)粗布衫，肩頭搭著條看不出顏色的舊帕子，枯瘦的手正攥著帕角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念叨：“回來了...回來了...”
“阿婆？”林婉清放輕聲音，火折子在指間轉(zhuǎn)了兩圈卻沒點(diǎn)燃——她怕驚著對方，更怕驚著藏在暗處的眼睛。
老婦的動作突然頓住。
她緩緩抬頭，月光正好落在她臉上。
那是張布滿皺紋的臉，可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里面翻涌著林婉清看不懂的情緒。
“你不該來這兒?！崩蠇D的聲音沙啞如砂紙，每個字都帶著刺，“二十年前有人來，二十年后又有人來...侯府的血，要浸透幾代人？”
林婉清的呼吸一滯。
她向前半步，試探著問：“阿婆可知二十年前的事？
換子...嫡長子失蹤...“
“換子！”老婦突然尖叫，枯樹般的手指猛地指向林婉清的胸口，“你娘的眼睛！
和當(dāng)年那個女人一模一樣！“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像被什么東西猛擊了天靈蓋，下一秒又癱軟在墻角，眼神渙散成一團(tuán)霧，”糖...我要吃糖...阿福該給我送糖了...“
窗外傳來石子落地的輕響。
林婉清猛地轉(zhuǎn)身，正撞進(jìn)一雙焦急的眼睛。
趙小六扒著窗沿，半邊臉隱在陰影里，另半邊被月光照得發(fā)白。
他嘴唇動了動，手指朝院外方向快速點(diǎn)了兩下——巡夜家丁的腳步聲又近了。
“阿婆，我下次再來看您?！绷滞袂宄断峦箝g的銀鐲子放在老婦腳邊，轉(zhuǎn)身時瞥見她枯瘦的手腕上有道青紫色的勒痕，像被什么繩子狠狠捆過。
她貓腰鉆出閣樓，正撞上趙小六拽著她往假山后躲。
家丁的燈籠光映在假山上，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趙小六的手勁大得驚人，指節(jié)都泛了白：“三小姐莫要再往里闖！
那閣樓地下有...有東西！“
“什么東西？”林婉清抓住他的手腕，“你知道什么？”
“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趙小六猛地甩開她的手，喉結(jié)滾動兩下，“方才那陳阿婆是老夫人二十年前派來看守祖宅的，三年前突然瘋了。
可小的昨日見柳姨娘的貼身丫鬟給她送過藥...三小姐，您快走吧，再晚就走不脫了！“
他話音未落，遠(yuǎn)處傳來家丁的吆喝：“誰在那邊？”
趙小六猛地推了林婉清一把，自己迎著燈籠光跑過去：“王哥，是小的！
方才見院角有野貓，追了兩步！“
林婉清借著他引開家丁的空檔，迅速折返閣樓。
陳阿婆還縮在墻角啃帕子，見她進(jìn)來只翻了翻眼皮。
她蹲下身，指尖沿著墻根摸索，在離地三寸的磚縫里摸到道凸起——和賬本里記載的“修繕”位置分毫不差。
“咔”的一聲，半塊磚陷了進(jìn)去。
林婉清屏住呼吸推移，整面墻竟露出道半人高的暗門。
霉味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她點(diǎn)燃火折子，火光映出向下延伸的石階。
密室比想象中狹小，四壁用青石板砌成，中央擺著口棗紅木箱。
箱蓋上落滿灰塵，卻有幾道新鮮的抓痕，像是指甲用力劃過的痕跡。
林婉清擦凈箱鎖，發(fā)現(xiàn)鎖孔里塞著團(tuán)已經(jīng)發(fā)黑的絲絨——有人最近動過這箱子。
她解下頭上的銀簪捅開銅鎖，箱蓋“吱呀”一聲掀開。
繡著金鳳的紅綢首先撞進(jìn)眼簾。
那是件半舊的嫁衣，金線繡的鳳凰在火折子光下泛著暗金，鳳嘴里銜的珍珠有些已經(jīng)脫落，露出米白色的線頭。
嫁衣下壓著封信，信封邊角卷著，上面的墨跡卻清晰：“致清兒”。
林婉清的手開始發(fā)抖。
她抽出信箋，字跡剛勁有力，卻帶著幾分女子特有的娟秀：“我非外室，乃侯爺親迎之側(cè)妃，因知曉換子之事，遭人陷害。
清兒若見此信，切記：你父當(dāng)年從戰(zhàn)場帶回的嬰孩非嫡子，真正的慶安侯嫡長子...在...“
信箋到此戛然而止，后半截被撕得干干凈凈。
林婉清翻找箱底，只在夾層里摸到塊羊脂玉佩，半塊雕著并蒂蓮，半塊...她猛然想起頸間掛的半塊——方才和林婉蓉的玉佩嚴(yán)絲合縫，可這半塊的紋路卻截然不同。
“啪！”
火折子突然熄滅。
黑暗中，林婉清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她攥緊信箋，指尖觸到玉佩冰涼的觸感。
窗外傳來更漏敲擊聲，已是丑時三刻。
陳阿婆的呢喃又響起來：“回來了...血要回來了...”
她將信和玉佩塞進(jìn)衣襟，退出密室時順手將暗門恢復(fù)原狀。
經(jīng)過陳阿婆身邊時，老婦突然抓住她的裙角，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布料里：“告訴阿福...糖...甜的...”
林婉清蹲下身，輕聲問：“阿福是誰？”
老婦的眼神突然清明，一字一頓道：“當(dāng)年抱走小世子的...就是阿福?！?/p>
夜風(fēng)卷著幾片枯葉撲進(jìn)窗戶，打在林婉清臉上。
她望著陳阿婆重新渙散的眼神，把玉佩按在老婦手心里：“阿婆，這糖，我替您找?！?/p>
出祖宅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
林婉清摸著懷里的信，只覺那半塊玉佩燙得驚人。
母親的字跡還帶著溫度，“側(cè)妃”二字像把刀，剖開了她二十年來被刻在骨頭上的“外室之女”的恥辱。
她低頭看向掌心，方才被薔薇刺破的傷口還在滲血。
血珠落在青石板上，慢慢暈開，像朵遲開的紅梅。
“三小姐！”
身后傳來春桃的呼喚。
林婉清迅速將信塞進(jìn)袖中，轉(zhuǎn)身時已換上副倦怠的模樣：“怎么起這么早？”
“沈大人差人送了藥來，說您昨夜受了驚?！贝禾遗踔鴤€青瓷藥罐，“還有...柳姨娘那邊派人來問，說您房里的《本草綱目》可曾尋著？”
林婉清摸了摸袖中凸起的信箋，嘴角勾起抹冷笑：“尋著了?！?/p>
她望著侯府正院飛翹的檐角，陽光正穿透云層落下來。
可那抹光落在青瓦上，卻像落在層血色的霧里。
懷里的玉佩突然硌了她一下。
她低頭望去，半塊并蒂蓮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這是母親留下的，也是她撕開侯府面具的第一把刀。
今夜，她還要再來。帶著這半塊玉佩，和信里未說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