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桂魄初生廣寒宮,是冷的。這種冷,并非人世間刺骨的嚴(yán)寒,
亦非朔風(fēng)卷地、萬物凋零的枯寂。它更像是一種存在本身攜帶的底色,
一種沉淀了億萬載光陰的、剔透而凝重的清寒,無聲無息,
浸潤著瓊樓玉宇的每一根冰冷廊柱,每一寸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月魄地面。
玉雪便是在這樣一片無邊無際的冷光里,悄然蘇醒。意識如同初春溪流上融化的最薄一片冰,
在混沌中緩緩聚攏。包裹它的,是一團奇異的光暈,柔軟,溫煦,
仿佛浸透了月魄精粹的暖玉,又似天邊最輕盈的一縷流云。它懵懂地睜開眼,
視野里最先清晰的,是俯視著它的那張面容。一張清冷絕倫,
仿佛由最純凈的月魄精魂雕琢而成的面容。墨色的長發(fā)如夜瀑流瀉,襯得肌膚愈發(fā)瑩白勝雪,
不見半分血色。眉目間凝著化不開的疏離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倦怠,如同亙古不化的寒潭。
然而此刻,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漾開了一絲極淡的漣漪,一絲因新奇而生的微瀾,
為這團突然出現(xiàn)在玉臼臺畔的、月華凝成的小小活物。是嫦娥。這個名字,
如同一個與生俱來的烙印,在玉雪混沌初開的靈識里自然浮現(xiàn)。它便是它的世界,
它唯一可以仰望的星辰。本能驅(qū)使著它。小小的、粉嫩的鼻翼翕動,
小心翼翼地湊近那垂落在冰冷玉臺上的、如煙似霧的紗袖。一股氣息鉆入鼻腔清寒,凜冽,
如同深谷幽蘭在雪夜里悄然綻放,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種令它渾身絨毛都舒展開來的安心。
嫦娥垂眸,看著這初生的小獸。一根如冰似玉的纖指,帶著月魄特有的微涼,
輕輕點在了玉雪濕潤的鼻尖上。那一觸,微涼,卻像投入靜湖的石子,
在玉雪混沌的心底漾開一圈溫暖的漣漪。一絲極淡、幾乎難以捕捉的笑意,
如同云破月來時瞬息即逝的微光,在嫦娥清冷的唇邊掠過,隨即隱沒于永恒的靜寂。
玉雪只覺得一種源自生命深處的親近與依賴,瞬間充盈了它小小的身軀,
讓它不由自主地向那微涼的指尖蹭了蹭?!斑恕币宦曒p響,打破了廣寒宮恒久的死寂。
嫦娥引著它,小小的爪子笨拙卻順從地抱起了一根溫潤的小巧玉杵。
玉杵前端對著玉臼里一株散發(fā)著柔和光暈與奇異清香的仙草。
一種烙印在血脈深處的本能驟然蘇醒,驅(qū)使著它抬起前肢,落下玉杵。
“咚……”玉杵撞擊在堅硬的玉臼底部,發(fā)出清脆而單調(diào)的聲響。一下,又一下。這聲音,
成了它生命最初的節(jié)奏,笨拙地叩擊著這片凝固了時光的寂靜之地。玉雪停下了動作,
好奇地轉(zhuǎn)動著腦袋,紅寶石般的眼睛打量著這個它降生的世界。
無垠的銀白地面鋪展向視線盡頭,巨大的、泛著冷光的宮殿廊柱沉默地矗立著,
支撐起一片似乎永遠(yuǎn)不會改變的穹頂。遠(yuǎn)處,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樹林散發(fā)著幽冷的香氣,
那是月桂?每一片葉子都仿佛由凝固的月光雕成。而頭頂,
那輪巨大得仿佛觸手可及的月亮本體,清冷的光輝無聲地傾瀉,
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種近乎虛幻的銀白里。太安靜了。
除了它自己搗藥的心跳和玉杵撞擊的“咚咚”聲,再無其他聲響。
這死寂沉甸甸地壓在它幼小的心上,讓它沒來由地感到一絲惶惑。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
投向了不遠(yuǎn)處坐在玉凳上的身影。嫦娥靜靜地坐著,
身姿單薄得如同寒潭上一縷隨時會消散的輕煙。她的目光,越過了冰冷的廊柱,
越過了虛幻的宮闕,投向那浩瀚無垠、點綴著永恒星辰的深空。那背影,
透出一種玉雪無法理解的東西。并非玉臺的冰冷,也非月魄的清寒,
而是一種更深沉、更浩渺的空曠。像極了那沒有邊際的星空,美麗,卻空無一物。
一種無形的寒霜,無聲無息地籠罩著她,也悄然彌漫開來,
浸染了玉雪剛剛感到一絲溫暖的心田。它歪著小腦袋,紅眼睛里盛滿了純粹的茫然。
這是它懵懂生命里,第一次模糊地觸碰到一種陌生的情緒,
一種名為“孤寂”的、足以凍結(jié)星河的寒涼。第二章:月宮四季玉雪對時間的感知,
模糊而循環(huán),如同月宮本身那緩慢流淌、近乎停滯的河流。它的刻度,并非人間的春秋代序,
而是嫦娥眉宇間幾不可察的微妙變化,以及廣寒宮這片死寂之地里,
那微弱到近乎幻覺的環(huán)境更迭?!肮鹣銜r”到了。不知從哪一天起,
那遠(yuǎn)方月桂林中彌漫的清冷香氣,驟然變得濃郁起來。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卻又帶著月魄特有的寒意,無聲地充盈著空曠的宮闕。嫦娥踏出清輝殿的次數(shù)似乎多了些。
她會在那開滿銀白色小花的桂樹下長久駐足,身影幾乎要融入那片流動的月光與幽香之中。
她的目光變得悠遠(yuǎn),穿透了層層疊疊的桂枝,投向一個玉雪無法企及的虛空。有時,
會有低低的哼唱從她唇邊逸出。沒有詞,只有古老而陌生的調(diào)子,婉轉(zhuǎn)悠長,
像冰面下艱難流淌的溪水。那調(diào)子里浸透的哀愁,絲絲縷縷,纏繞著玉雪小小的身體,
讓它不由自主地耷拉下耳朵,連搗藥的節(jié)奏都慢了幾分。它不明白那曲調(diào)的含義,
只覺得心口悶悶的,仿佛被那無形的哀傷壓住了。接著是“寒潮時”。
廣寒宮的清寒陡然加劇。冰冷的玉臺上凝結(jié)起一層薄薄的白霜,月魄雕成的欄桿摸上去,
寒意直透骨髓。這時,嫦娥會將玉雪抱入懷中。那懷抱并不溫暖,帶著廣寒宮特有的微涼,
但玉雪依然貪婪地汲取著這份親近。嫦娥的手指會輕輕梳理它厚實綿密的絨毛,
動作緩慢而帶著一種無意識的溫柔。玉雪蜷縮著,小小的身體緊貼著她,
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涼指尖下,是更深沉、更無法驅(qū)散的孤寂,
如同冰封湖底永不融化的核心。它只能把自己團得更緊些,
希望能傳遞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當(dāng)“星爍時”來臨,星河便格外璀璨。玉雪知道,
這定是人間某個喧囂歡騰的佳節(jié)。嫦娥會抱著它登上那高懸于瓊樓之上的觀星露臺。
露臺懸于虛空,腳下便是無垠的黑暗與璀璨的星海。
嫦娥的目光會久久地、執(zhí)著地凝望著下方那遙遠(yuǎn)得如同隔世的點點燈火。
在玉雪純粹的紅眸里,那只是些模糊跳動的金色光點,細(xì)碎得如同被風(fēng)吹散的流螢。
但它能“聽”到一種遙遠(yuǎn)得如同隔世、卻又異常真切的喧囂感,
模模糊糊地穿透了無盡的虛空,帶著煙火的氣息、笑語的熱鬧,隱隱約約地傳來。每逢此時,
嫦娥的沉默便格外的沉重,像一塊巨大的寒冰,壓得整個露臺都透不過氣。
玉雪會異常安靜地蜷伏在她冰絲云履的腳邊,小小的身體努力緊貼著她,
試圖用自己那點可憐的體溫,去溫暖那仿佛要凍結(jié)萬物的沉寂。
它喉嚨里會發(fā)出極輕的、嗚咽般的嚶嚀,笨拙地傳遞著它的不安與依戀。而貫穿這一切的,
是永恒不變的“搗藥時”。玉臼臺旁,玉雪的動作已從最初的笨拙變得熟練。
那“咚…咚…咚…”的聲響,不再是突兀的闖入者,反而成了這片死寂宮殿背景音的一部分,
規(guī)律得如同月宮本身的心跳。玉雪竟也漸漸習(xí)慣了這種規(guī)律帶來的奇異安定感。
每一次舉起玉杵,落下,看著臼中仙草被碾磨出更濃郁的清光與藥香,
一種簡單而充實的滿足便會悄然滋生。尤其是當(dāng)它偶爾抬起頭,撞上嫦娥投來的目光時,
那目光里或許依舊籠著千年不散的清愁,但偶爾,會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贊許,
如同寒夜深處偶然閃現(xiàn)的一點星芒。便是這一點星芒,也足以讓玉雪心滿意足,
搗藥的節(jié)奏都仿佛輕快了幾分。日子就在這月宮特有的“時節(jié)”里悄然流轉(zhuǎn)。玉雪還注意到,
嫦娥身上的衣飾,那流云般的裙裾,發(fā)間斜簪的玉飾,
其上的紋樣似乎會隨著某種它無法感知的漫長刻度,發(fā)生極其細(xì)微的變化。
它不懂那些變化的含義,如同不懂星辰的軌跡。但它那懵懂的靈識卻能敏銳地捕捉到,
每一次細(xì)微的變化,都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一種它無法參與、也無法理解的“時間流逝”,
一種與它搗藥的節(jié)奏截然不同的、更為浩瀚而沉重的流逝。第三章:伐聲入夢起初,
那聲音是令玉雪煩躁不安的入侵者。“咚…咚…咚…”單調(diào),沉悶,
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硬物砍斫的鈍響,永無止境般從遙遠(yuǎn)的月桂林深處傳來。
尤其是在廣寒宮那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漫漫長夜里,這聲音穿透冰冷的空氣和凝固的月光,
顯得格外清晰刺耳,如同鈍刀在它幼嫩的耳膜上反復(fù)刮擦。
玉雪會在自己那鋪著柔軟月魄絲絮的小窩里煩躁地翻來覆去。
它用兩只粉嫩的前爪緊緊捂住毛茸茸的長耳朵,把頭深深埋進柔軟的絮窩里,
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團。但那聲音卻像跗骨之蛆,總能鉆進它的腦海,攪得它不得安寧。
紅眼睛里盛滿了委屈和不解,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帶著抗議意味的咕嚕聲。
這聲音究竟來自何處?為何如此固執(zhí)地打破月宮應(yīng)有的寂靜?一次搗藥間隙,
嫦娥罕見地沒有靜坐遠(yuǎn)眺,而是俯身將它抱了起來。清冷的懷抱帶著熟悉的微涼。
她沒有言語,抱著它,步履無聲地穿過冰冷的玉砌回廊,
走向那片幽香彌漫、卻又傳來刺耳伐木聲的月桂林深處。越靠近,
那“咚…咚…”的聲音便愈發(fā)震耳欲聾,仿佛敲打在玉雪的心尖上。
空氣里彌漫著更濃的桂香,也混雜著一股奇異的氣息,
像是被劈開的堅硬木頭散發(fā)出的冷冽味道,又隱約帶著一絲汗水的咸腥?
在重重疊疊、泛著冷銀光澤的桂樹深處,玉雪終于看到了聲音的來源。
一個模糊而健碩的身影,在林木的間隙中若隱若現(xiàn)。他赤裸著肌肉虬結(jié)的上身,
每一次揮動手中巨大的斧頭,都帶著一種開山裂石般的沉重力量。
斧刃砍斫在粗壯得不可思議的桂樹干上,發(fā)出那令人心悸的巨響。
汗水從他古銅色的皮膚上蒸騰而起,在冰冷的空氣中化作一縷縷轉(zhuǎn)瞬即逝的淡銀色霧氣,
隨即又被新涌出的汗水覆蓋。他重復(fù)著那枯燥至極的動作,高舉,揮落,再高舉,再揮落。
仿佛一具被永恒詛咒、不知疲倦的木偶。他的臉隱在背光處,看不真切,
只有那機械般重復(fù)的動作,烙印在玉雪的視網(wǎng)膜上。嫦娥停住了腳步,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個身影。
她的目光穿過搖曳的桂枝,復(fù)雜得難以言喻。玉雪敏銳地捕捉到,那眼神深處,
是廣寒宮常見的漠然,如同看著一塊亙古不變的頑石。但在這漠然之下,
又似乎潛藏著一絲極淡、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東西。是悲憫?是對同病相憐者的無聲嘆息?
玉雪無法分辨,只覺得那目光沉甸甸的,比那伐木聲更讓它心頭壓抑?!斑耍?/p>
”又是一聲沉悶的重響。嫦娥抱著它的手臂似乎微微收緊了些。她低下頭,
清冷的氣息拂過玉雪頭頂?shù)慕q毛,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不知是說給玉雪聽,
還是飄散在風(fēng)中,說給那永遠(yuǎn)砍不倒桂樹的囚徒,
亦或是說給她自己:“又是一個…不得解脫的……”“解脫?
”玉雪的小腦袋費力地轉(zhuǎn)動著這個陌生的詞語。它不懂。但嫦娥話語里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如同冰冷的鉛塊,瞬間壓在了它懵懂的心上。那聲音里蘊含的沉重,
遠(yuǎn)比那單調(diào)的伐木聲更讓它感到不適。自那晚之后,
玉雪再聽那月桂林深處傳來的“咚…咚…”聲,感覺似乎有些不同了。那聲音依舊單調(diào),
依舊沉悶,卻不再僅僅是刺耳的噪音。它仿佛成了這廣寒宮本身“活著”的一種證明,
一種與它搗藥的“咚咚”聲相似的、刻入骨髓的背景音。是這片凝固時空里,
除了她們主仆之外,唯一還在持續(xù)發(fā)出的、證明存在的聲音。甚至,
當(dāng)它再次抱起玉杵搗藥時,會無意識地、笨拙地模仿起那伐木的節(jié)奏,一下重,一下輕,
試圖在這片死寂里,敲打出一點屬于它的、與遠(yuǎn)方共鳴的聲響。而嫦娥,
有時會在那伐木聲最是清晰震耳的時辰,獨自坐在清輝殿內(nèi)。
殿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張蒙著厚厚塵埃的古琴。她不會撥動琴弦,只是伸出玉雕般的手指,
長久地、懸空地懸停在冰冷的琴弦之上。玉雪安靜地伏在她膝頭,仰頭看著她。
在那雙凝望著琴弦的眸子里,玉雪看到了某種激烈翻涌的情緒,像冰封的火山下奔突的熔巖。
是深埋的回憶?是無盡的渴望?還是被永恒禁錮的絕望?那情緒太強烈,太陌生,
被嫦娥強行壓抑著,只在眼底掀起驚濤駭浪。玉雪怔怔地望著,一股莫名的悲傷,
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淹沒了它小小的身體。它只能更緊地依偎著那片微涼的裙裾。
第四章:淚落玄霜又逢“星爍時”。星河璀璨得近乎燃燒,
無數(shù)星子傾瀉著冰冷而熱烈的光芒,將廣寒宮的瓊樓玉宇映照得如同琉璃夢境。露臺高懸,
懸于無垠的深空與璀璨的光河之間,更顯得孤絕而渺小。嫦娥抱著玉雪,憑欄而立。
她的目光,穿透了億萬里的清冷虛空,死死地鎖在下界。這一次,
人間的燈火輝煌得異乎尋常。無數(shù)金色的光點匯聚成片,又蔓延成海,灼灼燃燒,
幾乎要映亮半邊天幕。一種模糊的、極其遙遠(yuǎn)的喧囂感,
帶著濃烈的煙火氣和一種名為“喜慶”的暖流,頑強地穿透了時空的壁壘,
隱隱約約地涌上這孤寂的露臺。是中秋?還是更盛大的慶典?玉雪分辨不清,
只覺得那模糊的聲浪帶著一種奇異的灼熱,灼燒著這片冰冷的空氣。它敏銳地感覺到,
抱著它的手臂,驟然僵硬了。嫦娥的呼吸,仿佛在那一瞬間被凍結(jié)。
那挺直如月桂枝干的脊背,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玉雪疑惑地仰起小腦袋,
紅寶石般的眼睛望向主人的臉龐。映入眼簾的景象,讓玉雪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一滴水珠。
一滴晶瑩剔透、比月魄精粹還要純凈、卻散發(fā)著徹骨寒意的水珠,
正無聲地從嫦娥那完美無瑕、如同冷玉雕琢的臉頰上滑落。它滑過蒼白的肌膚,
在清冷的下頜短暫懸垂,然后,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緩慢,墜落下來?!班?。
”極輕的一聲微響。那滴冰寒徹骨的液體,不偏不倚,
正正滴落在玉雪雪白光滑、帶著細(xì)小絨毛的額頭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瞬間沁入。更可怕的是隨之而來的感覺,
并非僅僅是肌膚的冰冷刺痛,而是一種龐大到無法想象的、純粹而濃烈的悲傷,
如同萬載玄冰凝成的利錐,毫無阻礙地、狠狠地刺穿了玉雪懵懂的心防!
“嗚……”一聲細(xì)弱的、帶著痛苦和驚惶的嗚咽從玉雪的喉嚨里擠出。那悲傷如此浩瀚,
如此沉重,瞬間填滿了它小小的身體,幾乎要將它撐裂、碾碎!一種尖銳的心痛感席卷而來,
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它所能承受的極限。它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感覺那滴落在額頭的冰冷,
像是一把鑰匙,驟然打開了它感知主人心緒的閘門,讓那無邊的苦海瞬間將它淹沒。
本能壓倒了一切。它忘卻了露臺的寒冷,忘卻了自身的渺小。
它急切地伸出溫?zé)岬?、帶著?xì)小倒刺的粉紅舌頭,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焦灼,
用力舔舐著嫦娥那只緊握著冰冷欄桿、指節(jié)已然發(fā)白的手腕和手指。它舔得又快又急,
小小的身體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抖,喉嚨里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出細(xì)弱而哀切的嚶嚀,
仿佛在用盡它全部的生命力量去呼喚、去撫慰、去驅(qū)散那籠罩著主人的、讓它心碎的寒霜。
嫦娥似乎被額上那輕微的觸碰和腕間濕熱的舔舐驚動了。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那雙總是凝望著遠(yuǎn)方、盛滿了無盡星河與亙古哀愁的眼眸,
此刻正對上玉雪那雙寫滿了純粹焦急與痛楚的紅眼睛。淚水,不再是一滴,
而是如同決堤的清泉,無聲地從那絕美的眼眶中洶涌而出,沿著冰冷的臉頰肆意流淌。
她不再試圖掩飾,不再將那沉重的悲傷強行壓下。她只是彎下腰,
將懷里那團小小的、溫?zé)岫澏兜难┌捉q毛,緊緊地、緊緊地?fù)砣霊阎?。那力道之大?/p>
幾乎讓玉雪喘不過氣。玉雪小小的身體緊貼著她冰冷的胸膛,
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胸腔深處傳來的、細(xì)微卻壓抑不住的震動,
還有那極力克制的、破碎般的哽咽聲。玉雪停止了舔舐,也不再嗚咽。它只是安靜下來,
將自己小小的身體盡可能地攤開,每一寸溫?zé)岬慕q毛都緊貼著主人冰冷的身體,
如同一個小小的暖爐,試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熱度,去融化那無邊的寒冰。它小小的爪子,
甚至輕輕搭在了嫦娥的手臂上。那一晚,嫦娥沒有像往常一樣,
將玉雪放回它那鋪著月魄絲絮的小窩里。她抱著它,如同抱著這孤寂天地間唯一的慰藉,
回到了清輝殿最深處的寢宮。玉雪被安置在嫦娥那冰冷寬大的玉枕旁,
枕上還殘留著她發(fā)間清冷的幽香。玉雪蜷縮著,小小的身體緊挨著嫦娥的鬢角。黑暗中,
它睜著清澈的紅眸,聽著枕邊人那并不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呼吸聲。
一種前所未有的認(rèn)知,如同露臺上那滴冰冷的淚珠,
沉重地落入了玉雪懵懂的心湖:它的主人,它視若整個世界的存在,
心中那名為“孤獨”的黑洞,是如此巨大,如此幽深,仿佛能吞噬整個星河。而它自己,
這只小小的、依靠本能活著的玉兔,所能給予的陪伴與溫暖,不過是那無邊黑暗邊緣,
一縷微弱得隨時可能熄滅的螢火之光。玉雪輕輕地、更緊地往那冰冷的鬢角處蹭了蹭,
小小的身體傳遞著無聲的決心。光再微弱,也要努力地亮著。
第五章:爪間心跡那一滴淚落玄霜,如同在玉雪純凈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塊巨石,
漣漪久久不散。那刻骨銘心的悲傷與心碎,讓懵懂的靈智里,
悄然滋生出一絲模糊卻異常執(zhí)著的念頭,它要做點什么。不是為了那搗藥的本職,
而是為了那緊抱著它無聲哽咽的主人。玉雪開始笨拙地、用屬于兔子的方式,
更主動地去“觀察”嫦娥的情緒,并試圖用自己的存在去“干預(yù)”那片深不見底的孤寂寒潭。
當(dāng)嫦娥長久地靜坐在清輝殿的窗邊,目光空茫地投向窗外那永恒不變的星河,
仿佛整個魂魄都已離體,沉入萬古的寂寥時,玉雪會悄悄溜出去。
它跑到殿外不遠(yuǎn)處的月桂林邊,小鼻子在落滿銀白色桂花的冰冷月壤上仔細(xì)嗅聞。
它要挑一朵最飽滿、最完整、還帶著清晨凝結(jié)的、晶瑩寒露的花朵。然后,
它會小心翼翼地叼起那朵花,邁著輕快的步子跑回殿內(nèi),將沾著它口水和寒露的月桂花,
輕輕地放在嫦娥那如云似霧、卻冰冷垂落的裙擺上。花朵的幽冷香氣在寂靜中彌漫開。
當(dāng)嫦娥對著那張蒙塵的古琴長久出神,指尖懸在冰弦之上微微顫抖,
眼中翻涌著被強行壓抑的激烈情緒時,玉雪會鼓足勇氣,輕盈地跳到琴凳上。它歪著頭,
紅寶石般的眼睛看看那靜止的琴弦,又看看嫦娥緊抿的唇線。然后,
它試探著伸出一只粉嫩的爪子,用爪尖上柔軟的肉墊,對著最邊緣那根緊繃的冰弦,
極其小心地、輕輕地?fù)芘艘幌??!岸!币粋€清脆、短促、不成調(diào)卻異常清越的音符,
如同碎玉落冰盤,驟然打破了殿內(nèi)令人窒息的沉默。
當(dāng)嫦娥在空曠冰冷的大殿內(nèi)漫無目的地、緩慢地踱步,雪白的裙袂飄飛,
身影單薄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fēng)歸去,融入那無垠的孤寂虛空時,
玉雪會立刻放下口中的仙草或玉杵,小跑著跟上去。它不再滿足于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而是緊緊貼在嫦娥冰絲云履的腳邊,用自己毛茸茸、溫?zé)岬男∧X袋和身體,
一下下地、帶著依戀和提醒的意味,輕輕蹭著她的腳踝。仿佛在無聲地說:我在這里,
我一直在這里。起初,嫦娥的反應(yīng)總是帶著一絲被打斷思緒的微怔。
她會低頭看看裙擺上那朵帶著露水和兔子口水的月桂,
指尖會無意識地拂過那根被小爪子撥動后仍在微微震顫的冰弦,
腳步會因為腳踝處那溫?zé)崛彳浀挠|感而微微一頓。偶爾,
一絲極淡的、如同雪原上轉(zhuǎn)瞬即逝的微光般的笑意,會極其短暫地掠過她冰封的唇角。
那笑意太淺,淺得讓玉雪幾乎以為是錯覺。但漸漸地,微妙的回應(yīng)出現(xiàn)了。她會彎下腰,
拾起裙擺上那朵小小的月桂,不再隨手丟棄,而是若有所思地凝視片刻,甚至,
會將那朵帶著寒露的花瓣,輕輕別在如墨云鬢的一側(cè)。銀白的花朵映著墨色的發(fā),
清冷中添了一抹生動的顏色。當(dāng)那不成調(diào)的音符在殿內(nèi)回響,她會將懸空的手指落下,
不再只是凝望,而是用冰涼的指尖,輕輕撫過那根被玉雪撥動過的琴弦,
感受著弦絲細(xì)微的震動。目光中的激烈翻涌似乎被這微小的觸碰稍稍撫平。而踱步時,
當(dāng)那溫?zé)岬男∩眢w蹭上腳踝,她會下意識地放慢本就緩慢的腳步,甚至?xí)虝旱赝O聛恚?/p>
低頭看著腳邊那團雪白,似乎在等待它跟上,又像是在確認(rèn)這份微小卻真實存在的陪伴。
最讓玉雪雀躍的一次,發(fā)生在它搗藥的玉臼臺旁。那日的廣寒宮,
沉寂得仿佛連時間都已凝固。搗藥的“咚咚”聲在空曠中回響,顯得格外單調(diào)刺耳,
如同敲打在玉雪自己的心上。它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一種想要打破這沉重寂靜的沖動。
它停下動作,歪著小腦袋想了想,紅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下一刻,它再次抱起玉杵。
但這一次,它不再是規(guī)律地、一成不變地?fù)v下。它用上了全身的力氣,
小小的身體幾乎要蹦跳起來,將玉杵高高舉起,再狠狠地砸向玉臼底部!“咚!咚!咚!
”聲音驟然變得響亮而急促,帶著一種笨拙卻充滿生命力的節(jié)奏,
突兀地撕裂了廣寒宮恒久的死寂,在冰冷的宮殿廊柱間激起短暫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