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林晚模糊的視線里,似乎看到透明棺罩下,趙建國大爺那緊閉的眼皮,極其輕微地……跳動了一下。? 第三章:? ?ICU里的單口相聲
林晚是在消毒水味和儀器的“嘀嗒”聲中恢復意識的。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她費力地掀開一條縫,刺眼的白光讓她立刻又閉上。耳邊是模糊的交談聲,像是隔著一層水。
“……驚嚇過度,低血糖,還有點脫水……休息一下就好……”
“……那丫頭怎么回事?在那種場合……真是晦氣!”
“行了美鳳,少說兩句,人沒事就好……”
是趙宏偉和趙美鳳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煩躁和不耐煩。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徹底清醒過來。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回——肅穆的告別廳,哀樂,虛偽的哭泣,棺槨里憋笑的趙大爺,還有自己那聲石破天驚的……噴笑!
巨大的羞恥感瞬間燒紅了她的臉頰和耳朵。她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鉆進去,或者干脆永遠不要醒來。
“她醒了?!币粋€溫和的男聲響起,是醫(yī)生。
腳步聲靠近,林晚能感覺到幾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緊緊閉著眼,假裝還在昏迷,身體僵硬得像塊木頭。
“林小姐?感覺怎么樣?”醫(yī)生問道。
林晚裝死。
“嘖,還沒醒?”趙美鳳的聲音帶著刻薄,“真是沒用!一點小事就嚇暈了!耽誤事!”
“好了?!壁w宏偉的聲音聽起來沉穩(wěn)一些,但同樣沒什么溫度,“醫(yī)生,她什么時候能走?我爸那邊……還需要她。”
“觀察一下,沒什么問題就可以走了?!贬t(yī)生回答,“注意休息,補充點糖分。”
腳步聲遠去,門被輕輕帶上。房間里只剩下儀器的“嘀嗒”聲。
林晚這才敢悄悄睜開眼。入眼是醫(yī)院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她躺在病床上,手上還掛著點滴。病房里空無一人,趙家兄妹顯然沒耐心等她。
她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席卷全身。但緊接著,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告別儀式被她搞砸了!趙家兄妹會怎么對她?趙大爺呢?他怎么樣了?他……沒被發(fā)現(xiàn)吧?
一想到趙大爺可能因為她的失誤而暴露,林晚的心就揪緊了。雖然這位大爺行事荒誕,給她帶來了無窮的麻煩和驚嚇,但這幾天的相處……尤其是那些深夜里的脫口秀和絮絮叨叨的往事,讓她對這個古怪的老人,產(chǎn)生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牽掛?
她掙扎著想坐起來,身體卻軟綿綿的使不上力。就在這時,病房門又被推開了。
一個穿著護工服、戴著口罩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保溫桶。
“林小姐是吧?”護工的聲音有點悶,“趙先生讓我給你送點吃的。”
趙先生?趙宏偉?他會這么好心?林晚警惕地看著她。
護工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卻沒有立刻離開。她左右看了看,確認沒人,忽然湊近林晚,壓低了聲音,口罩上方的眼睛眨了眨,帶著一絲熟悉的狡黠:
“小林師傅,醒啦?感覺好點沒?”
這聲音?!
林晚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護工”。雖然戴著口罩,但那眼神,那語氣……分明是趙建國大爺!
“大……大爺?!”林晚的聲音都劈了叉,差點從床上彈起來,“您……您怎么……”
“噓——!小點聲!”趙建國大爺連忙豎起手指,示意她噤聲,眼神警惕地瞟向門口,“別嚷嚷!我好不容易混進來的!”
他摘下口罩,露出那張熟悉的臉,只是此刻沒化妝,氣色紅潤得根本不像個“死人”。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怎么樣?我這喬裝打扮,還行吧?剛才從你門口過去那倆傻孩子,愣是沒認出我來!”
林晚看著他身上那身明顯不太合身的護工服,還有他臉上那副“快夸我機智”的表情,一時間哭笑不得,恐懼感都被沖淡了不少。
“您……您沒事吧?告別儀式……”林晚想起那混亂的場面,心有余悸。
“嗨!我能有什么事!”趙建國大爺大手一揮,渾不在意,“不就是你暈了一下嘛,小場面!正好,儀式中斷,省得我在那破盒子里多躺半天!憋死我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臉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你是不知道,那玻璃罩子下面,空氣都不流通!我差點真給憋過去!還有那些哭喪的……嘖嘖,哭得我腦仁疼!尤其是美鳳那丫頭,嗓門忒大!震得我棺材板……哦不,玻璃罩子都嗡嗡響!”
他一邊吐槽,一邊自來熟地拉過椅子坐下,擰開保溫桶蓋子。一股濃郁的雞湯香味飄了出來。
“喏,快喝點!我讓廚房特意燉的,壓壓驚!”他把保溫桶推到林晚面前,語氣不容拒絕,“你說你,膽子也太小了!不就是笑了一聲嘛!多大點事兒!要我說,你笑得好!笑出了水平!笑出了風格!就該讓那幫假惺惺的家伙聽聽!”
林晚捧著溫熱的保溫桶,看著眼前這位精神矍鑠、中氣十足、還在興致勃勃吐槽自己“葬禮”的大爺,只覺得現(xiàn)實荒誕得如同一個巨大的、無法醒來的噩夢。
“大爺……家屬他們……沒懷疑您吧?”林晚還是擔心。
“懷疑?他們巴不得我死透了呢!”趙建國大爺哼了一聲,臉上露出譏諷,“我‘遺體’被緊急送回殯儀館‘保存’了,他們現(xiàn)在的心思,全在怎么跟醫(yī)院扯皮要賠償金上!哪有功夫管我這個‘死人’?再說了,他們現(xiàn)在估計覺得你更可疑,在那種場合發(fā)笑,指不定以為你中邪了呢!”
林晚的臉又白了。
“別怕別怕!”趙建國大爺看她嚇著了,連忙安慰,“有我在呢!他們不敢拿你怎么樣!你現(xiàn)在可是我的‘御用化妝師’兼‘裝死助理’,金貴著呢!”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而且啊,托你的福,我現(xiàn)在轉院了!”
“轉院?”
“對?。 壁w建國大爺一拍大腿,“我那倆傻孩子,生怕醫(yī)院再出幺蛾子,也怕我這個‘活證據(jù)’出意外,花了大價錢,把我轉到這家私立醫(yī)院的VIP病房了!單人單間,24小時監(jiān)控!待遇杠杠的!”
他指了指天花板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黑色攝像頭:“喏,看著沒?高科技!全天候盯著我呢!”
林晚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個閃著微弱紅光的攝像頭,正對著病床。她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那……那您還……”
“怕啥?”趙建國大爺滿不在乎,“這監(jiān)控啊,也就白天做做樣子。晚上,哼哼……”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我讓宏偉找了個‘技術員’,給動了點手腳!晚上十點到早上六點,監(jiān)控畫面是循環(huán)播放的!就播我白天躺床上‘挺尸’的樣子!只要我晚上別鬧出太大動靜,問題不大!”
林晚聽得目瞪口呆。這位大爺,為了“裝死”,真是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連監(jiān)控都敢黑!
“所以啊,”趙建國大爺湊得更近,眼睛亮晶晶的,帶著點興奮,“小林師傅,你看,這VIP病房,環(huán)境多好!又安靜又干凈!比那殯儀館地下室強多了吧?晚上也沒人打擾!正好……”
他搓了搓手,臉上露出林晚熟悉的、那種準備開講“脫口秀”的前兆表情。
“大爺!別!”林晚嚇得差點把雞湯打翻,“這……這里有監(jiān)控!而且……而且這是醫(yī)院!”
“怕啥?監(jiān)控不是‘壞’了嘛!”趙建國大爺理直氣壯,“醫(yī)院怎么了?醫(yī)院更需要歡樂!我跟你說,我觀察一天了,這層樓住的,不是唉聲嘆氣就是愁眉苦臉,死氣沉沉的!太需要我老趙來活躍一下氣氛了!”
他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無視林晚驚恐的眼神,對著空蕩蕩的病房(以及理論上應該被“屏蔽”的攝像頭),開始了他的表演:
“咳咳!各位病友,各位醫(yī)護人員!晚上好!歡迎收聽‘ICU(假裝)深夜電臺’!我是你們的老朋友,老趙!今天啊,咱就聊聊這醫(yī)院里的趣事!”
林晚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把臉埋進了雞湯的蒸汽里。完了,又來了。
“首先啊,得說說我那主治醫(yī)生!”趙建國大爺眉飛色舞,“小伙子長得挺精神,就是太嚴肅!每次查房,板著個臉,跟誰欠他八百萬似的!問個問題吧,惜字如金!多問兩句,那眼神,嘖嘖,跟看智障似的!我就納悶了,我好歹是他VIP客戶吧?就這服務態(tài)度?差評!必須差評!”
他模仿著醫(yī)生板著臉、言簡意賅的樣子,惟妙惟肖。
“還有那小護士!”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點“你懂的”的調侃,“扎針技術不錯,就是太害羞!我跟她聊兩句,夸她眼睛長得好看,跟會說話似的,結果呢?臉‘唰’地就紅了,跟那熟透的番茄似的!針都差點扎歪了!哎喲,這年頭,這么容易害羞的小姑娘可不多見了!”
他一邊說,一邊做出護士害羞捂臉的動作,逗得自己先嘿嘿笑了起來。
林晚埋在湯碗里的臉,因為憋笑而微微顫抖。雞湯的香味混合著趙大爺那活靈活現(xiàn)的吐槽,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難以抗拒的滑稽感。
“最逗的是下午來做檢查那個技師!”趙建國大爺越講越嗨,手舞足蹈,“讓我躺那機器里,跟個太空艙似的!進去前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動??!一動就白做了!’結果呢?我剛躺進去,就聽見外面‘哐當’一聲!然后那技師就罵上了:‘誰他媽把水杯放這了!’好家伙,他自己把水杯碰倒了,灑了一地!我躺在里面,想笑又不敢動,憋得我啊……差點真抽過去!你們說,這算不算醫(yī)療事故?算不算?”
他模仿著技師氣急敗壞罵罵咧咧的樣子,又模仿自己躺在機器里想笑不敢笑、渾身抽搐的窘態(tài),表情夸張至極。
“噗……咳咳咳……”林晚終于沒忍住,一口雞湯嗆在喉嚨里,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咳出來了。
趙建國大爺立刻停下表演,關切地拍著她的背:“哎喲喂!慢點喝慢點喝!又沒人跟你搶!看你這孩子,聽個段子都能嗆著!”
林晚咳得滿臉通紅,一半是嗆的,一半是憋笑憋的。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眼前這位在ICU病房里講單口相聲的“重癥患者”,心里那根緊繃的弦,在連續(xù)不斷的荒誕沖擊下,似乎……又松動了一點點?
恐懼還在,社恐的本能讓她依舊想逃離這混亂的局面。但看著趙大爺那副樂在其中的樣子,聽著他用最市井的語言消解著醫(yī)院里沉重的氛圍,一種奇異的、帶著暖意的輕松感,如同細小的溪流,悄然淌過心間。
“大……大爺,”林晚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聲音還帶著點沙啞和笑意,“您……您小聲點……真被人聽見……”
“聽見就聽見唄!”趙建國大爺滿不在乎,但聲音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些,帶著點得意,“我這叫苦中作樂!人活著,不就圖個樂呵?整天愁眉苦臉的,沒病也憋出病來!”
他拿起保溫桶蓋子,給自己也倒了一小碗雞湯,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咂咂嘴:“嗯!香!這日子,有吃有喝,有段子講,還有你這個小聽眾,挺好!”
昏暗的病房里,只有儀器發(fā)出規(guī)律的“嘀嗒”聲,如同靜謐的心跳。窗外的城市燈火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VIP病房的舒適環(huán)境,確實遠非殯儀館地下室可比。
林晚小口小口地喝著溫熱的雞湯,鮮美的滋味順著喉嚨滑下,暖意漸漸驅散了身體的虛弱和寒意。她看著對面捧著碗、喝得一臉滿足的趙大爺,昏黃的床頭燈在他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溝壑縱橫,卻掩不住那份旺盛的生命力和……樂天?
“小林師傅,”趙建國大爺放下碗,忽然嘆了口氣,臉上的嬉笑神色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歲月痕跡的感慨,“其實啊,人這一輩子,就跟唱戲似的。有開場鑼鼓,有高潮迭起,也有落幕收場。我這輩子,前半段唱得還算熱鬧,后半段……嘿,兒女雙全,家大業(yè)大,外人看著光鮮,可這戲臺子底下啊,全是虱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花白的眉毛耷拉著。
“我那老伴兒走得早。她要在啊,這幫小兔崽子也不敢這么明目張膽地算計我?!彼穆曇舻统料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她那人,性子軟,但心里跟明鏡似的。我年輕那會兒,脾氣暴,得罪不少人,都是她在后面幫我兜著,給我留著臉面……可惜啊,沒福氣……”
林晚捧著碗,靜靜地聽著。這是趙大爺?shù)谝淮危谥v段子之外,如此平和地談起往事,談起他逝去的妻子。沒有夸張的表演,沒有刻意的吐槽,只有一種沉淀后的平靜和懷念。昏黃的燈光下,老人眼中的渾濁似乎也清晰了一些,映著一點濕潤的光。
“有時候我就想啊,”趙建國大爺抬起頭,目光有些飄忽,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很遠的地方,“要是我那初戀……當年沒分開……是不是……”他話說到一半,猛地頓住了,像是意識到失言,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端起碗掩飾性地又喝了一口湯。
初戀?林晚的心微微一動。她記得趙大爺之前提過一嘴,但每次都被他插科打諢地帶過去了。此刻這欲言又止,反而勾起了她一絲好奇。但她不敢問,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趙建國大爺放下碗,抹了抹嘴,似乎想轉移話題,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晚身上。他看著林晚蒼白的小臉,安靜蜷縮的樣子,眼神忽然變得有些復雜,帶著點探究,又帶著點……難以言喻的溫和?
“小林師傅,”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更輕了些,“你……長得有點像她?!?/p>
林晚一愣,沒反應過來:“像……像誰?”
“像我那初戀?!壁w建國大爺?shù)哪抗庠诹滞砟樕襄已仓?,像是在尋找某種遙遠的印記,“特別是這眉眼……還有這安安靜靜的勁兒……她年輕時候,也跟你似的,不太愛說話,總是一個人待著,但眼睛特別亮,像藏著星星……”
林晚的臉“騰”地一下又紅了,這次不是因為憋笑,而是因為一種莫名的窘迫。她下意識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被角。被一個剛認識幾天的陌生老人說像他的初戀……這感覺實在太奇怪了。
“不過啊,”趙建國大爺話鋒一轉,又恢復了那副調侃的語氣,“她可比你膽子大多了!我們那會兒在廠里,她敢跟車間主任拍桌子!為了維護工友的利益,一點不含糊!那叫一個颯!哪像你,跟個小鵪鶉似的,一嚇就縮脖子!”
林晚:“……”
剛剛升起的那點微妙的情緒,瞬間被這熟悉的吐槽打得煙消云散。她有些氣悶地鼓了鼓腮幫子,卻又覺得有點好笑。這位大爺,總能精準地在煽情和搞笑之間無縫切換。
“所以啊,”趙建國大爺總結道,帶著點語重心長,“小林師傅,你得支棱起來!膽子練大點!別總那么怕事!你看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不照樣該吃吃該喝喝,該罵娘罵娘?人生在世,痛快最重要!”
他拍了拍林晚的肩膀,力道依舊大得讓她齜牙咧嘴:“快喝!喝完好好睡一覺!明天還得幫我‘裝死’呢!我估摸著,我那倆傻孩子跟醫(yī)院的扯皮,也快有結果了?!?/p>
林晚被他拍得差點把碗扔了,連忙穩(wěn)住。聽到“裝死”和“扯皮”,她的心又沉了下來。是啊,眼前的平靜只是暫時的。趙家兄妹和醫(yī)院的博弈,賠償金的歸屬,還有趙大爺那懸而未決的遺囑……所有的問題,都像懸在頭頂?shù)睦麆?,隨時可能落下。
她默默地喝完剩下的雞湯,胃里暖了,心卻依舊懸著。
趙建國大爺也安靜下來,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病房里只剩下儀器的“嘀嗒”聲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林晚感覺困意上涌。她剛想躺下,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這么晚了,誰會給一個社恐的殯儀館化妝師發(fā)信息?
她疑惑地掏出手機,屏幕亮起,是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內容很短,只有一行字,卻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病房里短暫的寧靜: