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在盤山路上扭來扭去,像一條垂死的蛇。我鄰座那男人,
頭頸彎成一個極危險的角度,竟睡得昏死。每次車身顛簸,他那顆頭顱便危險地晃蕩,
我疑心下一秒鐘就要聽見頸骨折斷的脆響。他睡相里有一種蠻不在乎的兇悍,
仿佛這頭顱本不是他的,暫借來用用,壞了也不可惜。前座的女人突然發(fā)出一聲怪叫,
原來窗外山壁上滾下碎石,簌簌地打在車頂。全車人悚然一驚,唯獨我身旁這位,
只咂了咂嘴,繼續(xù)他慷慨赴死般的沉睡。他懷里緊抱著一只布包,針腳歪斜,污穢不堪,
卻被他當(dāng)作稀世珍寶般箍著。車到半途,停在一處破敗驛站。眾人紛紛逃下去透氣。
那怪人終于醒來,頸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他揉著脖子,對我露齒一笑:"落枕了。
"我勉強點頭,暗忖這豈止是落枕,簡直是落命。驛站小販向我們兜售一種黢黑的干肉,
說是巖羊腿。那怪人買了一大塊,掰一半遞給我。我猶豫間,他已啃將起來,
撕扯筋肉的樣子活像野狗。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咬下去,肉硬如鐵,咸中帶腥,
竟有種原始的快意。他看我吃得狼狽,笑得嗆咳起來:"城里人吧?脖子和牙口都不中用。
"再上路時,他精神了,話也多起來。說自己是回家奔喪,老父死了。
又說那老爹活到八十二,跟人搶水澆地,動了鐵鍬,居然打贏了。"贏是贏了,
回來多喝了兩碗酒,夜里就沒了。死得其所。"他說這話時,面上竟有得色。
接著從布包里掏出一把胡琴,琴筒上蒙著蟒皮,已經(jīng)裂紋縱橫。他也不問誰要聽,
自顧自拉起來。調(diào)子野得很,一會兒像哭,一會兒又像笑,一會兒又像野獸嚎叫。
前座那女人回頭瞪他,他反而拉得更響,簡直要把那蟒皮震裂。司機吼了一聲,他才歇手,
又嘿嘿地笑:"給我爹送行的曲子,得讓他聽見。"車終于搖到終點時,已是黃昏。
一個小伙來接他,喊他三叔。兩人并排走,背影一模一樣,
都是那種脖頸前傾、仿佛總要頂撞什么的姿態(tài)。我看著他們消失在揚塵里,
恍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嘶啞的胡琴響,隨即又被風(fēng)聲掐斷?;爻涛腋某嘶疖?,穩(wěn)當(dāng)?shù)枚唷?/p>
鄰座是個精致人,頸枕潔白,耳機降噪,睡態(tài)斯文得令人發(fā)指。
我卻莫名懷念起那斷頸般的睡姿和那幾乎崩裂的琴聲。人有時便是如此,
見了一種活生生的粗糙,便覺得自己日常的邊角都被磨得太光滑,光滑到顯出幾分死相來。
肉身在路上顛簸,魂靈在腔子里晃蕩,幸耶不幸耶,橫豎總算都還在路上。
火車在平原上平穩(wěn)地行駛,窗外的風(fēng)景像被拉直的綢帶,平整得令人困倦。
我對面的男人穿著熨帖的襯衫,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溫和而疏離。
他正用消毒濕巾仔細擦拭小桌板,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嬰兒的脊背。"您需要嗎?
"他注意到我的注視,遞來一張濕巾,聲音被空調(diào)的白噪音裹挾著,顯得格外遙遠。
我道謝接過,學(xué)著他的樣子擦拭面前那塊泛黃的塑料板。濕巾上留下淡淡的灰痕,
我突然想起盤山公路上那輛破舊大巴里飛揚的塵土,想起那個男人皴裂的手指和渾黃的牙。
"出差?"金絲眼鏡男人問道,語氣禮貌得像酒店前臺。"算是吧。"我說。
其實沒有什么明確的公務(wù),只是厭倦了辦公室窗外那片被高樓切割的天空,想看看完整的云。
這話說出來未免矯情,我便咽了回去。他點點頭,從公文包里取出筆記本電腦,
開始處理郵件。鍵盤敲擊聲清脆規(guī)律,與大巴車上那嘶啞的胡琴形成殘酷的對比。我閉上眼,
試圖在腦海中復(fù)現(xiàn)那野性的旋律,卻被列車廣播里柔美的女聲打斷:"各位旅客,
前方到站是渭南站,有下車的旅客請您提前做好準(zhǔn)備。"火車緩緩?fù)?俊T屡_上擠滿了人,
一張張疲憊而渴望的臉從窗前掠過。一個背著巨大編織袋的老婦踉蹌著擠上車,
袋口露出幾簇凌亂的羽毛,大約是自家養(yǎng)的雞鴨。她在我斜對面的空位坐下,重重喘了口氣,
汗水順著深刻的皺紋淌下來。金絲眼鏡男人微不可察地向窗邊挪了挪,
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一瞬。老婦渾然不覺,用袖口抹了把臉,從編織袋側(cè)兜掏出個鋁飯盒,
打開來是摞得扎實的烙餅。她掰了一塊,嚼得很響,餅屑掉在嶄新地毯上。
我忽然想起那塊巖羊腿干,喉嚨里泛起咸腥的幻覺。"吃么?"老婦注意到我的目光,
把飯盒遞過來。她的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指節(jié)粗大如樹瘤。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接過。餅很硬,
帶著濃重的蔥油味,嚼到第三下才嘗出面香。老婦笑了,缺了顆門牙:"自己烙的,實在。
"金絲眼鏡男人合上了電腦。老婦是去省城看兒子的。兒子在工地干活,摔斷了腿,
包工頭跑路了。"得去討個說法。"她說這話時很平靜,仿佛在說要去買棵白菜。
她撩起衣襟,從貼身布袋里摸出卷零錢,一張張捻平。最大面額是二十,皺得像秋天的枯葉。
"這些……夠用嗎?"我問。"不夠也得夠。"她數(shù)完錢,仔細塞回布袋,
"人活著不就是個湊合?湊合著吃,湊合著活,湊合著死。"列車輕微晃動了一下,
重新啟動。平原被甩在身后,遠山如黛,緩緩旋轉(zhuǎn)著逼近。老婦打起瞌睡,頭一點一點,
幾乎要栽到身旁旅客肩上。那是個年輕女孩,戴著耳機,迅速而敏捷地避開了。
我看著老婦花白的頭發(fā)隨著顛簸微微顫動,想起大巴車上那個男人瀕臨折斷的脖頸。
某種粗糲的生命力在這些看似脆弱的軀體里奔流,
讓這列空調(diào)充足的火車突然顯得像個精致的牢籠。深夜,火車停靠在一個無名小站。
月燈昏黃,照亮站臺上一個賣煮玉米的小攤。蒸汽裹挾著甜香漫進車廂,
幾個睡眼惺忪的旅客下車購買。我也跟著下去,腿腳因久坐而麻木。"甜玉米!黏玉米!
"小販吆喝著,鍋里的水滾得正沸。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更遠處是連綿的黑色山影。
空氣清冷,帶著露水和煤渣的味道。一個穿鐵路制服的老工人蹲在站臺盡頭抽煙,紅星明滅。
我走過去借火,他瞇著眼打量我,遞來皺巴巴的煙盒。"等車?"他問,
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鐵軌。"路過。"我點燃煙,劣質(zhì)煙草嗆得喉嚨發(fā)苦。
他指向遠處黑暗中隱約的燈火:"那兒,原來有個鎮(zhèn)子。修這條線時拆了一半,
剩下一半也快沒人了。"煙頭劃了個弧線,"人都往亮處跑嘛。""您沒走?""我?
"他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我走了,誰給這些路過的人指路?。?這話說得像個寓言。
我想再問些什么,發(fā)車的哨音響了。老工人揮揮手,身影重新沒入陰影,
仿佛他本就是這站臺的一部分?;氐阶簧希蠇D醒了,正小心地舔濕手帕擦拭嘴角。
金絲眼鏡男人不見了,或許升去了臥鋪車廂。女孩依舊戴著耳機,但眼神放空,
盯著窗外流動的黑暗。我試圖睡覺,意識卻清醒得像被水洗過。
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逐漸凝聚成節(jié)奏,越來越響,最終幻化成那把蟒皮胡琴的嘶鳴。
我看見那個奔喪的男人走在田埂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忽然回頭,
脖頸發(fā)出咯吱聲響,對我喊道:"喂!城里的!人得活出點響聲來!"猛地驚醒,
額頭撞上冰冷窗玻璃。天已微明,遠山浮出黛色輪廓,梯田像巨大的指紋盤旋而上。
廣播里開始播放輕柔的音樂,提醒早餐車即將推過。早餐是溫吞的米粥和速凍包子。
老婦從編織袋里摸出個咸蛋,仔細剝了,硬要分我一半。"吃吧吃吧,"她不由分說塞過來,
"路上碰見了就是緣分。"蛋很咸,配米粥正好。女孩摘了耳機,
小聲問老婦能不能賣她一個咸蛋。老婦直接塞給她兩個:"賣啥!都是出門在外的。
"女孩接過蛋,猶豫片刻,從背包里掏出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作為回禮。老婦推拒幾次,
最終收下,反復(fù)摩挲著光滑的包裝紙,像觸摸什么易碎的珍寶。
簡單的交換卻讓車廂里的空氣柔軟了些。女孩開始和老婦聊天,說她在北京讀書,學(xué)設(shè)計,
這次是去山里寫生。"老師說城市的線條太僵硬了,得去看看自然的曲線。
"老婦聽不懂"線條"和"曲線",但聽得十分認真,不時點頭:"山好啊,山里實在。
"我忽然想到,這列車廂或許就是中國的縮影:奔向未來的,返回過去的,謀求生計的,
尋找美學(xué)的……全都擠在這鋼鐵殼子里,朝著各自的目的地呼嘯前行。中午時分,
老婦到站了。她背起那個巨大的編織袋,蹣跚但堅決地走向車門。沒有親人來接,
她也不張望,徑直融入車站喧囂的人流,像一滴水匯入河流。女孩在下一站下車,
背著她裝滿顏料的畫板。現(xiàn)在只剩下我,和幾個始終沉默的旅客。
窗外開始出現(xiàn)喀斯特地貌的奇崛山形,像大地突起的脊梁。隧道一個接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