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紅星亮起的第七天，父親病危的消息傳來。我沖進丞相府時，滿院海棠正在落葉，枯黃的葉子像無數(shù)垂死的蝴蝶。
"棠棠..."父親的手從錦被里伸出，指節(jié)泛著青灰色。他很久沒這么叫我了，上次還是娘親去世那年。
床頭的銅燈跳動著，照亮他枕邊一摞泛黃的信箋。我拿起最上面那封，火漆印已經(jīng)干裂成蛛網(wǎng)狀。
"給他...帶句話..."父親咳嗽著指向密格，"就說...老夫...對不住..."
密格里的銅匣燙得嚇人。我掰開銹蝕的鎖扣，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四十九封軍報，每封都蓋著玉門關的狼頭印。最底下壓著張燒剩半截的密折，朱批"裴照"二字依稀可辨。
"他...沒死..."父親突然抓住我手腕，"那支箭...是假的..."
信箋從指間滑落。我彎腰去撿，發(fā)現(xiàn)每封開頭都寫著"棠棠"，墨跡深淺不一。最早那封寫于我及笄翌年，自此十年，一日不差。
窗外傳來熟悉的玉佩聲。陛下站在廊下，肩上落滿海棠葉。他手里拿著件玄色狐裘，領口缺了塊皮子——正是當年我撕下來包扎傷口的那塊。
"邊關大捷。"他給我披上狐裘，"裴將軍...受了重傷。"
狐裘內(nèi)袋有硬物硌到肋骨。我摸出半塊平安符，金線繡的"棠"字只剩半邊。這是當年我扔進火盆的那個，焦黑的邊緣還留著指痕。
"他在哪？"
陛下望向西北。暮色中飛來只黑鷹，爪上纏著褪色的紅繩。鷹唳聲刺破黃昏時，丞相府的老樹突然斷了根枝條，砸在密格所在的位置。
父親的手垂了下來。他最后的目光停在案頭輿圖上——玉門關外被人用朱砂畫了個圈，旁邊標注著"五十"。
喪鐘響到第四十九下時，我拆開了所有信箋。最早那封寫著："棠棠，今日你及笄，我在校場贏了所有人。太子問我想要什么賞賜，我說想看你穿那件絳色衣裙..."
最新那封只有半頁紙："...五十場勝仗換來的恩旨，求陛下放你自由。我很好，別聽那些謠言。玉門關的星星，比長安的亮..."
筆跡越來越潦草。最后幾封的信紙上有可疑的暗斑，像是血滴暈開的痕跡。
皇長子突然哭著跑進來："母后！追風...追風回來了！"
馬廄里，追風正在啃食槽里的海棠枝。它頸側有道新傷，包扎用的布條上歪歪扭扭繡著"平安"。我認得這針腳，是去年教皇長子縫香囊時演示的。
馬鞍袋里掉出個木盒。盒中是把匕首，刀柄纏著褪色的布條——正是當年我給他包扎傷口用的那條。匕首下壓著片龜甲，刻著"四九歸真"四個字。
"陛下呢？"我攥緊龜甲。
孩子指向祠堂："父皇在燒東西..."
祠堂供桌上，陛下正將最后一張紙按進燭火。火光中我認出那是裴照的字跡："...臣請永鎮(zhèn)玉門關..."
"為什么騙我？"我掀翻燭臺。
火苗竄上帷幔的瞬間，陛下突然笑了。他從袖中取出塊殘缺的玉佩，正是當年裂了芯的那塊。如今只剩半截龍尾，斷口處粘著暗紅的血痂。
"那年獵戶小屋..."他摩挲著玉佩，"他說要帶你走，我給了他一箭。"
灰燼中浮現(xiàn)出未燃盡的紙片。我拼湊出幾個字："...假死...瞞天過海..."
皇長子突然扯我袖子："母后看！"
祠堂橫梁上懸著個草編的籠子，里面困著只黑翅蝴蝶。蝴蝶左翅缺了角，像是被什么利器劃過。我記得裴照鎖骨下有道類似的疤，是替我擋箭留下的。
夜風吹散灰燼。陛下將半塊玉佩放在供桌上，轉身時大氅掃倒了長明燈?；鹈珥樦蜐n竄上裴照的軍報，將"永鎮(zhèn)玉門關"五個字吞沒在烈焰中。
我沖向馬廄。追風不安地刨著蹄子，馬鞍上掛著個破舊的皮囊。倒出來的東西灑了一地：干枯的海棠花瓣、缺角的木雕小馬、半塊硬餅...
還有張新繪的輿圖。玉門關外多了片標記，旁邊寫著"塞外江南"。墨跡還沒干透，蹭在我指尖發(fā)黏。
皇長子撿起滾落的香囊："這是母后繡的！"
香囊針腳歪斜，正是我當年扔掉的失敗品。如今里面鼓鼓囊囊，裝著幾粒種子。陛下說那是西疆特有的海棠，能在雪地里開花。
追風突然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我抓緊韁繩的剎那，它箭一般沖出了丞相府。夜風刮得臉頰生疼，我卻聽見風中夾雜著熟悉的嗓音：
"棠棠，看路。"
街巷在飛速后退。追風拐進暗巷時，我看見了那個玄色身影。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墻角，肩上落著未化的雪。
"裴..."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來，釘在我耳畔的門板上。箭尾系著半截紅繩，正是我束發(fā)用的那條。再抬頭時，墻角只剩下一地月光。
追風停在城郊荒廟前。廟里供著尊殘破的石像，案頭擺著碗新鮮的馬奶酒。酒碗下壓著片龜甲，刻著"五十"二字。
我端起酒碗。碗底沉著顆狼牙，牙根處刻著小小的"棠"——和當年我咬在裴照肩膀的牙印一模一樣。
啟明星亮起時，追風突然跪臥下來。它用腦袋拱我上馬，方向卻不再是回城的路。馬鞍袋里不知何時多了套粗布衣裳，袖口繡著朵歪斜的海棠。
遠處官道上傳來車輪聲。陛下的龍輦緩緩駛過，簾子掀起一角，露出皇長子熟睡的臉。孩子懷里抱著個木匣，匣縫里漏出幾根金線——是我鳳冠上的流蘇。
追風開始小跑。我回頭望見城樓上飄著玄色披風，在晨光中像面旗幟。披風下擺缺的那一角，此刻正系在我手腕上。
風里傳來孩童的歌聲。幾個牧羊娃蹦跳著路過，唱著新編的民謠："...將軍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北狄終不還..."
歌聲漸漸遠去。追風越跑越快，把長安城甩成一個小黑點。我摸到馬鞍袋里有硬物，掏出來是把鑰匙——正能打開我妝奩最底層的夾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